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在陳演的三呼萬歲之聲中,慢慢跪下,看著眼前衣角翻飛,一行人轉眼入了正房。只是那位滿旗大貴人八爺在她身前走過時,似是頓了頓,便也過去了。
房里一時進了七個人,卻傳不出一絲聲音,齊粟娘與陳演俱都除了孝服,換了衣裳,重又向康熙請安。
齊粟娘萬萬沒有想到,她這樣的逃匿奴婢居然還有見到皇帝的一天,心中忐忑。她偷眼一看,皇上正取了桌上的水形圖細看,余人皆不敢打擾。方才出聲喚“變之”的白須老者,眼睛落在她身上,細細打量了一番,便轉開了。
齊粟娘心中一動,知曉此老者便是陳娘子曾說過的,當今天下算學第一人梅文鼎。他雖不出仕,卻極得康熙信重,陳演的算學便是受教于此人。
“朕聽張鵬翮說起,你制的水圖精細萬分,較之官制,更為得用,今日便過來看看,果然如此。”過了半晌,皇上終于放下手中的河圖,轉頭看向陳演,“沒想到你對永定河也知之甚詳。”
陳演忙跪下道:“回皇上,永定河事關京畿,且年年改道,水患之重不謂不深,學生不敢不查。”
皇上聽得他自稱“學生”,便知是有功名在身,點了點頭,一邊上下打量,一邊道:“聽梅先生說起,你今年不過十八,卻精研算學、治河之道,果真是家學淵源。”轉頭看向齊粟娘道:“此女子可是你的妻室?”齊粟娘聽得“家學淵源”四字,料著必不是說陳娘子懂算學,而是在說陳演的亡父。她正在疑惑,忽聽康熙問起她來,心中頓時一驚。
“啟稟皇上,她乃是學生母親為學生訂下的妻室齊氏。因著此次水患,她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逃難至此,學生才將她接來同住。待孝期過后,方拜堂成親。”
皇上慢慢點頭,說道:“既是她無依無靠,原該如此,都起來吧。”
兩人齊聲答了聲“多謝皇上。”便侍立一旁,齊粟娘原是壓著聲音說的,卻不料皇上耳目極聰,微噫了一聲,轉頭道:“你是何方人氏?看你形貌口音,不似江淮之人。”
齊粟娘只得答道:“回皇上,民女原是前年永定河水災被賣來江淮,只是當初年紀幼小,已是記不清家在永定河沿岸何處了。”她這身子也帶些殘缺記憶,只記得家中有兄弟姐妹,但極是模糊,便也丟開。
沒料到皇上對陳演的身世未加多問,對她卻是細細問了許多。齊粟娘心中惶惶,她哪里知道這些過往之事?原是想胡編幾句,卻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能殺頭的“欺君之罪”,這樣的小事情一查便能知真假。雖知皇帝老爺自是沒得功夫去查她,但卻不敢圖一時的方便為將來留下禍根。她不敢說謊,只得含糊以對,全是以年紀幼小不記得為托辭。但她現下已是十一歲,七八歲的正常孩童都能記起的事情,除非她是個傻子,哪里能不記得?偏偏在皇上面前,她連故意裝傻充愣都不敢,實在答不出的就只能搖頭。
康熙似是沒料著這般有“家學淵源”又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居然訂了個傻瓜老婆,沉吟了半會。齊粟娘低著頭,一身冷汗涔涔。好在他沒有再問,只命陳演將所有親制的河圖取將出來,齊粟娘方敢松了口氣,趁機退了出去。
康熙看閱河圖,若有不明處,便命陳演講解。陳演深研此道,自是胸有成竹,侃侃而談。到得后來,康熙特準陳演直抒已見,皇上問難于他,陳演仍是對答如流,與齊粟娘萬事不知的傻狀直是天上地下。
康熙龍顏大悅,顧不得天色已晚,賜座給隨行的八阿哥禩、兩江總督張鵬翮和梅文鼎,又叫陳演一并坐下,在油燈下就治河之事商討不休。
齊粟娘在偏房中一邊抹著額頭上的冷汗,一邊想著那位滿旗大貴人“八爺”。她當初聽小崔所說,知那“八爺”不是常人,卻未料到竟是皇子。如今見他隨在帝側,甚得寵愛,心中不免惶恐。好在她自覺當初這天潢貴胄半眼也沒看到自已,便是大街上也不過是搭了句話,她雖是粗魯了些,未露什么大破綻,便也稍稍安心。
她打開房門,抬頭看看天色,沙漏已過了戌時,約是晚上七時左右,不知皇上可要用些飯食。正猶豫間,守在院門口一動不動站了兩個時辰,看著約摸三四十歲的便裝太監突有了動靜,看了齊粟娘一眼,走上來輕聲道:“齊姑娘,灶間可有飯食?”
齊粟娘連忙點頭道:“回公公,還有昨夜熬的菜粥和面點,若是不行,新做半個時辰便也有了,只是都是些粗食,怕入不了皇上的眼。”
那大太監想了想,道:“皇上因淮安一帶百姓受災過重,已是不進精食,你且領咱家去看看。”
齊粟娘忙將那大太監帶到灶間。那太監見得灶間整潔,用具干凈,先滿意了三分,又嘗了嘗鍋里溫著的菜粥和賣燒點心,亦是滿意。他一邊點頭一邊不著痕跡打量齊粟娘,似是沒想到這樣一個連父母都記不起的傻女孩過起日子來倒也是模是樣。那太監道,“這便行了,皇上今日勞累,必是餓了。新做一時也來不及。”又道:“齊姑娘,咱家還得勞煩你一件事。”
齊粟娘忙道:“公公請說。”
“皇上正與陳先生商討河工之事,必是聽不得咱家勸食的,還請齊姑娘給陳先生遞個眼色兒,咱家也好辦事。”
齊粟娘苦笑道:“公公不知,不是粟娘推托,實是陳大哥一思治河,便是天上打雷也聽不見,那里還看得見我的眼色兒?”
那太監一呆,兩人正作蠟間,突聽得陳演在院中喚到:“粟娘,粟娘。”
齊粟娘一愣,與那太監換了個眼色,急忙走出去,道:“陳大哥,我在這里。”
陳演一臉興奮之色,道:“皇上方才詰問黃河改道之法,要算黃河幾個流量,雖有先生、張大人、八阿哥相助,人手仍是不夠,我知你識字懂算學,向皇上請旨一起來算。”說罷,便領著她向正房走去。
齊粟娘目瞪口呆,驚噫道:“陳大哥,你怎知我識字懂算學?”
陳演隨口道:“我書架上的書都是以回回數字編的號,平日里都是亂放,你卻一點不錯地整理好了,再者那些算學書我日日用上,每次總見有翻動的痕跡,這屋里除了你還有誰?不用擔心,你只簡單記個數便是,那位公公怕是不懂的。”
齊粟娘聽得陳演這般心細,心下暗驚,只覺他雖是專心河工,卻不愧是陳娘子親生之子,一般的有眼力。事到如今,齊粟娘只得跟在他身后,走進去一看,只見康熙幾人俱都伏案驗算,見她進來,恍如未覺,陳演也不教她如何行事,自個兒也去驗算。
齊粟娘不敢出聲,卻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只得愣愣站著。不一會,八阿哥禩抬起頭來,遞給她一張紙,說道:“待會把皇上和幾位大人第一回給你的數字都相加,第二回給你的也相加,第三回給你的一一相減,然后將前兩者相乘,再除以第三回得數。切切記得,不可亂了。”
齊粟娘松了口氣,連忙點頭。禩微微一笑,又埋頭驗算。齊粟娘雖是覺著這位八爺相貌舉止撥俗超群。言談和藹可親,但回想起白楊林子里的血淋淋的尸體,頓時寒毛直豎,悄悄地退開了兩步。
如此這般過了半個時辰,梅文鼎首先算完,陳演第二,康熙第三,禩第四,張鵬翮最后。張鵬翮雖是最后,卻已是滿頭大汗。齊粟娘將數統完呈上,康熙等人見得果然絲毫不錯,俱是面帶驚異,顯是萬萬沒有想到她一個連老家和家人都記不住的人,居然還會算學。康熙不免問她師承何人,好在陳娘子算學造詣不淺,齊粟娘便全推在陳娘子身上,只道是她所教。
康熙慢慢點頭,“只教了半年,便能如此……”
齊粟娘自是明白康熙的言下之意,康熙不是夸她聰明,而是稱贊陳娘子能把她這樣的笨蛋教會,大是不易。
康熙問罷,便與梅文鼎商量下一部分驗算如何分配。張鵬翮聽得他們討論,面露苦笑,起身奏道:“皇上,微臣算學不過平常,方才驗算勉強能支,再向下易出錯,誤了皇上的事兒。要不,明日請三阿哥、五阿哥幫著算算?”
齊粟娘在一旁聽著,康熙和梅文鼎討論的是黃河流經每一處閘口、水壩時每秒流量,其中又要分沙石流與水流,確算是較復雜的驗算。此時并無公式可直接套用,要步步推算,便是禩都面露難色,張鵬翮確是不能支撐。
她見陳演面露失望之色,知他治水情切,若是平常僅有兩人在,她就算不自薦也會尋個法子幫幫他,現下哪里敢出一聲?齊粟娘打定主意閉緊了嘴巴,沒料梅文鼎突然問道:“齊姑娘,老夫看你統數很是明晰快捷,斷非一日之功,方才皇上說的,你可聽明白了?”
屋內幾人的眼光都落到齊粟娘身上。齊粟娘暗暗叫苦,她方才已是盡力拖慢了計算速度,但二十多來年潛移默化,梅文鼎又老于此道,饒是她如何掩飾,也瞞不過去。她雖是掩飾,卻不敢叫人發覺她故意隱藏,免得惹來更大的麻煩,又見陳演一臉希冀之色,暗嘆口氣,輕聲答道:“先生,若是皇上恩準,粟娘可勉力一試。”
康熙顯然也正算到興頭上,不管是誰只要頂用就成,連聲準了,齊粟娘趁機道:“皇上,因著民女起先未曾得聞前因后果,還想請皇上寬予半刻,讓陳大哥說給我聽,”看了看康熙的臉色,又道:“天色已晚,貧家雖無甚佳物,菜粥面點俱是昨夜存下,皇上……”
梅文鼎顯是甚得康熙優禮,點頭笑道:“皇上,我看她說得有理,需得讓陳演給她分說清楚,再者皇上今日在外查視河工,必是勞累,只是此等粗食……”
康熙其實早餓得狠了,只是驗算時無暇他顧,聽得如此,便喚道:“李德全。”那便裝太監李德全將粥食奉上,皇上賜給眾人分食。粟娘見陳演顧不得吃飯,就要說事,便拉他走開幾步,笑道:“陳大哥,我方才聽了不少,大約算是明白,只怕有錯。你一邊吃,一邊聽我說,若是錯了便分說不遲。”
陳演猶豫一下,便點頭同意,一口粥一口干菜賣燒聽著粟娘講述。待得他吃完,粟娘也恰好說完,果真分毫不差。陳演大喜道:“很是,很是。粟娘,你真是舉一反三,聰慧過人。”
康熙、梅文鼎等人俱是輕笑出聲,康熙笑對梅文鼎道:“梅先生,你這位學生好生純直。”
梅文鼎見陳演得康熙喜愛,大是欣慰,忙謙道:“皇上說的是,只是他年輕尚輕,雖有專精之志,卻難免一葉障目。”
康熙卻是微微搖頭,“專精正是極難得的。”說罷,放下手下碗筷,李德全進來收拾干凈,幾人也不需招呼,齊齊開始驗算,統數之事便委了張鵬翮。
水流立方這樣的計算在此時雖是復雜,對齊粟娘而言卻也不難。只是她哪里敢想叫人察覺?她方才見得眾人驗算,對他們的計算能力心中有數,又不慮梅文鼎能一心兩用,發覺她拖延時間,故意將計算速度大大拖慢,晚了禩半柱香的時辰方才呈上結果,已是叫眾人大大驚異。
康熙幾人既得了強助,連夜趕工,將黃河改道之事反復驗算,到得極難處,五人分成兩組,各自驗算,驗算時難免有兩數不對,或又有算法不同,梅文鼎倒也罷了,陳演竟也是認理不認人,得理處便是康熙也敢頂。直把一旁的齊粟娘嚇得不輕,狠不得撲上去掩住陳演的嘴,唯怕陳娘子唯一的兒子觸怒皇帝,丟了性命。好在康熙果然和她隱約記的一樣,算是個“明君”,他見得陳演在河工上這樣較真,半點不惱,便是被駁了幾句也是笑著應了。齊粟娘這一晚驚了又驚,已是背上汗透。
到得天色將明,寒露點點,康熙擲下筆道:“黃河、漕河須得雙管齊下,方是長久之計,還有高家堰等幾處水壩閘口實據未得,事不宜遲,今日便乘般沿長江東入漕河,朕要切實得其實據。”
禩等人雖恐康熙過于勞累,此時看他臉色卻不敢勸,張鵬翮先行一步,趕往御船停泊處布置周全,康熙大步流星走向院門,一面道:“梅先生、陳演隨朕同去。”頓了頓,又道:“齊氏同往。”
齊粟娘把手心中的冷汗悄悄抹在了衣角,她知這世上的規矩,平常女子仍是講究無才便是德,陳娘子那樣詩詞、算術皆有所學,又通達世情的貧家婦人是世上難尋的。陳演雖是她的兒子,到底也是個普通男人,未必喜歡自家未過門的傻老婆跟出去拋頭露面。她卻是半點不放心讓陳演一個人呆在皇帝面前,她轉頭看向陳演,卻見他聽得此話,滿臉欣喜,并無不悅之色,悄悄對她道:“我正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
齊粟娘看了陳演一眼,轉頭回屋趕著替她收拾了幾身衣物,又取了自己隨身的包袱,與抱著一堆河圖的陳演匆匆鎖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