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御船寬闊龐大,高有三層。隨行的除了阿哥、臣工、侍衛外,還有他們按制可帶的書辦、長隨和小廝,所住各層艙房皆有定制。
康熙特命將梅文鼎與陳演的艙房設在御駕近旁,齊粟娘便也沾了光,住在了前艙右弦的一間艙房里,正與陳演連著,對面便是一眾皇子們和貼身太監宮女的艙房。
從江寧出發,由長江入漕河,一路上經常州、江都、高郵、寶應至淮安清河。所費時日不少,康熙日夜召陳演隨侍,垂詢治河之事,又令隨駕的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向梅文鼎多習算學。
這御船之上,天子之側,進退皆有成規,不說叩頭行禮,請安問好,便是喝個水吃個飯也沒得消停的時候。齊粟娘不怕在鄉下種菜喂雞,洗衣做飯,每日里忙忙碌碌雖是辛苦,規矩也不少,但也勉強得了個自自在在,卻實在受不住這些。她偏偏又被陳娘子教得明白,知道這些半點都錯不得。只要梅文鼎不喚她出去一起驗算,或是每日一次召她至陳演房內,親自教她半個時辰的算學,她便只作膽怯,守在房中做女紅。
一日,她正在替陳演做鞋,便有梅文鼎使人喚她至前艙。她心中疑惑,到得前艙,只見康熙攜陳演在船頭指點河流,身邊還站著兩個小皇子,她認得是十三阿哥祥和十四阿哥禎。
其時十三阿哥年方十三,十四阿哥不過十一,與齊粟娘一般大小,都站在一側傾聽。艙中三阿哥、八阿哥正為一事爭執,梅文鼎和五阿哥在一旁皺眉不語。
這幾日齊粟娘已知幾位阿哥自小得康熙教導,中西方算學都有涉獵,尤以三阿哥為最,對梅文鼎甚是尊敬。但此時三阿哥和八阿哥在梅文鼎面前爭的卻是互不相讓,聲雖不高,卻都上了些臉色。
齊粟娘看得梅文鼎一臉為難之色,便知不是好事,腳步不免一停,卻正被梅文鼎看到,連忙呼喚道::“粟娘,你來得正好。”
其時康熙不過四十五歲,三阿哥二十一,五阿哥二十,八阿哥尚只十八,因著征討噶爾丹有功,上年皆受了封,正是少年英發之姿,聽得此話,齊齊轉頭看來。那邊廂十三阿哥一心聽著陳演指點水形,倒是十四阿哥聞聲轉過了頭,掃了齊粟娘一眼,便又轉回去了。
齊粟娘不敢多看,低眉順眼,給阿哥們請了安,方向梅文鼎施禮問道:“先生喚我?”
梅文鼎看著齊粟娘是滿臉帶笑,和聲道:“粟娘,三阿哥與八阿哥爭論高家堰決口受力之數,總是不對,正需一人相助驗算,你且與八阿哥一組,分別算來。”
三阿哥方是第一次見到齊粟娘,見她雖是身形漸成,卻明明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尚是稚女,不免驚笑,道:“先生,她便是皇上親點隨駕的齊氏?”
梅文鼎點頭,齊粟娘本覺兩位阿哥爭得過了,怕是有些意氣,又見三阿哥眼中微有不信之色,便知他于算學一道頗是自負,難怪和八阿哥那樣溫文不火的人也能爭起來。她轉念又想起八阿哥在白楊樹林中隨意打出的手勢,頓時醒過神來,八阿哥可不是外面看上去這樣柔和,想干的半點不會手軟,難怪兩人能頂起來。
她見八阿哥向她招手微笑,便走了過去,四人分成兩組,各據一桌,自行驗算。
齊粟娘見得梅文鼎在此,卻不能一語定論,便知事有蹊蹺,便不急著驗算,只細細看了紙上的幾組數字。八阿哥也不催她,悠然坐在一旁品茗。
齊粟娘雖未實地探查,卻極熟計算受力所要用的公式,此時不過與這些數字一套,便知有誤有漏。她原不待說,但見桌上有高家堰水形圖,知曉是紙上正是此次決堤的高家堰實據。她在洪水里失去了齊氏父母,吃足苦頭,差點賣身為奴,見多了淹死、餓死、凍死的災民慘狀,這樣人命關天的大事,絕不敢藏拙,把心一狠,直言道來,“八爺,民女以為這些實據一則怕是有誤,二則怕是遺漏兩處。”
八阿哥聽得此話,面上笑意更深,梅文鼎驚異出聲,呼道:“正是如此,老朽方才也曾相疑,八阿哥也是此意,但卻未如粟娘你這般確定。這高家堰的數據正是今次皇上最要查測的地方,不容有錯。”
三阿哥與五阿哥抬起頭來面面相覷,五阿哥面上平和,三阿哥卻頗有些不服氣。此時康熙走了進來,笑道:“且不去說對錯,朕必要親去高家堰,立時可知真偽。”轉頭向跟在身邊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道:“齊氏與你們一般大小,陳變之先母不過教她半年,其后便以書為師,算學上造詣尤在你們幾位兄長之上。你們切切記得,天道酬勤,不可懈怠。”祥與禎齊聲應了。
齊粟娘心中卻是一驚,治河是性命交關的大事,她那世里又專做橋梁水壩的工程監理,雖是不懂治河,于這些相關的算式卻是極熟。她再是掩飾,遇上明知有誤的實據,實在不能昧著良心當不知道,免不了破綻越來越大。梅文鼎偏愛陳演,又更是偏愛她,倒也罷了。康熙和幾位阿哥竟也未起疑心。
齊粟娘偷瞄了幾位阿哥的神色,暗暗琢磨了半會,突又恍然。一則算學原是講些天賦,二則她不是過是小小民女,哪值得貴人們費心思量?三則想是這些阿哥們雖習練算學,卻仍是以經書政略、騎馬弓射為重,花在算學上頭的時間必是短少的,所以康熙才以“天道酬勤”四字為勉。她卻是除了算學諸學不明,也難怪他們未生疑心。
齊粟娘暗暗松了口氣,她來這世上以后,何嘗不后悔前世里讀書學習時過于偏科,文史知識皆是應付考試囫圇吞棗過后就丟,平日若是有閑寧可看都市肥皂劇。對這世里的事,除了知道康熙命夠長,名氣夠大,其他一概不知。現下看來,這樣的兩眼一抹黑,也未嘗不是幸事。
只看李全兒那樣的厲害太監就能明白的,這些天家貴人們個個精明,她一個貧家孤女,又傻頭傻腦記不起父母,若是事事皆知,破綻不自覺地便露了出來,難免不叫人看出毛病。經了算學這回事,她便知道裝傻是個高難度技術活,她實在沒太多信心。
齊粟娘正暗暗慶幸,三阿哥聽得康熙要親臨險地,奏道:“皇阿瑪,高家堰決口極大,至今尚未堵塞,時有險情,兒子愿代皇阿瑪考察水形,還請皇阿瑪保重龍體。”
康熙搖頭道:“自朕八歲登基,便知黃淮水險,即年起深研治河之事,仍是粗疏。康熙二十八年二次南巡時,方知若無計算精準之實據,所謂堵、引、擋、漏各法皆是能轉利為害。回京后遍請教士傳朕西學之算術,到如今十年矣,尤未深知。茲事體大,非朕不能決斷。”說罷,揮了揮手,命眾人退下。
齊粟娘慢慢走回船艙,聽得事后腳步聲,轉頭一看,卻是陳演追了上來,偷偷遞給她一張文書,悄聲道:“你好好收著。”便轉身去了。
齊粟娘進房打開一看,心中狂跳,竟是文氏粟娘的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