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娘的聲音很低,可高敏聽在耳中卻覺似耳邊炸開一聲驚雷,禁不住周身一震,她抬起頭來怔怔地瞪著李玉娘,竟是久久不能成言。
看著她,李玉娘并沒有露出氣憤或是傷心的表情,就那樣看著,甚至臉上還掛著一抹淺淡的笑意。
伸出手,她自高敏手中拈起那一對耳墜,淡淡笑道:“突然間這樣看到一對耳墜,應該嚇到你了。不過你不用怕,我不是那些上門來敲詐的人。你這會兒,也不用在心里胡思亂想,害怕我說出去或是想著怎么打發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高敏已經嘶聲道:“我沒有……”只是說了幾個字,便哽咽住。垂下眼簾,露出悲痛之色。
李玉娘看著她,笑了下,“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生母,又為什么要拋棄我……你放心,我現在不缺錢,我不會纏著你要你給我錢花,也不會糾纏不休指責你毀了我一生之類的傻話,更不會……去告訴任何人。高娘子,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罷了。”
一句“高娘子”,高敏的眼淚立刻就流了下來。抬起手,她顫抖著指尖,卻終于撫上李玉娘的臉頰。“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住你,他們、他們告訴我你已經沒了。”
“沒了?”沒有避開她的碰觸,李玉娘只是歪著腦袋咧嘴一笑:“看著我,你看得到我的影子,摸得到我的下巴,感受得到我的體溫……你覺得,我象是一個鬼魂嗎?”也不等高敏回應,她便咄咄逼問道:“我只問你,到底是不是我生母?”
高敏咬著唇,沒有回答,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心里突然一松,李玉娘有些復雜地笑了笑。然后接著問道:“他們說我沒了?是在你把我送人之前還是之后?為什么這樣看我?你不想答我嗎?或許我該換個問題,如果沒有人告訴你我死了,你會留我在你身邊嗎?”
顫抖著唇,高敏只是哭泣卻不說話。李玉娘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也不去看她,只冷冷道:“你不用答我了,答案我已經知道了。其實,我早該知道的。再問,也不過是自取其辱……或許,我該多謝你,多謝你沒有對我說謊騙我,那比真相更令人難堪。”說著話,她忽然扭頭深深望了高敏一眼,“高娘子,再見了。你放心,我不會再出現在你身邊打擾你的……”話一說完,她抬腳便走。
在她身后的高敏突然嘶聲叫了一聲,聲音沙啞,甚至已經有些破音,聽不清楚。可這一聲,卻是帶著撕心裂肺的痛。在叫聲里,高敏突然撲過來越過李玉娘攔在門前,用哀傷的眼神望著李玉娘,求道:“不要就這么走你是我的女兒啊是我的親生骨肉,玉娘,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但求求你,不要這樣一走了之,讓我補償你照顧你,至少,讓我告訴你所有的一切……”
望著面前的女人,在那張哭花了妝容的臉上再也看不到貴婦的從容與淡漠,因為眼皮有些浮腫,甚至仿佛突然間老了十歲一樣的凄慘。咬著唇,李玉娘不說話,可腳步卻是轉了回去。
高敏心情為之一松,急步走了回來試探地伸出手,見李玉娘并沒有回避,她便欣喜地拉住李玉娘的手。
側目望著她臉上的笑容,李玉娘在心里低低嘆息。可神情間卻緩和了許多。
坐在椅上,高敏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低聲一嘆。目光落在桌上那盒沒動過的點心,她忽然苦笑了下:“還記得剛才你還問過這香糖果子的事呢這香糖果子,我每五日,便會叫畫兒去買一次。只因為這點心是他最愛吃的……就是你父親。”
聽得真切,李玉娘不自覺地扭了下身體,臉朝著高敏,注意聆聽。高敏看著李玉娘,忽然抬起手輕輕摸著她的臉,柔聲道:“你長得很象你爹。所以,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對你有一種親切感……”
看著她聲音一頓,臉上現出緬懷之色,似乎是回憶著過去的好時光。李玉娘忍不住輕聲問道:“他……我爹到底是誰?他現在還知著嗎?”
嘴角的淺笑忽地斂去,高敏猶豫了下才輕聲說了下去。
象是一出煽情的瓊瑤劇或是一個悲劇版的西廂記。哪怕這個故事最后成就了她這個所謂的“愛情結晶”,李玉娘還是覺得這真是個俗套的故事。
落魄書生淪落京華,成為侯府千金的琴藝老師。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一個溫文爾雅,一個溫柔多情,日日相對,琴瑟相通,難免就春心萌動,勾搭……不,是相親相愛了。無奈,兩個人身份地位太過懸殊,雖然一夜春風,珠胎暗結,可到底侯門千金還是從了父命許婚于相府公子。
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最終以書生被侯爺悄悄送出京師,兩地相絕為結局。侯門千金于風雨夜中產下女嬰,可只來得及看上一眼便被抱離身邊。直到她嫁入相府后過了許久,才在幾次逼問中得知那孩子已經沒了,而那個書生也在一場苦病中撒手人寰……
“那天,我醒過來時,官人便坐在我床邊。他告訴我說大夫來為診過脈,說我已經懷了王家的骨肉。”擦著眼角,高敏哀聲道:“我只道是老天補償我,才又送了我一個孩子。卻沒想到旭哥兒竟然這樣……是老天在罰我啊”哀聲低泣,高敏突然拉住李玉娘的手:“還好老天待我不薄,能讓我在有生之年又見到你。”
李玉娘皺眉,忍不住問道:“你確定他……那個我爹死了?”雖然覺得這故事真的很讓人頭暈眼花,可那到底是她的生父。“既然他們能說我沒了,為什么不能騙你說我爹也死了呢?”
高敏垂眉,似乎又要哭泣:“我曾經去祭過他……”說著話,已經又抬手拭淚,瞥見李玉娘挑起眉似乎有些不以為眼,她便又道:“若是他還活著,斷不會這么多年都不來找我的。”
李玉娘差點就發笑了。就算是她那個便宜爹還活著,又怎么會回來找一個負心另嫁他人的……瞧見高敏臉上篤定的神色,她不禁默然。或許,在每個女人心里,自己所愛的那個男人都是最好的吧?哪怕別人再說什么,她總還是會把他想得很好很好……
“他姓什么?我是說,他叫什么名字,我竟都不知道……”
高敏聞言彎眉一笑,極是溫柔:“他姓柳的,柳義城。”抬頭看著李玉娘,她柔聲道:“其實,你出生之前,我曾經給你起過一個小名的。叫作,寧馨兒。”
李玉娘聞言一怔,這個小名?她曾聽過的,其實有很多人這樣喚孩子的,不是小名,而是贊美:這樣好的孩子。
突然間,她的心有一絲溫暖。不管怎樣,至少在……母親懷著她的時候,是曾經愛過腹中的她的。因為這一個念頭,她的心便柔軟成一汪水。“你現在也可以這樣喚我。”一句話出,她自己便先怔住了。
高敏卻沒有留意到她的異樣,只是因為她的回答而開心地拉著她的手。喜極而泣:“我真的可以嗎?你不再怨我了?你以后會常常來看我,讓我補償你……”
李玉娘目光一瞬,忽地牽起嘴角:“常常來?”站起身,她笑著掙開她的手,走開幾步忽然回眸笑道:“你想我常常來?若是我來了,你便這樣喚我嗎?當著你官人、家人的面?你想讓我喚你一聲‘娘’嗎?你會怎么告訴他們我是誰?”
被她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愣住,高敏看著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許久之后緩緩垂下。
李玉娘看著她垂落的手臂,忽然笑了,雖然不是那么冰冷,卻也是有一絲漠然:“你看,什么都不會改變呢哪怕你剛才覺得再對不起我再想補償我,可是一旦涉及到其他……”搖了搖頭,她把手中捏著的東西隨手丟下,便轉身便往外走去。
高敏顫著聲音喚住她,“玉娘,就算我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認你,不能告訴別人我是你的親娘,但背人時,你可以叫我娘的。真的,我想你叫我一聲‘娘’的。”
挑起嘴角,李玉娘回過頭,沖著高敏一笑。卻沒有說話,可那有說不出的嘲弄的笑容卻已明白表明她的想法。
高敏哽咽著,卻沒有再出聲喚住她,只是默默地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出門去……
走出房門,李玉娘回過身輕輕帶上房門,然后才轉過身站在門前仰起頭來。
天很藍,風很輕,陽光很燦爛……是的,沒有任何改變。這個世界不會因為她知道了一個秘密就有所改變。
守在門前的高婆子默默望著她,眼神中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情緒。似乎是有些不安,又似乎是有些憐惜,還有一絲和從前不一樣的恭敬。“李……娘子,我家娘子她可還好?”
聽到高婆子有些別扭的聲音,李玉娘忽然就笑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她有些俏皮地道:“高媽媽,這問題你應該去問高夫人才是。問我,我又怎么知道呢?”
高婆子一怔,看著面前這個看起來很平靜甚至還帶著笑的女子,有些不敢相信這就是這幾天一直想拉關系攀交情的那個鄉氣十足的女人。
李玉娘歪著脖子看著高婆子古怪的神情,不禁大笑。揚聲叫了一聲小紅,也不告辭,便揚長而去。留下高婆子和站得很遠的一群婢女直發怔。
“媽媽,這個女人真是囂張難道就這么放過她了?”青云上前問著,雖然被柔云扯了一下卻還是沒理會。
正在心里犯嘀咕的高婆子一挑眉,一腔邪火都沖著這不識趣的丫頭發了出來:“做好你的本份就是,多什么事?青云,我還沒怪你呢?怎么這么沒規矩,居然還和客人撕打了起來若是傳了出去,我們王府成了什么地方啊?”
被高婆子罵得一怔,卻不敢還嘴,青云垂著頭抿著嘴只是不說話。倒是柔云立刻在旁陪笑道:“媽媽莫要生氣,青云知道錯了。她以后再不會這么魯莽妄為了。”
高婆子哼了一聲,也不看她,扭身推了門往門里去。雖然聽到青云在外低聲怨“真當自己是管事了”時挑起眉來,卻并沒有回頭。這會兒沒時間理這小蹄子,過后才有她好看的。
“娘子,”低喚了一聲,她看著呆呆坐在椅子上沒有反應的高敏,不禁急忙上前。扶著她的肩,低叫道:“娘子,你可別嚇我啊不管怎么樣,你的身體才最重要……”
高敏抬起頭茫然地看了一眼高婆子,突然間痛哭失聲:“畫兒,她恨我怨我不想見你。你看,她連那只珠墜都丟下了。”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高婆子看著丟在地上的那一對珠墜。又是心疼又是氣憤:“這李娘子也真是的,怎么可能這么對你呢?再怎么說你也是她的……娘子,”她忽然挑起眉來,輕聲道:“娘子,只憑這一對珠墜便認定這李娘子便是您的女兒,是不是太輕率了?再怎么說都這么多年了,何況侯爺夫人可是說那孩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高敏已經一聲輕喝:“住口”抬起頭瞪著高婆子,高敏的一雙眼都似要紅了。“當年我丟下她不管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已經是我這一生的痛了。現在她好好地活著回到我身邊,我卻不能光明正大地認回這個女兒,更是對不住她了你怎么還忍心用那么腌臜的心思來編派她呢?”
被高敏這么一吼,高婆子嚇得臉色發白,不敢再說話。她跟在高敏身邊也二十幾年了,還真沒看到過自家娘子這樣失態過。
合上眼,高敏緩了緩,突然猛地站起身來,走過去俯下身親自撿起那對耳墜,捏在手心里被刺痛了掌心卻不覺其痛。“去備車,我現在就要去侯府我要問問他們,問問他們怎么可以這么騙我?難道我這個妹子就當不起他們一句真話嗎?”
看著她臉上傷痛的神情,高婆子不敢多說。胡亂應了聲便往外跑去。也不理幾個婢女驚訝的目光,直接叫道:“娘子要出門去,快點去叫人備好了車……”
花開兩枝,分表一邊。且不說高敏氣怒攻心,要回到侯府去找兄嫂算帳。且說李玉娘自高敏院中緩緩走出。還未走到二門便看到前面園子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穿著短衫,身形挺拔,分明就是個英俊少年,可是卻是蹲在花叢邊上,手持一截樹枝不知在畫著什么。
遠遠地看著王旭,李玉娘停下腳步。站了一會兒,忍不住還是走了過去。
“旭哥,”一聲輕喚,她看著抬起頭來對著自己露出燦爛笑容的少年,心里只覺得說不出的親切。“怎么一個人在這兒?這是在做什么呢?”她輕聲問著,也蹲下身去看。
王旭眨了下眼,看著已經和他一樣高的李玉娘,笑得更加開心:“螞蟻你看到了嗎?這些螞蟻好厲害的,每一只都能駝著比它們自己還大好多的東西哦”看李玉娘順著他的手指低下頭去,王旭“噓”了一聲,“別靠那么近,你會嚇到它們的。”
啞然失笑,李玉娘搖了搖頭,笑道:“怕我嚇到他們,你還靠那么近?”
“那怎么一樣呢?我們很熟了,都認識好幾年了……”突然一頓,王旭撓著頭苦惱地皺起眉:“或許不是,它們可能不是我去年見過的那一窩了……”聲音有些低落,他似乎是真的為這事而傷心一樣垂下頭去。
李玉娘心中一動,憐惜地看著面前的少年,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摸著他的頭。
王旭抬起頭,靜靜地凝視著李玉娘,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雖然有些不明白,可他單純的心里還是能感受到面前她家娘子的朋友的善意。
“其實,你這樣也挺好的,至少就算有些愁事,也一定會很快就過去的……”李玉娘低喃著。嘴角的笑容還未斂去,便突聽身后傳來“唉喲”一聲。
她還沒回過頭去,小紅已經一聲冷笑:“我說向娘子,您是嗓子不舒服還是怎么著?莫不是京城連賣枇杷膏的都沒有吧?”
被小紅挖苦,向曉雪不禁臉上一熱。卻又自恃身份不同,也不沖著小紅說話,只回頭打了跟在身后的婢女一下,罵道:“真是沒規矩,哪個教你的規矩啊?”
那婢女也知向曉雪不過是沖她發脾氣。立刻識趣地瞪著小紅罵道:“真是沒規矩,知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兒?竟敢這么同我們少夫人說話要是你這樣的奴婢在我們王府,早就挨了數不清的家法了”
小紅向來不是個讓人的,一張嘴就要反罵回去。李玉娘卻是一聲輕咳,阻止住了小紅。只淡淡看了向曉雪道:“旭哥兒一個人在這兒,怕是不能,你還是多擔待些好好照顧著他吧”
向曉雪挑起眉,忽然又用那種怪腔調笑道:“莫不是咱們李娘子又覺得我這官人好,是個值得人嫁的好男人了?若是這樣,那我便把他竤了給你如何?說不定我那婆婆也更喜歡你這個對他兒子好的人做新婦呢?”
李玉娘皺起眉,冷眼瞥了她一眼,原本還想說話。可目光一轉,看到王旭有些茫然不解的眼神,便又把話咽了回去。也不理向曉雪,只是對著王旭一笑便轉身要走。
向曉雪看著她的背影,想想,突又追上來問:“你剛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我婆婆說了什么?難道害我在王家丟臉還不夠,還想讓我擔上與賊結友的惡名嗎?”
小紅氣得回頭要罵人,卻被李玉娘拉住,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臉上,一直帶著笑容,甚至是走出王府時,臉上的笑容也未減分毫。可是,當馬車走得遠了時,李玉娘卻突然倦倦地靠在座位上,象是突然失去了力氣動彈不得。
小紅有些嚇到,惶惑地看著李玉娘,低問道:“娘子,你沒事吧?是不是剛才真撞到頭了?”
李玉娘搖頭一笑,拍了拍胸口,忽然低聲道:“我只是覺得有些悶,這些,象是堵了什么東西一樣的難受……”垂下眼簾,她幽幽道:“我還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有個媽媽來疼了,可原來不管是哪兒,隔了多久,卻原來都還是一樣的。我,也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有些茫然,小紅聽不懂李玉娘在說什么。只能往今天的事兒上分析。雖然她不知道自家娘子到底是要做什么,可所有的事情都應該和王府的那位高夫人有關才是。張了張嘴,她卻還是沒有把話說出來:茵兒說得對,有些事情她這個奴婢最好還是不要多嘴得好。
一路沉默,李玉娘人才下了車,還未走到門前,那扇關著的木門便突然打開了。
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門里對她笑的蕭青戎,李玉娘不禁揚起眉來。她知道蕭青戎最近在忙著什么,論理,他這時候不該在家才是的。還正在奇怪,蕭青戎已經伸出雙臂,竟就這樣在門前將她擁入懷中。
下意識地環住他的腰,李玉娘低聲問道:“怎么知道是我?”
蕭青戎一笑,有些得意:“如果連你的腳步聲都聽不出,那我這雙耳朵可要廢了”
笑著打了他一笑,李玉娘張開嘴,還想說“你今天回來得好早”,可是心念一轉,突然明白過來他竟是特意在家里等她的。在這個她最需要他陪的時候。低下頭,她幽幽地笑著,把臉埋進蕭青戎的胸前,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無聲地哭了出來。
就這樣擁著她,感覺著胸前的濕意,卻并沒有出聲安慰。蕭青戎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背,然后在她耳邊低聲道:“去睡一覺好不好?晚上我帶你出去玩好好看一看汴梁城的夜景,你一定會喜歡的。”
沒有抬頭,李玉娘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低笑,沒有說話,只是在他懷里點了點頭。嘴角雖然是在上揚,可是眼淚卻是怎么也止不住地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