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不情不愿被寶輝押送著去了廠衛生所。
幾年如一日鎮守在診療室的白胡子老大夫,既沒有折騰著她去驗血驗尿驗各種能驗的,也沒有劃單子要她去查肝查腎查一切可查的,……當然廠衛生所也沒那么些設備,基層的老百姓們,也就錯失了支付那昂貴的設備使用及損耗費的機會,所以,這兒的土大夫也就可以脫離了高級醫療檢測儀器而做出自己的診斷,只是給她量過體溫,在胸口聽了聽,再拿一只苦不堪言的壓舌板伸到寶然的嗓子眼兒里,沖她“啊——”過一回,就非常利落地開出了一張藥方,……再加一張薄薄的針條子。
寶輝二話不說在對面的藥劑室拿好了藥,拖起黏黏糊糊往大門外蹭的寶然:“別忙走啊,這邊兒”
注射室的鄭阿姨看見了寶然,又看見跟在后面的寶輝,心領神會地沖寶然擠擠眼睛笑。
寶然尷尬。
看來自己在她這里是已經掛了號兒的。
上輩子曾經有過連打一個多禮拜的慘痛經歷,兩邊屁股被輪流扎得都要木了,雖然時隔已久,痛的感覺是淡至烏有了,可對于那根銀亮亮小針頭的恐懼還在。這輩子自己再怎么謹小慎微,也從診療室的白胡子老大夫那里接到過兩回淡藍色的針條子,一次五針,一次六針,……可實際上寶然只在第一次乖乖過來打了一針,就落實了這樣一件事:再自詡成熟的心志,也抵不過青霉素的痛。
后來的十針,寶然仔細地尋了同鄭阿姨手里同樣的紅色圓珠筆,按日子一天打個勾,拿回去給爸爸媽媽審閱。
家里好糊弄,存在鄭阿姨這里的針劑瓶子可是有數的,沒辦法,廠里上上下下生病打針的都得老老實實從她手上過,一個廠區里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不認識誰啊再加上自己有那么個縱女出名的老爸。
有一次走在路上,迎面碰到鄭阿姨,當時她下了班沒穿那件白大褂,自己居然沒有認出來,也就沒有能及時閃避。鄭阿姨就笑著對她說:“小寶然,阿姨可幫你扔了有十只小藥瓶兒了,浪費可恥哦”
寶然裝傻。
現在想起來,當時跟在身后若無其事的寶輝也裝了傻。
寶輝遞過針條子,再附上剛剛領來的針劑。
扁扁平平樸樸素素一只白盒子,上面簡簡單單幾根藍色線條,規規矩矩幾個黑體字:注射用青霉素鈉。鄭阿姨打開來,里面是亮晶晶,細條條,清透優雅的一排玻璃瓶。
寶輝端只板凳在旁邊坐下,說是幫寶然擋著點兒,免得門外人來人往的小姑娘害羞。
……如果真的怕我不好意思,您可不可以自己也回避出去呀啊?
寶輝一點回避的意思都沒有,羅里啰嗦叮囑鄭阿姨:“阿姨我妹最怕疼了您下手輕著點兒好吧?”
那眼神,那表情,那語氣,比江副廠長還要慈祥……
“別怕啊看你二哥還在這兒陪著呢還這么擔心你,放心,很快就好馬上就好……”鄭阿姨一邊非常利索地捏著小砂片兒削瓶口,配藥,換針頭,推氣泡,一邊喋喋不休地嘮叨著。
她白費心思了。寶然對她這番轉移注意力的話充耳不聞,只聽得見瓶口斷裂的咔嚓聲,泡著消毒水的針頭在瓷盤里輕碰的脆響聲,甚至還有藥水推出的滋滋聲……,全身的神經都在叫囂著,顫抖著,關注著屁股上面被鄭阿姨微涼的手輕輕按住的那一點,非常清晰地感覺著涼冰冰的酒精棉揉著擦過。
有句話說的好,其實等待行刑的過程,才是最難過的……
鄭阿姨右手輕輕巧巧向前一送。
“嘶——”寶然沒哭也沒叫,只那么輕輕地一聲,純粹是條件反射啊……
只一張圓臉頓時皺成了包子樣。
寶輝不失時機猛夸:“寶然好樣兒的一點兒沒哭太堅強了,不愧是我妹妹”
一瘸一拐蹣跚著回家,寶然怨聲載道:“你是不是心情特好啊這會兒?”
“哪里哪里”寶輝特溫柔特穩重特有哥哥樣兒地攙扶著她:“寶晨說過了,他不在家,幫著媽媽照顧好妹妹就是二哥我義不容辭的責任。看我多盡心啊,你生病了我就哪兒都不去了全程陪護”
……您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盡心?或者說,那么盡興?
到家里就跟爸爸告狀,說寶輝不顧道義,公報私仇,心狠手辣,天性涼薄……
爸爸摘下眼鏡擦著,順手摸摸她那還有些發熱的腦門:“寶然啊,爸爸知道你的語文很好,不過有時候咱也別把那成語濫用得太過分好吧?你二哥這次真的是為了你好啊,咱不能帶著有色眼鏡看人對吧?”
……好吧,等燒退了再來詆毀,爸爸也許就愿意把那副眼鏡兒戴上了……
“寶然你怎么能這么不懂事兒呢這次爸爸媽媽都不能幫你說話了。生病了嘛,就得打針吃藥,不然什么時候才能好你二哥做得對”晚上,媽媽上樓來,一邊幫寶然換下一身汗濕的里衣,一邊絮叨著。
每到寒冬,正是媽媽她們動力車間最忙的時候,周末也得輪換著值班,不得休息,能有寶輝盯著愛使奸耍賴的寶然打針吃藥,媽媽求之不得。
寶然老實聽著,媽媽有時也會無原則護短,可她不會像爸爸一樣專門只護自己一個人的短,所以,……還是老實聽著最為明智。
夜里很晚了,下面爸爸媽電視似乎都已經沒了動靜,房門卻又被輕輕推開,寶輝披件棉襖走了進來。
這時的寶然已經又迷糊過了一覺,加上下午睡了小半天,反而又有了些精神,正悄沒聲息躺被窩里眨巴著眼。寶輝借著窗縫兒里透進的朦朧雪光湊近了看到,倒把他自己嚇一跳。
“怎么還不睡?又琢磨什么呢?”說著伸手到寶然額頭探一探,“嗯,倒是沒早上那么熱了……”
“那明天就不用打針了吧?我吃藥就行了”寶然趕緊順桿兒爬。
“那怎么能行去病就要除根兒,大夫都說了,要是不一次性治好,反復起來就更麻煩了,說不定到時候還要打個十針八針的”
……你說你一個大男人,這么婆媽做什么啊?你學寶晨哪點兒不好還十針八針,當我是什么啊?
聽寶然一下子沒了動靜,寶輝悄悄地笑,想了想說:“寶然啊,二哥特別壞是不是?”
“沒有……”誰敢說你壞啊,不定多少大道理在后面等著呢。
“……口是心非”
……說你壞你肯定不高興,不說呢就覺得人家不真誠,那我就不說什么了吧。
“……二哥是不是很沒用?”過一會兒寶輝又問。
他今天這是怎么啦?發燒的是自己吧傳染啦?“……此話從何說起啊,二哥你多厲害啊,暑假我翻了番兒都趕不上。”
“……又虛偽其實那點錢我知道,連大哥給你的零頭都沒有吧?所以你才認輸認的那么痛快”寶輝異常地執著。
……那么,原因是在大哥身上啊,那就沒自己的責任對吧?寶然堅決不承認是因為自己對大哥二哥壁壘分明的厚此薄彼才造成了寶輝同學的極度失衡。
“……大哥干什么都是最好的,可是二哥就不行了,非但比不了他,還經常拖后腿。……當年,大哥要不是為了看著我,也不會把寶然給弄丟了吧,寶然是不是還在生二哥的氣……”寶輝繼續喃喃地念叨,總有一些事情,似乎只有在寂靜的黑暗里,才能夠說得出口。
居然還有個心結埋伏在這里哪兒跟哪兒啊這是,寶然抽搭一下鼻子,打起精神繼續疏導,……容易嗎我,帶病堅持工作
“二哥你說什么啊?是說我小時候差點兒丟了的那次嗎?我記得媽媽說過當時我去追小狗了,原來那次二哥也在的嗎?你在干什么啊?”
……她居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寶輝心里,隱隱的有些失落,更多的,居然是長松了一口氣?也難怪,那時候寶然還小,應該不會記得那么清楚。
“二哥?”黑暗中寶然輕輕叫。
“啊?沒事兒二哥當時也在,……沒干什么……,不過寶然放心,以后再也不會把你丟掉啦”
“真的啊二哥?那我就放心了。……那明天可以不打針了嗎?”
……她怎么還沒忘啊?
寶輝無聲地笑,……可惜屋里太黑寶然看不見……。“那不行,一碼歸一碼,這個關系到你的健康和全家人的健康不能再由著你耍賴”
……他也很會扣帽子啊,寶然沒勁兒了,沉默片刻,打出個大哈欠。
寶輝的笑容更大,心情好得出奇:“那你睡吧,已經很晚了。”
第二天寶然蔫吧著去上學。
什么?你問寶然發著燒呢怎么還去上學?這有什么奇怪的。這時的孩子可能會因為貪玩看電影打架甚至逛街而逃學,但只要能爬得起來,一般很少會呆在家里養病,白天沒有網絡沒有電視,一個人傻乎乎擱家里熬著,還不如去學校做傳染源呢同學們當中甚至流傳著一個很不厚道的說法:生了病趕緊出去傳給別人,傳出去以后自己就好的快了……
傳染源寶然不懷好意地轉身去找高靜說話,對上了一雙,……同樣洇紅的眼睛和同樣通紅的鼻頭。
寶然一下覺得自己好多了,真的,比打針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