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史府兩進屋子,前廳、后院中間隔了個花園。因著尊親都在老家,幼子代父母在膝前盡孝,府中只有一夫一妻二妾,仆婦小廝也不過五六人。
正是午飯時節,寒風卷著雪片呼嘯著,主人既未叫,仆人多是在廚下吃飯,連震云一路走過去,見不得半個人影。
連震云慢慢走到花園口,引路小丫頭匆匆走了出來,見得他便停下行禮。連震云一抬眼,未看到那婦人,知曉留在花園內,微一思量,道:“可有熱茶解酒?”
因著他時常來往,那小丫頭實話實道:“回大當家的話,奴婢正要去給縣臺夫人泡茶,她有些上頭,在花園暖亭里歇著。”
暖亭是云典史冬日賞雪飲酒的地方,四個大銅柱里和麻石地面下都接著地熱,連震云時常與云附鵬在亭中喝酒。聽得如此,連震云面無表情點了點頭,道:“多泡一杯,送到廳上,我回來用。”說罷,揮手讓小丫頭去了,直到見她的背影消失,方匆匆向花園內而去。
風漸漸小了,雪卻越落越大。他轉過小徑拐角處的一棵枯樹,看到雪花紛紛揚揚灑在五十步外紅漆銅柱的暖亭上,轉眼便融成了水,順著雨檐泊泊流了下來,落在了檐下水溝中。
連震云拂開路邊斜伸的枯枝,冒著雪,一步一步走向四窗緊閉的暖亭,身后留下深深的腳印,不一會兒又被飛雪所埋。
連震云來到檐下,聽著那點點滴水之聲,突地想起那婦人在雨夜為良人惶急的神情,入洞時的義無反顧,夫妻間的義重情深,便猶疑起來,慢慢轉過身去。
他待要離開,腦中又閃過婦人衣亂發散的放肆,當眾整衣的放浪,隔衣相親的無謂,喃喃自語,“不是個真守規矩的……”生生頓住腳步,回頭看向暖亭。
西頭窗下,一個人影在來回走動,似是不安焦慮地等待什么,分明是那婦人。連震云心頭一熱,猛地回身,腰上的銀穿心金裹面香茶袋兒一陣大晃,他急步上前輕叩門格,緩著聲音道:“夫人,震云應約而來。”
門格應聲而開,涌出一股帶著殘荷清香的暖氣,連震云深吸一口長氣,走了進去,看著那婦人欣喜的臉,柔聲道:“快關門。”
那婦人早已匆匆關門,轉身向亭中的花梨木座榻上而去,這座榻是江南富家常用的家私,比床短,比榻寬,三面圍欄,鋪著厚毛氈,中間放一個四角小桌,兩邊皆可半躺一人。
連震云見得那婦人倚坐在小桌邊,轉頭看他,沉香色細葉展枝寬幅裙邊垂依在座榻腳邊,半撒了一地,不由自主幾步跟了過去,想挨近那婦人,卻又在三步外停住。
連震云見那婦人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原是窺探觀望、半冷半熱的心底,慢慢大熱了起來,冒出了開水泡兒,咕咚咕咚,翻著小水花,而后涌起了浪,漸漸地沸騰起來。熱氣兒從心底涌到了他嘴邊,吐出來卻仍是空氣,欲要對那婦人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要說些什么,紛亂涌入心頭的,只有那連綿的夜雨,潤膩的綢衣,烏滑的濕發,還有那殘荷的暗香……
“大當家,你看這個。”齊粟娘心中歡喜,她看連震云行止甚是守禮,遇大事卻不死守規矩,不是個常人,方趁著到云典史府上來,能見他的唯一機會約他一晤。原是想著多半不會來,到底這世上的規矩,孤男寡女見上一面,極不妥當,便是她也不敢露了形跡。沒料著連震云這般有眼色,膽子也這般大,越發拿他當個人物,慶幸沒有白花心思。她從袖中取出自畫的工程圖樣,笑著向連震云招手。
連震云猛然驚醒,動了動眼珠,掃了一眼那婦人手中圖樣,呆站了一會,聽得外頭寒風大作,冰涼的風灌入了心口,開水沸騰之聲全靜了下去。
連震云慢慢走了過去,站在桌邊。齊粟娘指著對面的座位,笑道:“大當家,請坐。”
連震云緩緩抬手,施禮謝了座。他慢慢走了兩步,在小桌對面坐下。齊粟娘急不可待將圖樣放到他面前,道:“大當家,你看看,閘口上的工程機關這般改動可是妥當?”
連震云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將圖樣取到手中,起先有些心不在焉,過了半會,眼睛越睜越大,崩緊的嘴角終是帶出一絲笑意。開過的水已是無處添柴,另一團火卻燒了起來,他轉頭道:“夫人,這圖樣是誰畫的?”
齊粟娘抿嘴一笑,“可還用得?”
連震云連連點頭,捉著圖樣,站起走到窗邊細看,“若是這般改動果真能用上,拖船過壩渡閘時便能少用人力,多用機關之力,如此一來,我漕幫兄弟每年能少死多少?少傷多少?”
齊粟娘亦是歡喜,站起走到連震云身后道:“若是這樣,上月那事兒也不會再發生了罷,拙夫也能省些心。”
連震云聽了她的話,沉默了半會,似是看得入迷,半晌方轉過身來,“夫人,這圖樣價值幾何?草民愿意十倍購下。”
齊粟娘微微一笑,“原是妾身送予大當家,何必提這些?”
連震云半垂著眼,似仍在看圖樣,嘴里道:“夫人為何不交予縣臺大人?”
齊粟娘歪頭一笑,“拙夫答應妾身,以后再不上壩,我若是給了他,他哪里會不反悔,趕著去辦?只是他以往原不在漕運上頭用心,反不如大當家熟門熟路,辦得妥當。再者——”齊粟娘語氣一頓,“妾身倒是有一事,還要大當家往后行個方便。”
連震云低著頭,慢慢卷起圖樣,收入袖中。“夫人請說。”
齊粟娘慢慢道:“妾身聽說清河的漕船有半綱?平日里都是李二當家押船去京城交糧,途中自少不了挾帶私貨?”
連震云低頭看著寶藍色袖口上的紋路,緩緩道:“確是如此。”
齊粟娘慢慢走回座榻邊,倚在小桌坐下,“妾身聽說連大當家很得貴幫幫主看重,怕是過不得一兩年便要升為淮安府的當家了?”
連震云聲音冷然,“夫人謬贊。”這樣的寒天,便是滾開過的水,熱氣兒退得也快。
齊粟娘看著連震云一笑,“大當家不用擔心,漕幫事務本與妾身這等婦道人家無關,妾身只是求大當家一個允諾,若是以后妾身無奈,需銀錢周轉時,還請大當家替妾身帶些私貨,賺一些脂粉錢。”
連震云終是轉頭,看了齊粟娘一眼,知曉她不肯讓為官的夫君涉入違律的私貨買賣,方才自個兒來找他商談,只是她這樣貪占財貨,一時應了下來……
連震云慢慢道:“夫人的脂粉是何處買的?當真值錢得很。”
齊粟娘舉袖掩嘴一笑,“原是兄長從杭州買來的,前兒送了幾盒給人,余下的不多,不由得妾身不早作打算。”說話間,與連震云對視半晌,“明和大當家說了罷,拙夫若是做著縣、州、府里的主官,這圖樣就當是妾身謝過兩位當家上月相助之情,半分銀子不要。但若是有一日,拙夫轉了河道任事,妾身缺了脂粉時,就得煩勞大當家免收費用,替妾身運幾趟私貨了。”
連震云一怔,“河道……”
亭外的風雪越來越大,小丫頭打著傘,端著茶,走在園子里。方走過拐角,枯枝上片片積雪被風吹下,迷了她的眼。那丫頭正抬手擦眼時,恍惚見得一個人影從暖亭里閃了出來,待得再看時,卻沒了蹤影,只道是眼迷。
連震云在前廳口拂去雪花,推門而入,便被云典史拖到席上。連飲了三杯御寒,李四勤已是用上了酒壇,鬧著要給他換大杯。連震云來者不拒,連喝了三大碗金華酒,尤嫌不足,一把提過酒壇,湊在嘴邊,一口氣灌了半壇,惹得云、李兩人連連叫好。
急酒下肚,連震云聽得后廳門一響,醉眼朦朧看去,透過蘇娟上層層清波碧水,那婦人撫去雪花,走回了席上,與相氏笑談了幾句,自倒了一杯酒,喝著御寒。
齊粟娘滿心歡喜,一邊慢慢抿酒,一邊悠閑觀賞那屏風,蘇娟上左頭幾樹緋紅桃花,開得極盛,中下一彎清波碧水。桃枝上隨風飄落片片紅瓣,如云連綴,雖是有情,但飄落無情清波之中,便轉眼無痕。
“好一副落花流水圖……”齊粟娘低低嘆道,卻聽得前廳門一響,透過那連云紅瓣,見得一個小丫頭落了半肩的雪,捧著一杯熱茶,走了進來。
連震云伏在桌上,恍惚地看著眼前的熱騰騰的茶,手指一碰杯沿,卻是一驚,杯里的開水雖是經了園中徹骨寒氣,仍是燙得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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