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州,雖然有賭場三巨頭的說法,但實際上,能稱得上是葉家敵人的只有蕭家,另外的陳家經營中的賭場雖多,但卻大都只是小型的賭檔,沒有可與葉蕭二家相媲美的大型賭場。
一直以來,葉蕭二家的爭斗不斷,葉家一度將蕭家逼得緊縮銀根韜光養晦,現在蕭家又用老千將葉家打了個措手不及,兩家就這么你來我往的,斗了幾十年。
可現在,蕭正居然死了。
若說人在江湖是要做好隨時喪命的準備,元初一也不打算為蕭正感嘆唏噓,但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蕭正的死葉家嫌疑最大,而葉家之中……
元初一匆匆趕到晨園,那里已聚集了好幾位賭場的老掌柜,老爺子倒負著手立于院中,歷經風霜的臉上布滿沉重,他仰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墨色天空,良久良久。
元初一的出現讓院中其他人紛紛上前打了招呼,元初一回過禮后,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誰干的?”
所有人都看向老爺子,老爺子輕輕地擺了擺手,“你們都回去吧。”
那些人相互看看,最終搖著頭,離開了晨園。
老爺子這才看向元初一,極慢地道:“若不出預料,這件事,定是彥兒所為。”
元初一也是這么想的,除了葉彥,沒人能有這么沖動的手筆。
“蕭家不會就此罷休的,公公打算怎么辦?”
老爺子搖了搖頭,正要說話,一個人影沖進院中,正是葉彥。
葉彥穿著類似于夜行衣一類的行頭,衣服多有撕裂,有些地方還沾著不明的痕跡,像是血,可他的神情極為亢奮,雙手也控制不住般地劇烈抖著,見了老爺子情不自禁地揮舞雙手激動地叫道:“爹!我做到了!”
鏟除蕭正,是葉家一直以來的心愿,沒想到居然被葉彥完成。雖然元初一不太認同他的做法,但他畢竟是做到了。
老爺子顯然有著不一樣的想法,他盯著葉彥,將他上上下下打量個遍,突然一個耳光扇過去,“你還敢回來!”
一個嘴巴打懵了葉彥,他不可置信地捂著臉頰,好一會才回過味來,終于忍不住大怒道:“為什么打我!”
他這一吼,老爺子反手又是一耳光,“畜生!看清我是誰!”
老爺子的氣勢不是一般二般的強,尤其在盛怒之時,連元初一都噤若寒蟬,葉彥顯然有些慌,卻又不肯服輸。
老爺子指著院門的方向,“我不問你是怎么做的,你現在帶著今天跟著你的人,立刻離開遙州!沒我的命令,不準回來!”
“爹!”葉彥上前抓住老爺子的袖子,“爹!沒事的!蕭正死了,蕭家就不堪一擊了!”
“你這個混帳!知不知道什么叫顧全大局!”老爺子猛然將葉彥推開,“蕭正有兄弟,有兒子!讓他們查到這件事是你做的,你小命不保不說,葉蕭二家會因此血流成河!那些兄弟跟我幾十年,為的就是給你陪葬嗎!”
“我……”興奮過后,葉彥也開始有了懼意,他的手越抖越厲害,不得不握緊了雙手,“爹,我們包著臉,他們、他們不會查到我的,我……”
“別廢話!”老爺子怒視著他,“帶上你的人,連夜離開遙州!”
葉彥蒼白著臉在原地踱了幾步,顯然是沒了主意,老爺子恨恨地一甩手,“初一,去帳房拿一萬銀票給他,那些兄弟跟他出生入死,不能虧待!”
元初一立時去了,再回來時,葉彥面色如紙,額上已見了豆大的汗珠,他抓著老爺子的袖子,不住地道:“爹,你救我,爹……”
元初一不知道老爺子又和葉彥說了什么,但正如老爺子先前說的,蕭正死了看似對葉家有利,但實際上,是為葉家招來了天大的麻煩。
“你走吧,我讓衛二送你出城。”老爺子輕輕地拍了下葉彥的肩膀,而后轉過身去,再不看他。
葉彥又躊躇一陣,抬起頭,朝元初一遲疑地道:“晴兒……你讓她在姑子庵多待些日子,讓她先別回來。”
元初一心中微詫,沒想到這種時候葉彥竟還能惦著蘇晴,這實在是有點難能可貴了。她將手中銀票遞過去,輕輕點了點頭,并未多言。
目送葉彥的背影消失在院門之處,元初一沉聲道:“公公,我去賭場那邊看看。”
老爺子擺擺手,“初一,這段時間,你也不要到賭場去了。”
元初一有些錯愕,老爺子回身道:“出了這樣的事,你鎮不住場,明日起,我回賭場打理一切,這件事平息之前,你就在家待著,盡量不要出門,以防蕭家報復。”
“公公!”葉家賭場也有元初一的一分心血,現在出了事,她豈有逃避之理?可老爺子抬起的手制止了她的反對,她低下頭,“公公想如何平息這件事?”
“無非就是談判。”老爺子冷冷地哼笑,“只要有足夠的利益,蕭家不會死纏爛打的。”
“可……那樣我們會付出很多!”
老爺子淡淡地笑笑,“初一,你說的對,做偏門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們應該退出來。”
元初一沒料到這件事居然促成了老爺子決定離開這一行當的最終原因,不過,她也很樂于見到就是了。
次日,老爺子早早地去了賭場,元初一再三請求未果后,只能乖乖地待在府里,本以為可以趁此機會可以和葉真好好聊聊,可葉真每天都不見人影,一打聽,嚇元初一一跳,他居然每天都跟著老爺子去賭場,說是要學做生意。
元初一覺得,葉真肯定是吃錯藥了。不過這讓她心安了一點,起碼說明葉真有改邪歸正的苗頭了,那么她的好日子相信也不遠了。
有了這點認識,元初一最近的心情好了很多,她先是讓梅香給蘇晴帶話,讓她老老實實的在她家的莊子里休養,危險解除之前不要露面,又將梅香調了回來,對家中就說蘇晴去娘家的莊子暫避風頭,兩邊一湊和,事就說圓了。
梅香回來后,元初一頓覺身邊熱鬧了不少,相比于竹香的沉默認真,梅香就像一個小話嘮,估計也是在念慈庵憋著了。
“少夫人。”梅香端著據說是在庵里學到的獨門素湯來到堂屋,盛出一碗擱到元初一手邊,“婢子熬了兩個時辰,您嘗嘗。”
元初一便放下手中的書,抬眼見梅香端來的托盤上放著一本冊子,“這是什么?”
梅香將冊子遞到元初一手中,“剛剛婢子經過花園,見到五老爺,他讓婢子拿給少夫人的。”
元初一好奇地將冊子翻開來,看了幾行字不禁大訝,又翻了幾頁,確定冊子中記錄的就是何府與合香居的一些情況。元惜前兩天已從桐城回來,帶回了合香居的一些情況,但遠沒有這冊子上記載得詳盡,元初一不覺看得入神,半晌沒有說話。
梅香忍不住道:“少夫人,湯都涼了。”
元初一笑著合上冊子,“涼了就熱熱再喝,現在跟我去清漪院見五叔。”
元初一并未要戚步君去查何家,甚至在他面前都很少提起這事,也正因如此,戚步君此舉才更顯難得,元初一猶為感激。
出了攬月居,元初一沿著五色石子鋪就的小路前往清漪院,途經花園小湖時,梅香朝遠處一指,“少夫人,五老爺還在那。”
元初一抬頭望去,湖心亭中果然有一人倚欄垂釣,碧波漾漾,白衣勝雪,人景相融仿若畫卷,在這炎炎夏日讓人倍覺清新。
元初一快步走到湖心亭外,看戚步君認真專注地盯著水面,對外界之事毫無察覺,她不覺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后,正想開口,卻突地對上一雙比湖水更清亮的眼眸。
本想嚇人,卻反被他嚇了一跳,元初一的心跳得飛快,她微微后退一步,失笑道:“原來你早就發現我了。”
戚步君注視她半天,笑彎了眼睛,“你這么香,很難讓人忽視。”
他的聲音比以往低沉柔軟了許多,元初一隱約覺得哪里奇怪,但又很難明確說出,她低頭瞅瞅自己腰間掛著的荷花香囊,笑道:“我也覺得這味道濃郁了些,但不知怎地,就是喜歡聞。”
戚步君將釣桿卡到憑欄上,起身坐到亭內的石凳上,又讓元初一也坐了,拎起石桌上那個精致小巧的紫砂茶壺給元初一倒了杯茶,才道:“我不知道你喜歡香囊,不然上次出門,就給你從集彩坊帶回幾個了。”
集彩坊是極富盛名的胭脂香料行,名頭比合香居大得多,東西自然不俗。
元初一卻笑道:“我原也不知道自己會喜歡,只是有人送了就收著,沒想到這味道一聞就放不下了。”
戚步君聞言揚了揚他好看的眉稍,“小真送的?”
“就是我上次和你說的那個朋友,他是合香居的人。”元初一端起精巧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又道:“對了五叔,你是什么時候調查的何家?很詳細。”
戚步君微微恍了下神,不過很快又凝起目光,隨意地說:“上次聽你提過,就順便讓人去查了,何家的生意不錯,值得投資,不過……”他輕輕地嘆了一聲,“沒想到賭場那邊會發生那種事,我看二哥暫時不會有心思去談這個了。”
元初一笑了,“五叔有所不知,公公已經決定了與蕭家談判,待此事平息后,便借此機會退出江湖,專心做正行生意。”
戚步君端著茶杯的手顫了一下,他抬眼,半晌才開口,“二哥真的這么決定?”
元初一點點頭,笑吟吟地道:“我也沒想到公公會這么決定,不過這對葉家是好事,我們做正當生意,五叔也就不必閑賦在家了。”
戚步君微微地點了下頭,垂下眼,他輕笑,“只怕到那時,我還是一樣……無所事事。”
元初一奇怪地看著他,“為什么?難道五叔不喜歡做生意?”
戚步君搖搖頭,勾著唇角慢慢道:“一時感嘆而己,我只是沒想到二哥會有如此決定,還以為……他會趁機一舉將蕭家擊垮。”說到這里,他又稍有恍惚,低低地嘆了一句,“二哥……老了。”
元初一偏了偏頭,“什么?”
戚步君笑笑,移開話題,“你來找我有事?”
“就是謝謝你的冊子。”元初一努力壓下心中別扭的感覺,其實她聽清了戚步君的嘆息,可她不明白,聽戚步君的意思,倒像是對老爺子的決定有所失望似的。
“這樣的小事也值得一謝?”戚步君笑著站起身,踱到憑欄處,動了動釣桿,卻總是不如意似的,連挪了幾處位置,最后干脆放棄,將釣桿收了起來。
元初一走到他身邊去,看著收起的釣桿笑道:“趕明兒我讓人多放些魚到湖里給五叔釣,省得只能釣到水草。”
戚步君低下頭,見彎彎的魚鉤上果然纏著幾片細小的水草,不由失笑,“下桿前想得很好,可收桿時,總會有些意外。”他緩緩說著,湖面微風徐徐,曳動他墨色的發稍與雪白的衣擺,他站在那,寧靜而悠然。
元初一眨了眨眼睛,“五叔這句話,似乎大有深意。”
“何來深意?期許與現實的差別,我們每天都在經歷。”戚步君唇邊含笑,側過臉看著她,“初一,你嫁給小真之前,有想過自己的將來嗎?”
這句話問得突兀,卻又切實地擊在元初一心上,她想了想,臉上笑容消失了些,“我有想過。”上輩子的她的確想過,這輩子的她,沒機會想。
“那現在呢?”戚步君盯著她的面容,“意外嗎?”
“我……不知道。”所有的事似乎都已偏離了原來的預定,包括葉真想與她和離。元初一苦笑著迎上戚步君清澈的眼睛,“我只知道,若我再選一次,我仍會嫁給他。”
戚步君動了動唇,良久,蘊在嗓中的話終于問出口,“就算你事先知道……他的喜好?”
元初一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葉真的事并非什么絕密的事,只要稍稍留心,就會察覺異樣,所以就算戚步君知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元初一只是沒想到,他會這么直言不諱地問出來。
思考半天,元初一扯開一抹愁悵卻堅定的笑容,“是,就算我知道,我還是會嫁給他!”
戚步君看著她,久久才難掩詫異地問:“為什么?”
元初一輕輕吐了口氣,悠悠一笑,“我有我的原因。”
元初一言到即止,戚步君不再追問,他重新將目光投到湖水之上,望著一池碧波隨風層疊,心中浮現的卻是那不同于男裝時的亭亭纖姿,微微側頭,便見柳眉如黛,秀目長睫,一張白凈的臉龐無嗔無喜,說不出的溫柔婉約,端莊秀麗。
良久,他輕笑,清朗的嗓音中揉和了微微的沙啞,“如果重來一次,我也希望你嫁給小真,這樣……”
呢喃的話語輕輕吐出,不待元初一捕捉,已散于柔和的湖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