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一有點納悶,“羅姨娘?”就算聽到是葉瑾娘要被老爺子打死她也不會過于驚訝,但羅姨娘?
說羅姨娘就不得不先說唐氏,唐氏近幾年開始信佛了,人也變得平和了,可她年輕的時候,那是和老爺子并肩作戰過的,巾幗不讓須眉這句話就是為她準備的,絕對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主。所以她嫁到葉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老爺子當時的小妾陪房譴的譴嫁的嫁,老爺子起先也不太在意,舊的去新的來,但過了幾年,發現自己就這么緊著倒騰,家里的人口還是一天比一天少,他不是沒懷疑過,但他當時忙著事業,又多有倚仗唐氏和她娘家的地方,漸漸的也就不尋思納妾的事了,后來唐氏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太過份了,就做主把自己的兩個陪嫁丫頭收了房,羅姨娘就是其中之一。
羅姨娘的小名叫銀環,她先是做了通房,過了幾年表現一直不錯,加上另一個丫頭因故過世了,唐氏身邊就只剩下她一個能說上話的,便給她提了姨娘,不過她在唐氏面前仍以丫頭自居,對老爺子也是低眉順目的,三十年來一直謹言慎行,沒有一點行差踏錯,那么,今天這是演的哪出?
元初一與葉真匆匆到了晨園,進院便聽到堂屋傳來女人的尖叫與哭聲,連忙趕了過去。
堂屋里十分混亂,老爺子身邊的衛二拿著兩指粗細的一根藤條立于一側,羅姨娘伏在地上,衣服上盡是透出的血痕,可她一聲不吭,倒是葉瑾娘,看著羅姨娘不住的痛哭尖叫,石榴和一個婆子緊緊地按著她,不讓她沖上前去。
老爺子臉色發青地坐在正位之上,似是極怒,唐氏則面無表情地癱在一旁的椅子里,面色灰敗得像是要馬上死去。
葉真沖到老爺子身邊,“爹,發生了什么事?”
老爺子一雙虎目死盯著羅姨娘,伸出手去,居然連指尖都在顫抖,“再給我打!”
衛二當即上前,藤條帶著風聲毫不留情地抽在羅姨娘身上,葉瑾娘又是一陣極力掙扎,她柔和的嗓音此時變得凄厲至極,“放開我娘!放開我娘!”
元初一一愣,葉瑾娘哪有理由管羅姨娘叫“娘”?老爺子勃然大怒,指著唐氏喝道:”你管誰叫娘!你娘在這里!”
葉瑾娘“呸”了一聲,“她不是我娘!她把我從我娘身邊搶走,不準我娘和我相認,轉過頭來假惺惺的對我好,實在惡心!”
老爺子霍然起身上前狠狠地扇了葉瑾娘一個耳光,“你娘為了生你差點死了,你居然說這種混賬話!”
葉瑾娘揚了揚精致的面龐,全然無畏地迎上老爺子的目光,“不錯,那是我娘,不是她!”
“你!”
眼看老爺子的手又揚了起來,葉真連忙攔下,急著朝葉瑾娘道:“你怎會有如此荒堂的想法?”
葉瑾娘冷哼一聲,看向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卻仍是一言不發的羅姨娘,眼中終于流出淚來,她轉向門口方向,凄然喝道:“戚步君,這樣你滿意了?因為你一句話,害死一條人命!”
她轉過來的時候是沖著元初一的,元初一也是錯愕之后才發現屋里還有一個人,站在門側,剛才急著進屋沒有留意,正是戚步君。
戚步君干凈的臉上籠罩著一片陰郁,看著葉瑾娘,他淡淡地開口,“我若不阻止你,將來會有更多人被你傷害。”他經過元初一走到葉瑾娘身邊,平靜地說:“瑾娘,二嫂懷你的時候我已七歲,我記得大夫說你先天不足,勸二嫂將你打掉,二嫂不舍得,為了保你性命,二嫂用了一劑秘藥,最后你順利出生,二嫂卻因此再無法生育。”
“騙子!那是我娘發生的事,不是她!”葉瑾娘怒視著戚步君,“我相信你才將事實告訴你,沒想到你居然出賣我!”
戚步君搖頭,“那時我只當你一時糊涂誤信小人,誰知這么多年過去,你仍是深信不疑,無視二嫂對你的百般呵護,瑾娘,你太偏執了。”
葉瑾娘突地大笑,“戚步君,你說得可真是冠冕堂皇!你今天所做的一切是為你二嫂?笑死人了!”
“我將這件事說出來,的確并非全為了二嫂。”說到這,戚步君輕輕地嘆了一聲,誠摯而痛心地說:“我是不希望再有人像巧荷一樣因為我受到傷害,瑾娘,這么多年,我不娶妻,不與任何女子接近,這還不夠嗎?”
原本尚算簡單的情況因戚步君這句話立刻變得復雜起來,在場眾人自是都知道巧荷是誰的,而這句話的后半段內容,更是如春雷一般炸響在眾人之間。
老爺子突然朝旁邊栽了一下,葉真連忙扶住,老爺子捂著胸口,已氣得說不出話來。
戚步君無視眾人的震驚,繼續說:“瑾娘,你不信我們的話,那就問問你‘娘’吧。”
石榴和那個婆子得了戚步君示意,便將葉瑾娘放開,她一得自由,便馬上沖到羅姨娘身邊去,將衛二用力推開,再小心地扶羅姨娘坐起來。
“娘……”
羅姨娘傷勢很重,可面上竟帶了笑意,她緩緩抬眼,看著面帶關切之色的葉瑾娘,坦然地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你的確是夫人的孩子。”
葉瑾娘怔了一下,而后抓緊了羅姨娘,“娘,你不用怕他們!你將事實說出來,然后我就帶你離開!”
羅姨娘的唇角滲著解脫的笑意,“我說的就是事實,不過可惜,我本想再等個幾年,等夫人被你折磨得身心俱疲后,再說出真相的。”
“你、你在說什么啊?”葉瑾娘難以置信地將羅姨娘推開,茫然地看向老爺子及唐氏,連連搖頭,“不對,你明明是我親生母親,如果你不是,為什么要假冒是我娘?”
“為什么?”羅姨娘娟秀的臉上現出幾分嘲弄,她努力坐直了身體,揩去唇邊的鮮血,直盯盯地望著一言不發的唐氏,“夫人明白嗎?”
唐氏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嘴唇連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夫人若不想說,就由我來說吧。”羅姨娘環視一周,目光最終落在葉真身上,她的臉色變得柔和,慢慢地說:“二公子,你過來。”
葉真眉頭微蹙地扶著老爺子坐下,這才走到羅姨娘身邊蹲下,“姨娘,你要說什么?”
羅姨娘的眼中立漾開水光,“好孩子,你叫我姨娘,是叫對了,我就是你的姨娘,你,是我姐姐的孩子。”
葉真有些錯愕,他回頭看了看老爺子,老爺子此時面上一片驚疑之色,遲疑半晌,老爺子顫抖著開口,“他……是金環的孩子?”
羅姨娘笑著點了點頭,“當年我和姐姐同時被老爺收了房,老爺喜歡姐姐,所以沒過多久,姐姐就有了身孕,夫人知道了這件事,還特地送姐姐去別院休養,后來……”她深深吸了口氣,“后來別院起火,姐姐沒能逃出來。”
今晚讓老爺子震驚的事夠多了,可這件事,無疑是最觸動他心弦的一件,他仿佛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面上微現心痛之色,“既然如此,那真兒……”
羅姨娘的情緒已經完全平復下來,“我本也以為那是場意外,緊跟著夫人有了身孕,直到二公子出生,我都沒有懷疑,可有一次,我給二公子洗澡的時候,發現他后背有一顆紅痣,正在背心的位置上。”
聽到這里,老爺子突然失聲,“紅痣?”
羅姨娘笑笑,“不錯,位置形狀,都與我姐姐身上的,一模一樣。老爺,”羅姨娘的笑容變得有些凄慘,“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想明白,為什么姐姐有孕后,夫人馬上送走她?為什么緊接著夫人就宣布自己也有了身孕?為什么夫人生二公子的時候,只讓奶娘在產房里,而不讓我進去?那是因為二公子就是我姐姐的孩子,那時候,我姐姐根本沒有死!”
這一番話,讓老爺子極為震動,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攥成拳,他瞥著唐氏,“這……是真的嗎?”
唐氏閉上眼,長長、長長地舒了口氣,“我以為金環死了,這件事會成為永遠的秘密。”
唐氏的話無疑是肯定了羅姨娘的指認,葉真猛然起身,“娘!”
唐氏朝葉真疲憊地笑笑,“這么多年,瑾娘一直與我親近不起來,今天總算弄清楚了,原來都是報應。”她讓石榴扶自己起來,“銀環,你為你姐姐報仇,是無可厚非的事,可你不該,把瑾娘扯進來……”唐氏低嘆著走到已經呆掉的葉瑾娘身邊,輕輕撫著她的頭頂,“我的女兒,是娘連累了你。”
葉瑾娘怔然地看著唐氏,緩緩地搖了搖頭,“你們、你們都在騙我!”她眼帶迷茫地尋至戚步君身邊,拉上他的袖子,“我們走吧,離開這,你帶我走吧……步君。”
戚步君沒有說話,葉瑾娘的面上漸現哀求之色,忽地,她又看見戚步君身后不遠的元初一,立時睜圓了眼睛,指著元初一道:“你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為什么勾引我五叔!就是因為你他才一再的拒絕我!”
她說著就想向元初一撲去,戚步君輕易地攔下她,沉聲道:“你瘋夠了!”
“不夠!”葉瑾娘用力甩開戚步君的手,“你以為我不知道?我親眼見到你衣衫不整地待在攬月居,這個女人還恬不知恥地送衣服給你!你們兩個就是……”
“住口!”戚步君厲喝一聲,仿若少年般的臉上蒙著一層即將爆發的怒意,他又急又快地喝道:“是不是出現在我身邊的女子都與我有染?是不是她們全都覬覦于我?是不是她們都要死?”
“是!是!是!”葉瑾娘理智全失地吼道:“她們都要死!”
看著葉瑾娘原本美麗現在已完全扭曲的面孔,元初一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再看看面目陰沉的老爺子、心惹死灰的唐氏、面帶解脫的羅姨娘、怔忡不已的葉真……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場鬧劇,謎底揭開了,鬧劇也該終結了。
“瑾娘,跟娘回房吧。”唐氏走到葉瑾娘身邊,憐惜地抱住她。
葉瑾娘爆發過后沉默下來,呆呆地任唐氏抱著,最后,仿佛失去生氣一般,慢慢跟著唐氏離開了堂屋。
老爺子不發地言地坐著,羅姨娘和葉真都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面色恍惚,元初一輕輕地回身走出堂屋,到院中長長地吸了口氣。
“初一。”
身后傳來戚步君擔憂的聲音,元初一回過頭,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五叔。”
“你……不必在意瑾娘的話。”
元初一搖搖頭,“我在想,我什么時候送過衣服給你。”
戚步君輕輕地抿了下唇,“其實不是送。大概是瑾娘不知前因,所以誤會了。”
元初一挑挑眉,戚步君笑道:“大約在兩年前,我去攬月居找小真,不小心被樹枝刮破了衣服……”
“我想起來了。”元初一偏過頭莫名地看著戚步君,“那件衣服是我替你補好的。”當時的情景與她上輩子經歷過的一模一樣,戚步君怎么進來,怎么說話,怎么轉身,怎么被刮破衣服,沒有絲毫偏差。
戚步君點頭,“就是這樣。”
“就這樣?她就認為我在勾引你?”元初一的聲音中帶了幾分顫抖,她強行壓住自己心中翻騰的怒火,“那個巧荷,你與她發生過什么?”
戚步君垂下眼眸,輕嘆著搖搖頭,“巧荷常跟著瑾娘來找我,她是個很開朗的姑娘,相處久了便少了些束縛,常常會做些小東西送給我。”
聽罷此言,元初一久久不語,戚步君有些擔心,上前一步正待勸說,驚見元初一眼角泛光,竟然流下淚來。
戚步君微有些慌亂,“你怎么了?可是擔心瑾娘?我不會讓她……”
元初一連連擺手,笑著擦去眼角的淚水,“我沒事,就是覺得好笑。”
是啊,真好笑,她以為她上輩子是為名聲而死,誰知道,只是出于一個瘋子的嫉妒,葉瑾娘大概怕她守了寡,會更不安份吧,所以尋了個原因,將她逼死在靈堂之前。可笑她連自己的死因都不知道,還妄談改變命運,真是諷刺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