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
大叔人氣太高,頂鍋蓋發……
這個溫暖的笑容鼓勵著,鼓勵著幾年過去了幾乎是一點兒沒變的棕熊大叔,慢慢來到寶然面前,像從前一樣,蹲下身來,直愣愣地打量著她。
寶然又笑了笑,伸出手去碰碰他額頭上的疤,看來自己的確是長大了,長高了,居然……,都能夠得著了……
大叔頓了頓,伸手將寶然直遮到鼻根下的圍巾拉下來,端詳端詳,又高高地圍上去,再端詳端詳。最后終于像是確認了,放心了,咧開嘴無聲地笑起來。
兩個人無言地相對傻笑一陣兒,大叔將寶然的兩只手拉過去,包在自己的大掌里,張嘴想要跟她說什么,卻依然是只能發出些嘶啞的喉音。
寶然辨認著他的口型,……無?……為?他到底想說什么?就算是猜出了口型,自己也不懂啊!
見她不明白,大叔似乎是有點著急。
寶然繼續微笑,安慰地用小手在他的掌心里拍一拍。心想,要不然帶大叔回家去給爸爸看看吧,老爸肯定有辦法,那個小熱依罕也真是的,就這么走了,也不說留下來幫著翻譯翻譯……,不知道克里木江有沒有過來?能找到他來幫忙是最好的了……
想到這里寶然猛的一驚,覺出了不對勁,……沒見到克里木江,大叔他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他知道要叫廠里的熱依罕去找自己,那他自己……,為什么不過去?
大叔這時卻像是已經拿定了主意,將寶然的圍巾又往上拉一拉只露出雙眼,甚至又伸手到后面去給她系緊了,順便把她的棉衣給扯一扯平,拉起寶然的雙手似乎準備要起來。接著忽然頓住了,警覺地抬頭看向她的身后。
寶然也聽到了動靜,跟著回頭。
好久不見的克里木江一臉的氣急敗壞,連跑帶跳地沖進來,一路騰起波浪般的雪花。隔老遠見寶然回頭就喊:“寶然!小寶然!你過來!快點過來!”
大叔的手就是一緊,牢牢地牽住寶然,站直了身。
克里木江幾乎是轉瞬就撲到了跟前,直接就來拽寶然:“小寶然,過來!”
大叔向前進了半步,順手一帶,寶然就給他拽到了身后。
……這,這是什么狀況?
克里木江沖著大叔嘰里咕嚕就是一連串的話,機槍掃射般又快又急,寶然豎起了耳朵也聽不清。……其實,就算聽清了……,她也不懂……。
大叔沒什么動靜,克里木江繼續嚷嚷,語氣越來越厲,一只手向自己的腰間摸去。
寶然在后面,看不到大叔是什么表情,只覺得那雙大手越捏越緊,鐵鉗一般,終于吃不住疼哎呦叫了一聲。
大叔立刻回頭看她一眼,手上不由得一松。
克里木江眼疾手快一把就將寶然拖了過去,也不管寶然給他拽得呲牙咧嘴,直接藏到身后,并且推著她向后倒退了幾步。寶然使勁兒地探出頭,只見對面的大叔沉郁中帶出些兇狠,這是寶然從未在他臉上見到過的。
大叔垂眼見寶然看他,緩和了臉色,向她伸出手。克里木江立刻又把寶然往后一拽,同時突然換了漢語,對寶然叫:“小寶然,你告訴他,你要自己的阿爸阿媽!你要回自己家里去!告訴他,這句他聽得懂!”
大叔狠狠盯了克里木江一眼,又期待地看向寶然,再伸手。
寶然想了想,從頭到尾仔細想了想,看著大叔一笑,沒有照著克里木江的吩咐說話,可身子也是紋絲不動。
大叔的眼神漸漸的暗下去,手在半空中僵了僵,也慢慢的收了回去。
克里木江再不多說,只拖著寶然趔趔趄趄絆著積雪向后退,直到退至一個安全距離停下來,然后轉身,幾乎是拎起寶然大踏步地就向林子外面走去。
寶然給他拽得跌跌撞撞,勉力回頭,見大叔向這邊望著,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遠得快要看不見了,大叔突然又往前邁了兩步。
克里木江大怒,回頭沖他又嚷嚷一句,寶然抓到了兩個音節:阿塔阿娜。
大叔終于還是停在了原地。
克里木江用力把寶然扭過來,“別看了!跟我回去!”
這一回徑直出了小樹林,上了大路,克里木江才把寶然放下來歇口氣,俯視著有點暈頭的寶然,恨恨地說:“小寶然我看你平時也挺機靈的嘛?怎么今天就這樣給人一叫就出來啦?丟了一次還不夠!”
寶然站穩了,為自己辯護:“大叔是好人!”
“是,大叔是好人,那年是他救了小寶然,我知道得很清楚!可你知不知道他后來又后悔了?知不知道我去村子里問了兩遍,他都說寶然是他自己的孩子?知不知道如果努爾阿訇沒有派人盯著,那天晚上你就給他帶走了!”克里木江似乎是憋了許久,劈頭蓋臉地給寶然倒了出來。
努爾阿訇?是那位白胡子會說話的老人家嗎?
克里木江繼續:“你以為他怎么知道你在這里的?我告訴你,他在我后面跟了有半年了!一回新疆來就盯上,甩都甩不掉!他早知道你住哪兒了,為什么不去找你?為什么不先去見你阿爸阿媽,還叫人把你引到這里?你知道嗎,城外老街頭上的林子里,還拴著他的馬!今天如果不是我過來撞破了,你就回不了家了!”
嚷嚷完了回頭看看小樹林,還是不放心,“你趕緊的,先回家去!”
見寶然不動,也不再跟她廢話了,上來一把抱起,就往廠子那頭開拔。
寶然大急,哎呀喂喂,克里木江同志你能不能有點兒忌諱啊?同時在他懷里拼了命地掙扎:“下來!你放我下來!”
“別亂動!”克里木江兩只胳膊如鋼似鐵,任她怎么推也是紋絲兒不動,“我送你回家去!”
“我自己會走!你放我下去啊!”寶然開始打人。“咝——”,太虧了還是自己的手比較疼。
克里木江不理她,徑自往前闊步急行。
寶然大叫:“你聽到沒有放我下去!……男女授受不親啊——”
克里木江腳下不停,只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什么獸?”
暈!怎么偏這句他又不懂了呢?中華民族的古老文明還需要對此人進行加強再教育……。眼看著小樹林已經看不見了,寶然終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啊囊……”
一只鐵掌重重地拍在她的屁股上,后面的字兒被敲得飛灰煙滅。
克里木江板起臉來:“一個小丫頭子,盡跟著學這些東西!孫二虎教的吧?回頭告訴你大哥去!”完了再不管她徒然的掙扎扭動,幾乎是扛上了肩頭,一氣兒插了小道往寶然家去了。
直到進了廠區的地盤,到了學校院子外面的大操場邊上,回頭看看,確信沒有人跟上來,克里木江才把寶然放下,“好了!你……”
他頓住了,蹲下身來仔細看看,詫異地問:“怎嘛?……這就哭啦?”
……想他也不會明白,這不是疼不疼的問題啊,事關尊嚴,尊嚴懂嗎!
寶然繼續抽噎著瞪他,一臉的苦大仇深。
克里木江四周環顧一下,還好是這會兒外面已經沒大有人。皺眉再瞅瞅寶然紅通通一塌糊涂的一張臉,低頭看看自己的棉衣袖,新做的才剛上身,想了想到底沒舍得,就好心地去問她:“小寶然啊,你身上帶手絹兒了嗎?”
寶然更氣,一把拽過他的袖子把臉埋上去蹭蹭蹭,眼淚鼻涕丁點兒不剩全給抹上,盡力模仿了葉曉玲送他一個大大的白眼,轉身就走。
走不出幾步想想不對,又回過頭:“為什么?”
這句話問的有點兒沒頭沒腦,克里木江居然聽懂了。他仔細打量著寶然的小圓臉:“聽說……,我只是聽阿訇說,大叔以前有個丫頭,長得和小寶然,……很像。”
寶然怔怔地默了一會兒,沒有打聽大叔的丫頭在哪里,也沒有追問為什么,大叔的丫頭會和自己一個漢族小姑娘長得很像。在這片土地上,民族融合的確是存在的,并不只是傳奇和想象,但極少。跨越了民族,文化,宗教和生活習慣,這其中的艱難,不是什么人都能堅持下來的,而中途退卻放棄的后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夠承受得了的。
棕熊大叔想要找回的,是一個完全屬于他自己的女兒,寶然做不到,那么最好還是照克里木江和廖所長所想的,干脆斷絕了他這個希望為好。大叔雖然渴望親人,但顯然并不稀罕毫無意義的同情與施舍,看他那離群索居的房子就知道。
寶然又問:“那,以后怎么辦?”
克里木江正盯著自己的袖子發呆,聞言趕緊叮囑:“以后?寶然這事兒你可誰也不能說啊!特別是廖所長,記住了嗎?”
寶然想想,點頭。也是,要是給廖所長知道,指不定給扣個什么罪名就把大叔給攆出去了。不說就不說吧,可是然后呢?“我是問,以后大叔怎么辦?”
克里木江也很煩,歪了半天的腦袋說:“小寶然你先回家去吧!這幾天別出門,等我弄明白了再來找你,啊!記住,哪兒也別去!”
那好吧,暫時也只能這樣兒了。寶然再點頭,自己回家去,臨走前又補上一句:“有些詞兒吧,不懂就別亂用。……你知道什么叫‘撞破’啊!”
克里木江愣了好一會兒,想問她自己什么時候說過,寶然已經轉過校門不見了。低頭看看那沾滿了膩鼻涕的袖口,犯著惡心想:回去得趕快洗了,不知到明天早上能不能烤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