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寶然會謅出這么句歪詩來,并不完全為了科插打諢沖淡離別的感傷氣氛,其實她,真的是有感而發。
很多事情,也只在當事人及其相關的人心中,才算得上是翻天覆地驚神動魄,擱旁人眼里,不過是大大小小無數新聞中的一個,念叨上三兩天,轉身就淹沒在紛紛擾擾的新鮮事兒和平板卻忙碌繁瑣的日子里,模糊及致淡忘了。
對于大部分認真過日子的老百姓們來說,天大的事情,也比不上市場上青菜豆腐的最新價格要緊。
比如寶然媽,都近四月了,才在某一天晚上突然發現,新聞聯播里的鄧主席換了江主席,而她的反應也不過是:“哎呀寶然爸,你看這個主席跟你一個姓兒”
爸爸端著飯碗,看著滿桌相視竊笑的孩子們苦笑:“是啊真是巧……”
然后媽媽跟著就念叨:“今天去菜市場,天哪大肉又長了兩毛錢雞蛋也要一毛五一只了,紅殼兒的要一毛七這些做生意的,真黑心”
心腸更黑的小老板寶然二虎對視一眼,埋頭吃飯。
爸爸說:“哎呀開放搞活了嘛,有些動蕩在所難免,咱家還不至于吃不起吧?”
“總歸是貴了好多”媽媽還是念,“春節的時候,小雞娃兒還是抓得少了點兒,二虎他說,過幾天給逮上兩只小兔子過來,長得很快的,到秋天就可以貼補貼補……”
“好好”爸爸怎么能念得過這些婆婆經,點頭諾諾:“寶然媽你看著辦,你說好就好……”
同樣的,不過一個來月,唐阿姨就發現,同事們不再興致勃勃地詢問和傾聽關于她家寶貝兒子成為大上海一員的消息,就算是她自己,除了不斷重復著那些模糊的憧憬和出于母子天性的牽掛,也已經無法就此尋出更多新鮮的話題來跟人議論了,于是她的終于又回復了正軌,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收拾小家,關心丈夫教導女兒。
已經是初三下學期了,兩個班的準畢業生,隱隱的分成了幾派,一部分刻苦攻讀準備明年沖擊市里的幾所熱點高中,如葉曉玲高靜夏月寧,還有寶然;一部分自感升學無望,找門路去讀職高中專,甚至是學徒頂替,以期盡快參加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當然這是官方說法,誰都知道離開了普高,就意味著從此半只腳踏上了社會,對于無心于書本的孩子們來說,隱隱的失落當中夾雜著的,是即將可以從學生生涯當中解放出去的興奮;還有一部分準備順其自然直升本廠高中,畢業后大概隨便考個大中專技校什么的,這樣兒的最多,也就數他們最輕松。
紅玉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演藝夢很快就破滅了,倒不只是去年的那天晚上拍片場被人忽視輕蔑的打擊,主要是由于她媽英明果決。
當紅玉又開始心絲絲,每天念叨著誰誰要考專科誰誰要上技校,并試試探探地跟媽媽提起,今年招生有中專的表演禮儀專業時,被她媽媽一口截斷:“死了這條心吧我還不曉得你?不就看著人家女演員啊風光漂亮,首飾可以滿身的掛,衣服可以一套套的換嗎?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憑著張臉蛋兒就想去吃那口青春飯?做夢別去上趕著找不自在了啊不指著你考大學,老老實實把高中給我念完了,才多大點兒年紀就想出去混日子?”
沒有再多說,就把紅玉給趕出來了。
紅玉認為媽媽同自己代溝嚴重,沒有共同語言,于是跑來找寶然訴苦:“干嘛非得去讀那個高中?我又不是我姐,也不是你們。那些課本就是讀不進去我有什么辦法”
寶然的屋子里,她和高靜夏月寧正團團圍坐在小桌旁,做著紅玉最不感興趣的事。
“阿姨不是說了,不指望你考大學嗎?讀不進就讀不進唄,誰也沒整天念叨你成績不夠好,不就是去混個高中文憑,有什么不好?”寶然的一張數學卷子已經做完,最重要的是對過答案基本上沒錯兒,很有心情敷衍她。
紅玉窒了窒,接著抱怨:“可那不是浪費時間嘛我要是能早點兒工作了,還能幫家里減輕點兒負擔……”
……說的還挺堂皇的。
夏月寧低頭無聲地抿一抿翹起的嘴角,接著輕聲細語給高靜講題。
高靜看著紅玉一身的新衣,饒有興趣地問:“幫家里減輕負擔?叔叔阿姨現在最大的負擔是什么?家里是缺了吃了還是少了穿了?”
紅玉吭哧兩下:“至少……,能過得更好一點兒吧?”
“怎么個更好法兒?是可以燙頭發了還是可以擦口紅了?是能買玻璃絲襪了還是可以穿高跟鞋了?”高靜無情地揭穿。上周末紅梅回家,披肩發后面不顯山不露水地打了幾個大浪,包里還有一小管顏色淡淡的口紅,把紅玉羨慕得不得了,那股子酸味兒連高靜都聞到了。
紅玉張了張嘴,看看夏月寧和高靜,最后還是只氣鼓鼓說一句:“算了,跟你們說不清楚”
寶然也沒留她,如果沒猜錯,她不是說不清楚,只是有些事情,她大概不愿意,或者說不好意思當著夏月寧高靜的面說出口。
果然,到了晚上,估摸著沒有旁人在了,紅玉又來找她。
寶然沒在自己屋里,她正守在樓下小餐廳里的鐵爐子跟前,手里拿著本書閑閑地看,滿屋子的焦甜香氣。
“你干什么呢?”紅玉湊過去問,同時探頭往里屋寶然爸屋子里看看,寂靜無聲。
“我爸在廠里,我媽找你媽去了,路上沒碰見?”寶然請她寬心。
紅玉就搬只小凳兒在她身邊坐下,這才看清楚,鐵爐圈兒上,烤著幾只焦黃的饅頭片兒,甚至還有一顆橘汁味兒水果糖,攤在蠟糖紙上,已經被烤得軟乎乎成了一攤糖稀。
“你可真是會折騰啊”紅玉笑她:“這都什么時候的玩意兒了”
“什么時候?很久以前了嗎?”寶然不以為意,那根筷子牽絲拉線地拽出一縷糖絲來,“趁熱嘗嘗”
紅玉就手吃了,粘乎乎的剛咬上還有些燙嘴,到了舌尖卻已經成了絲絲的輕薄甜脆:“你別說,味道還真是不錯咱有多少年沒弄過這個東西了?……還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都什么年紀了還玩這個”
“你也說味道不錯了,誰規定這個年紀就不能玩這個啦?”寶然還是不在乎,順手又拿筷子將饅頭片兒挨個兒翻個身。
紅玉呆呆地看了會兒鐵爐圈兒縫隙里透出的紅紅炭火,自語:“你怎么就能整天這么傻樂呢?沒心沒肺的”
寶然大為不滿:“此話從何說起?”
“你看啊,不說前兩年你大哥出去上學,就說紅彬吧,他以后不一定能不能回來了啊,就算不是你親哥,怎么說也是這么多年的交情,還幫你看了那么多的作業……結果呢,你看他走了,你除了寫句歪詩編排了一下,再就是不聞不問,一點傷心啊難過的意思都沒有寶輝隔幾天還記得特意找我打聽有沒有信過來呢”紅玉聲討。
寶然歪頭想想:“我要怎么問才顯得有心有肺啊?再說了,我們這里再傷心,再難過,有用嗎?是能讓你哥不走了呢還是能讓他再回來?”
“話不是這么說……”紅玉反駁,……可到底該怎么說,她也說不好……,想了會兒又批判:“不說紅彬了,就說我,我可是還在你眼跟前兒的吧?你就只顧著自己復習考重點,一點忙都不幫我的”
寶然再問:“你想要我幫你什么忙啊?”
“……我媽不讓我考中專”紅玉這回沒什么顧忌,將她媽原話如實轉述。
“這樣啊……”寶然點點頭,看著眼光熱切尋求聲援的紅玉,“……阿姨說的很對啊”
紅玉氣結:“你怎么幫著我媽說話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當演員,上舞臺,那是我的理想”
“是夢想”寶然糾正。
“夢想就夢想還不興我做做夢啦?”紅玉賭氣。
去年那個晚上,拍片場的事兒,……其實認真說起來也沒什么事兒,過后紅玉從不再提,寶然也沒跟任何人說起,這讓紅玉有一種直覺,她的那個荒唐的念想,在寶然這里說一說,透透氣是沒有危險的,絕無泄露之憂,……雖然也不見得就能得到她的支持。
“要只是做做夢嘛當然沒問題的……”果然寶然慢悠悠來了這么一句。
做夢,誰不愛做夢,誰沒做過美夢,寶然曾經的奢望比紅玉更甚,她曾在夢里真切地看到,甚至似乎是體驗到,自己在聚光燈下起舞翩翩,又或者是在運動場上騰躍連連,夢醒后的悵然若失,并不妨礙她下一次繼續類似的美夢。
只要夢醒之時,不要忘了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再荒誕離奇的美夢,又有什么不好呢?
“唉”紅玉明白她的意思,泄了氣。她自己也未必就不清楚,媽媽說的其實很有道理,可這不是……,不甘心么……
“這時間過得太慢了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啊,長大了就可以跟我姐一樣,跟我媽一樣,為所欲為啦”紅玉接過寶然遞過的一只焦黃噴香的饅頭片,狠狠咬一口,心情好多了,隨口嘆道。
長大了?寶然聞了聞自己手里的烤饅頭,小口小口地慢慢享受。
……等你長大了,大概又會懷念今晚的爐火與饅頭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