粟娘哭得睜不開眼,以袖掩嘴,拼命壓住嗚咽之聲,成親五年了…皇上……皇上最講多子多福……我也怕壞了你的前程……”
陳演舉袖替她拭去淚水,“你不用擔心這個。[看書閣京城的阿哥都有沒生兒子的,皇上不是一樣還寵著?八爺如今的風光,怕是太子爺都趕不上。皇上當初操心我們的婚事,現在哪里有空還來操心我的家事?若是非要問上了,我就說你為我受了濕寒,正吃著藥,眼見著快好了,皇上也不好說什么。
你再如何,也在宮里呆過,也是皇上和皇太后的體面,咱們自己不亂了陣腳,還能怎么樣……”頓了頓,柔聲道:“若是皇上不喜歡了,我就辭官不做,帶著你回鄉下過日子去……”
齊粟娘怔怔看著陳演,終是嚎啕大哭,撲入陳演懷中。陳演抱著齊粟娘,慢慢摸著她的頭,“對不住,你心里為這事一直熬著,我卻沒體諒多少……”
齊粟娘哭著拼命搖頭,眼淚越哭越多,“沒有,你沒有對不住我。成親這幾年來,你一次也沒在我面前提孩子的事。只是你越這樣,我心里越是過不去……也敢開口把心事兒和你說……”
陳演緊緊抱住齊粟娘,“是我糊涂,沒早把這事兒想明白,叫你受了委屈。后來想明白了,嘴上又沒有說明白……其實我……也是害怕你多想了……揚州城這樣的地方……”
眼見得天入了黑,比兒和枝兒看著緊閉的東廂房門,相視一笑,走了開去。比兒小聲問道,“比兒姐姐,小連哥哥說,你問過爺當初在那樓里的事,我怎的沒見你和奶奶說過——還有那簪花的規矩——”
比兒搖頭道:“爺是什么樣的人,我們不明白,奶奶還不明白么。爺便是中意了蘇高三,也會三茶六禮的按規矩來。那日宴上奶奶在意的原不是那簪花兒——奶奶想明白就好。”
枝兒似懂非懂羞笑了半會,又惑道:“可是小連哥哥,也說爺等著抬蘇高三進來給奶奶磕頭敬茶,分明是看明白爺的心意了。”
“小連明白爺,還是周先生明白爺?七夕既然說沒有,便必是沒有。揚州城里地規矩,誰不是贏了彩注兒順便抬個妾進門?”比兒嘆了口氣,“不說外頭的人,便是我們倆,誰會信爺沒這個心思,揚州城里的官紳又有幾個不納妾的,奶奶五年未出,爺這時節方抬一個,已是極念舊情了。()(看書閣)奶奶——”比兒苦笑著,“又太要名聲了些。”
枝兒想了半會。點了點頭。“漕連府里連大爺地妾室也不少。外頭還包著呢。”
比兒取笑道。“你只是在咱們府里看著爺和奶奶一心一意地過日子。看糊涂了。忘了外頭是個什么樣子。”
床帳半掩。齊粟娘尤在沉睡。陳演披衣下床。點亮燭臺。正要招喚比兒。腳下一碰。見到那與花鈿扭成一團地文書。心中惑。伸手拾了起來。
他走開幾步。正借著燭光低頭細看。先是驚得臉上變色。猛然回頭看向床上。“粟——”卻又頓住。陳演慢慢在妝臺前坐下。捱著頭。苦苦思索。燭光搖晃著。映得他地臉忽明忽暗。
過得良久。陳演終是嘆了口氣。捏著眉心。喃喃自語。“我出來為官。拘住了她。日日跟著我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她本是個不肯多說地。我若是也拘著。終不是回事兒。”慢慢將手中地文書伸到燭火上。苦笑著。“她不肯說。只有我多說些了……”說話間。那文書轉眼燒成了灰燼。
比兒見得燈亮。聽得陳演招呼。連忙與枝兒端水進了房。她見著陳演柔聲和方醒地齊粟娘說了幾句。便出了房和七夕說公事。扶著齊粟娘坐到妝臺前。她一邊給齊粟娘梳頭。一邊悄聲道:“方才奴婢從七夕嘴里打聽了。爺那邊壓根沒準備下茶禮。蘇姑娘還在十弓樓里住著。聽說吃了苦頭。也不肯安分隨時。說是放出話來。不屑為妾。這輩子不嫁了。她倒是個敢說敢做地……”又笑道:“爺這樣地人。真真少見。便是小連和奴婢。日日侍候著。誰又想到了呢……”
齊粟娘愣愣盯著妝臺上的沾著灰燼的紙片,久久沒有言語……
漕河之水,從北到南,直流到揚州。四阿哥回返京城過了三月,已近年關,天上的雪花兒慢慢飄了起來,扯絮撕棉般,將揚州城包裹得粉裝玉砌。小秦淮上已是結了一層薄冰,把漕連府黑漆三山大門上映得錚亮,門上掛著過小年的宮燈紙馬,在寒風中搖晃著。
齊強戴著翻毛大暖帽,穿著青狐皮祅子,策馬飛馳到漕連府前,急急下了馬,立時有門頭上前殷勤接
一邊向你走,一邊隨意甩了兩顆瓜子金。門頭笑了一條縫兒,跟著他一路叫了過去:“快去報給二爺,齊三爺從杭州回來了。”
齊強過了二門,便見得葫蘆湖上覆著層層厚雪,潔白晶瑩,甚是可愛。
李四勤穿著一身家常織金綿錦袍,柱著一條拐杖,把跟從地小廝甩得老遠,從飛橋上一瘸一瘸奔了過來,“齊三你這小子,來揚州了也不等俺押船回來,轉眼就和你妹子去了外頭耍玩,這都快過大年了才回,叫俺等得好生心急。”
齊強連忙迎了上去,扶住他笑道:“你急什么,我妹子有了身子,我自然得顧著她。”李四勤裂開嘴大笑,直向他身后看,“你妹子怎的沒來?她這會兒可安心了罷?俺小嫂子聽得你妹子懷上了,滿揚州城的燒香還愿,日日打聽你們回城的日子,也不怕撲空,今兒一大早就出了門,這會兒怕是已經到了府衙了。”
蓮香坐在府衙后宅里,拉著齊粟娘的手,直愣愣盯著她微凸的肚子,“這……這就是四個月了……”
齊粟娘咬著唇兒,拼命收斂自己臉上綻開了的笑容,喜不自禁道:“說是八月初懷的,我是半點沒有察覺出來,只覺得腰身胖了些。半月前和哥哥到了杭州,吃西湖醋魚時吐了一身,請大夫來看,才知道竟是懷了。”掩著嘴直笑,“我哥哥當時就嚇著了,也不肯動身,倒寫信叫他來接……”
蓮香笑得不行,“我也聽說了,府臺大人正察看天寧寺行宮呢,一接到信,一路飛跑著去了碼頭,驚得滿城的官坤還以為皇上已經到了……”
滿屋子女人都笑了出來,桂姐兒看著齊粟娘,笑道:“夫人可得好好養著,生個壯娃娃出來。”
蓮香聽到此處,不禁微微嘆了口氣,齊粟娘看著她道:“怎么了,海靜身子還是不大好么?”
“他娘本就畏寒,他如今也是這樣,入了冬沒哪天不叫人操心地。便是今日來看你,我也不敢叫蕊兒一塊兒來,沒個人在一旁盯著,不放心。便是爺,入了冬也少出門,見天兒抱著海靜。”
齊粟娘慢慢摸了摸肚子,“梗枝她如今……”
蓮香半晌沒有說話,便是桂姐兒也是一臉不忍,蓮香嘆道:“也是她哥哥們作孽,十月里幫主在淮安病得快不行,急著招爺回去,那料得她幾個哥哥竟和淮安那邊二幫主勾在一塊兒來算計爺。要不是二爺正巧押船從京城回來,路過淮安,爺怕是要吃大虧……”
桂姐兒搖頭道:“起先兒爺就想收了儀征,要不是二爺說他們也算是海靜的舅舅,將來也能扶著海靜……”嘆了口氣,“梗枝她沒丟命已算是爺容情……只是這輩子也就在那院子里呆著罷……”
齊粟娘勉強笑道:“不是還有海靜么,他長大了……”
桂姐兒看了看蓮香,“爺已是把海靜過到姨奶奶名下,再說,梗枝的身子也熬不住……連大河失了一條胳膊正養著,連大船如今連炭火都不往那里頭送……下人們看著爺不理會,越發……”
齊粟娘沉默半晌,“聽說二當家也受了傷……”
蓮香點了點頭,感嘆道:“也難怪爺和二爺好,這回要不是二爺拼命……聽大船說,抬出來時都是個血人了,一身大大小小的傷,總有七八十處……也虧得他和大河護住了爺……”
桂姐兒笑道:“二爺身子壯,大河還在床上呢,他如今柱著拐杖就活蹦亂了,聽得齊三爺和夫人今兒回來,便嚷著要出門……”
齊粟娘笑了出來,“我說今兒到岸時,大當家怎的守在碼頭上,和我哥哥說了幾句話,我哥哥一聽,上馬就獨個兒走了,想來是去見二當家了……”低頭看了看肚子,“趁著肚子還不太大,我也去看看他罷,再過幾日便出不了門了……”
連漕府里,連震云、李四勤、齊強正坐在東水閣里圍爐喝酒賞雪,水閣里也通了地火,水閣兩面靠桌兒上放著一盆盆水仙,因著近年節,花根上卷上了紅紙條。玲瓏窗格全換成了檀木板子,三面都放下暖簾,只余一面對湖,雪又開始飄了起來,葫蘆湖上的雪景越發讓人沉靜。
八仙桌上擺了二十樣下酒勸碟,四樣酒,三人閑話喝酒倒也快活。“連老大打算什么時候去淮安?”齊強看著連震云,“到底那邊才是漕運總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