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方宅。上房。
方邱氏輕闔著眼睛,手捻著檀香木佛珠,在她前面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布衣穿著,“十一少還沒回來?”
“回夫人,十一少是還沒回來,前院的大書房也沒亮燈。”男子低垂的頭,恭敬回道。
“那女人真的回來了?”方邱氏的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少奶奶……小的是說,那個今日十一少的確是去了黃埔港口接了潘微月,往白云山那邊去了。”那男子將腰彎得更低了。
“還有誰一同回來?”方邱氏問。
“有一對夫婦,小的聽十一少喚他們岳父岳母,還有……一個初生嬰孩。”男子回道。
岳父岳母?方邱氏手中捻珠的動作滯了一下,睜開略顯陰郁銳利的雙眼,“那孩子確定是潘微月的?”
那男子猶豫了片刻,“瞧著應該是。”
“是十一少的?”方邱氏問道。
“十一少一眼都沒瞧那孩子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男子回答。
“嗯,下去吧,查明白了再來回我。”方邱氏重新闔上眼睛。
蓮姑往那男子手里塞了一錠銀子,那男子連聲答謝,才從上房退了下去。
屋里只剩下方邱氏和蓮姑。靜謐得只剩下呼吸聲。
“夫人……”蓮姑開口,卻被方邱氏抬手阻止了。
“明日使個人去潘家道喜,他們的白姨娘終于回來了。”方邱氏淡淡道。
“是,夫人。”蓮姑應道。
“是不是該給十一少再訂門親事……”方邱氏看著手中的佛珠,輕聲一嘆。
第二天,微月到了九點多才起身,方十一已經出門了。
微月把丫環們都叫到一起,金桂和銀桂是她從京城帶回來的,昨日……比較趕,所以就來不及跟其他人交代她們的身份。
這座宅子雖然不大,外院卻還連著一個花園,占地頗廣,方十一將多壽的弟弟多福從番禺那邊的莊子叫了回來,在微月這邊的前院當總管。
內院的管事都交給了吉祥。
微月如今身邊就有荔珠,金桂兩姐妹,吉祥如玉幾個大丫環。
如玉……昨夜吉祥與她說過,如玉因為占著為微月擋了一刀,在小丫環面前有些拿大,且心思也不是很正,要她多防備一些。
看著長得越來越嬌俏的如玉,微月眼瞼低垂,低聲說道,“如玉曾經為我擋了一刀,救我一命,只是我當時走得匆忙,來不及回報你恩情,今日我既然回來。就斷不能再將你視作奴婢,這是你的賣身契,我還給你,以后這家里上下,都要稱如玉一聲姑娘……”
微月是當著一屋子的丫環說的這番話,荔珠和吉祥就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有些不知情的,對如玉露出羨慕的眼神。
“吉祥,給如玉姑娘另安排院子,再選兩個小丫環服侍著。”微月吩咐道。
“是啊,小姐。”吉祥含笑應喏。
“小姐……”如玉臉色發白,怔怔看著微月。
小姐這番重情重義知恩圖報的作為,分明是有意想支開她。
“這事就這樣決定了。”微月對如玉微微一笑,又吩咐吉祥,“把前頭的院子整理整理,章嘉少爺明天就搬到這邊來住了。”
吉祥微怔,章嘉不是和劉掌柜住一起的嗎?
“劉掌柜那邊娶了二房,章嘉住在那里不方便。”微月笑著道,“銀桂你就去章嘉少爺那邊打理。”
銀桂低眉順耳地應了一聲。
接著,微月將各房人事再作吩咐,然后交代吉祥把家里新定的規矩說了一遍。
本來清冷的宅子漸漸活絡起來。
微月只留下吉祥在屋里說話。
“……番禺那邊的燒窯有區寓看著。隆福行這邊也沒什么問題,洋人很喜歡水晶瑪瑙呢。”吉祥跟微月說起這幾個月隆福行和燒窯的情況來。
“先前照著小姐的意思,在豆欄直街買了一間鋪子,難道小姐還想再開一家商行?”吉祥問道,這是微月在京城的時候,在心中跟吉祥提過的,若是在十三行附近的街道有適合的鋪子的話就先買下來。
微月笑道,“我倒是沒這個心思,不過覺得若是能開一家洋品雜貨的話,說不定又有好進項。”
“小姐如今就只想著怎么賺銀子。”吉祥忍不住笑了起來。
微月嗔了她一眼,“有銀子誰不愛。”
“那明日奴婢就讓區寓去十三行街看看,有哪些洋貨適合放在店子里零售的。”吉祥笑道。
微月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看著吉祥,“看來你跟區寓倒是熟稔啊。”
吉祥臉色一紅,低著頭支吾道,“就是……平時他來說一下燒窯那邊的事兒。”
“嗯嗯,因此就熟絡起來,都從區大哥變成區寓了。”微月眼底滑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哪……哪是小姐想的那樣。”吉祥紅著臉站了起來,態度卻十分曖昧。
微月看著吉祥,雖生得不是很嬌俏,卻勝在氣質沉靜,若是懂得欣賞她的男子,必定會珍惜她這份寧靜的性子。
區寓好像是區總管的兒子,也不知定親了沒,該找章嘉問問了,說起來,吉祥比荔珠還大了三歲,今年都十九了。
微月就想起在回廣州的路上,翁巖身邊的那個屬下。好像叫高奕光的,似乎常和荔珠斗嘴,就是在碼頭上,那目光也有些令人深思。
荔珠和吉祥是她最看重的丫環,得為她們打算打算才行。
吉祥不知微月在想什么,卻怕她舊話重提,就緊忙地轉移了話題,“小姐,可要將小銀也接過來?這一年來,奴婢瞧著她也是個不錯的。”
小銀?那個留在方家為她守著金條的小丫環,好像有十三四歲的模樣,當初她被趕出方家的時候,這孩子還幫過她呢。
她已經沒打算再回方家去了,方十一不是方邱氏的親生兒子,這件事被捅破了之后,大概他是會離開的,不如襯現在將小銀接出來也好,“你可問過小銀的意思?她可是家生子?”
吉祥道,“只是買進來的孤兒,賣身契可能在夫人那邊。”
微月緩緩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頓了頓,“如玉她……你可能要花些心思看著。”
吉祥臉上的笑容斂了斂,“這個奴婢省得。如玉與潘家那邊的丫環來往……這事兒可要敲打敲打一下?”
“你看著辦吧。”微月道,不想多說如玉的問題,“去準備一下,吃過午飯,到十圃路那邊看看我娘。”
吉祥也是許久沒見過白馥書,昨日碼頭匆匆行禮,根本沒仔細請安,聽到微月這么說,嘴角的笑容就大了起來,“是,小姐。”
這邊剛說完話。就抱著瑞官進來了。
微月笑著接了過來,“有沒喂瑞官喝些溫水?”
在京城時區總管找來的并沒有跟著微月她們回廣州,如今這個是方十一找來的,夫家姓李。
李笑著道,“少奶奶,已經給瑞官少爺喂了溫水。”
微月抓著瑞官的手哄著,“一會兒帶你去找外婆,可好?”
瑞官只是咧嘴笑著,烏黑的眼睛明亮如星。
沒多久,荔珠和金桂就將午飯擺好了,同和行今日有船貨要出,方十一沒有回來吃午飯。
吃過午飯,微月便帶著瑞官,吉祥和荔珠往十圃路去了。
白馥書知道微月帶著小外孫來了十分高興,使了惜芹在大門口將微月迎了進來。
“夫人還準備去找您的,沒想到您就來了,就是一天沒見,已經念著瑞官少爺了。”惜芹在微月身后,笑著說道。
“這才剛回來廣州,許多事情都忙著呢,夫人這邊,就要靠你和李嫲嫲兩人多用心了。”廣州不比京城,白馥書在廣州可能要比在京城更加忙碌,而她比較擔心的,是潘家那邊。若是知道潘世昌知道娘不僅回來了,還嫁給了別人,大概要跳腳了。
“小姐,您放心,奴婢省得。”惜芹笑道。
“老爺呢?”她聽方十一提過,漕幫的勢力遍布大江南北,就是廣州這邊的船運,也是在漕幫的掌握之中。
所以,翁巖的勢力在廣州也是不小的。
剛要走進大門的時候,微月突然就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斜對面的一家醫館。
保和堂?
這不是周家的醫館嗎?聽說都是周仁俊在這邊坐館的。
“小姐?”惜芹疑惑看著微月,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便低聲道。“對面是周家的醫館,昨兒老爺剛回來沒多久,周夫人就使人送禮上門了。”
“老爺和周家是舊識?”微月皺起眉問道。
“這個奴婢也不知,老爺并無多提。”惜芹回道。
微月點了點頭,抬腳就往里頭走去,看來還是要問過翁巖才清楚。
進了垂花門,惜芹領著她們往上房走去,李嫲嫲站在臺階前,見到微月走來,已經曲膝一禮,“小姐來啦。”
微月笑道,“李嫲嫲,知道你是來等瑞官的,這小子剛喝了水,可小心他請你喝茶。”
李嫲嫲笑呵呵地從荔珠手里接過瑞官,對微月道,“這個奴婢樂意,只要瑞官少爺高興就行。”
微月和她說笑著走進內屋,翁巖和白馥書在說話,見到她們進來,都停下了話。
“爹,娘。”微月福了福身,笑盈盈地看著翁巖。
白馥書已經招呼著李嫲嫲將瑞官抱過去,“來來來,讓我看看我的寶貝外孫。”
翁巖笑呵呵地道,“你們娘倆說話,我到前院去辦點事兒。”
白馥書只顧著逗小外孫,“今天別喝太多了啊。”
翁巖大步邁了出去,聲音宏亮答應著。
微月在白馥書身邊坐了下來,“娘,發生什么事情了?”
白馥書將瑞官抱給李嫲嫲,“幾個丫環也惦著瑞官呢,讓她們也瞧瞧去。”
是要將身邊的人都支出去的意思了。
李嫲嫲馬上會意地點點頭,屋里只剩下微月和白馥書了。
“微月,三阿哥病逝了。”白馥書低聲道。
微月絲毫不覺得意外,只是輕聲問道,“是爹……還是谷杭坐的?”
白馥書抬眼看向微月,“你怎么就猜是他們二人?”
微月道,“當初我坐月子的時候,爹和谷杭在忙什么,我就算不知情,也能猜出個一二來,三阿哥怎么會說重病就重病呢?且那個索綽羅都翰,雖然治家不嚴,在朝廷卻沒有得罪過誰,也是突然就被降職,如果不是爹和谷杭所為,也實在說不過去。”
白馥書微微嘆了一聲,“我也知是瞞不過你,這口氣不為你出了,你爹和貝勒爺怎么會罷休。”
“但……這事兒非同小可,若是查了出來,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了。”暗殺皇子,這罪名多重就連她這個不熟悉大清律的人都明白。
翁巖和谷杭都太妄為了。
“這個你且安心,查不到你爹上頭來。”白馥書道。
“那谷杭呢?”谷杭身份尷尬,若是被知道跟三阿哥的死有關,乾隆會輕易放過他嗎?只怕當是他有了異心,要除之后快了。
“谷杭請戰靦腆,皇上已經答應了。”白馥書低聲道,目光復雜看了微月一眼,她也是看出谷杭對微月的心思了,卻不知微月對谷杭究竟什么意思。
不過看微月跟方十一感情深厚,大概對谷杭這份情是無法回報的了。
微月怔了怔,谷杭竟然去打戰了……
“娘,這些……都是爹說的?”這些事情,都是他們在回廣州的路上發生的吧。
“也是剛剛才知道的,我本來打算一會兒去你那邊的。”白馥書道。
微月露出一個淺笑,“希望谷杭能平安歸來。”
白馥書點點頭,“他也確實可憐。”
她們兩母女又說了一會兒的話,白馥書便想讓李嫲嫲把瑞官報來,卻有小丫環來報,前院來了一位客人,和老爺說了沒兩句就吵了起來。
微月和白馥書一驚,翁巖為人爽快,就是有了火氣,也是忍著暗中報復的人,怎么會和人家吵了起來。
“我去看看。”白馥書起身往外院走去。
微月挑眉想了想,在廣州還有誰敢找翁巖吵架的?突然,她眼睛一亮,該不是……
她含笑著尾隨白馥書的腳步跟了上去。
大廳中,有兩個同樣氣勢凜人的中年男子,正是鐵青著臉一副興師問罪模樣的潘世昌和兩眼幾乎要噴火的翁巖。
白馥書一走進大廳,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臉上揚起淡漠的笑容,“老爺,怎么和客人吵起來了?”
潘世昌聞聲立刻轉過頭,比記憶中還要豐姿綽約的身影款步走了進來,“馥書……”他臉上一喜,向前走了一步。
白馥書對著他淡淡一笑,“潘老爺。”
潘世昌一怔,瞠大眼瞪著她一副疏離淡漠的微笑。
翁巖立刻來到白馥書身邊,低聲問道,“怎么出來了?回去吧,有我在,沒事的。”
白馥書含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不想自己難堪,“過門都是客,老爺怎么和潘老爺吵起來了?”
翁巖哼了一聲。
潘世昌盯著白馥書,“馥書,跟我回去!”
翁巖瞪了過去,“姓潘的,你當著我的面,要我夫人跟你走是什么意思?”
潘世昌臉色更加難看,胸膛劇烈起伏著,“什么你的夫人,白馥書是我的女人!”
“潘老爺,您已經與我義絕了,如今請您稱我一聲翁夫人。”白馥書淡淡地道,卻抬頭給翁巖一個安心的柔笑。
翁巖當著潘世昌的面,深情款款地看著白馥書。
潘世昌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快要氣炸了,“你是什么意思?”
翁巖樂呵呵地笑道,“什么意思你不懂嗎?就是讓你別再亂吠,什么你的女人,白馥書是我翁巖的夫人,潘老爺還請尊重一些。”
“你真的嫁給他了?”潘世昌只是直直盯著白馥書問道。
白馥書笑了笑,只是含情嗔了翁巖一眼。
“你是我的女人,竟然還敢不守婦道,你……你不知廉恥!”潘世昌手指輕顫指著白馥書,心里又痛又怒。
翁巖雙目一瞪,突然就一拳招呼了過去,“什么東西,我的夫人也敢侮辱!”
“老爺。”
“娘!”
兩道女聲同時響起,白馥書是急忙拉住翁巖的手,而另一道聲音,則是在門外的微月喊出來的。
潘世昌被揍得倒在地上,嘴角沁出血絲。
白馥書卻沒有過去扶他,只是斥責翁巖太沖動,不該打人。
微月走了進來,雙目隱含怒意,本來她是不想插手父母之間的事情,到那聽著潘世昌侮辱白馥書,還是忍不住走了出來,“爹,娘,您沒事兒吧。”
聽到自己的女兒竟然喊別的男人為爹,潘世昌突然就覺得自己頭上戴著一頂綠油油的帽子,“混賬東西,你喊誰爹?”
微月挑眉看潘世昌一眼,“潘老爺,難道我喊誰是爹娘,與您有關系嗎?”
“你是我的女兒!”潘世昌大吼。
微月輕笑,“看來是潘老爺貴人多忘事,早在一年多前,您就與我們母女義絕了,既然恩斷義絕,我們母女作甚,您就無權干預了。”
“女兒,說得好!”翁巖大笑。
微月走過去將潘世昌扶了起來,嘆聲道,“潘老爺,做人得言而有信。”既然已經義絕了,沒沒必要再繼續糾纏,免得大家都不好過。
潘世昌甩開她的手,怒視著白馥書,“馥書,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我可以不計前嫌……”
白馥書打斷他的話,“潘老爺,恕不遠送。”
忘記帶小本電池……借了人家的電腦,默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