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過了幾天,方氏帶著傷痕來借糧時,林依便曉得,那日在房內干架的,是張梁與她了。方氏也曉得自己臉上的傷不好看,半抬袖子掩著,哼哼唧唧道:“三娘子借我一石糧。”
林依奇道:“我在大夫人家搭伙呢,哪來的糧食?”
方氏問道:“你那二十幾畝水田的糧食呢?”
林依道:“年前就賣了。”
方氏不依不饒,追問道:“賣得的錢呢,沒得糧食,借錢也成。”
林依見她似塊牛皮糖,很是煩惱,隨口扯道:“旱地,苜蓿地,鵝,豬,樣樣都要錢,還有房租,飯食錢……”
方氏聽得這一大串,不好駁得,便朝豬圈方向指了指,道:“沒得錢,占城稻也使得。”
青苗忍不住插話道:“那可是豬吃的。”
方氏紅了臉,道:“窮人家也吃得。”
青苗向林依笑道:“二夫人家奴仆成群,竟稱自己為窮人。”
方氏借糧,本與下人多寡無關,但聽見這話,卻被勾起火氣,道:“我們家總共只有六十畝地,上下卻足有二十來人,就是因為下人太多,才耗費了糧食。”
二十來人,真真是多,難怪窮了,林依也咂舌,道:“占城稻又不貴,二夫人干脆買幾石回去算了。”
方氏還欠著方大頭一貫四百文呢,占城稻再便宜,她也沒得錢來買,便道:“我打個欠條與你,等到鵝賣了錢,從里面扣。”
林依本不愿意,但一想到張家二房缺了糧,張仲微也要餓肚子,于是就點了頭,接過方氏當場寫的欠條,叫青苗帶她去搬糧食。
占城稻的米質,與尋常水稻有差距,方氏擔心張梁發現,就多了個心眼,只拿去與下人吃,任嬸楊嬸兩個倒還罷了,李舒帶來的那些下人,哪里吃過這樣的劣米,個個叫苦連天,將狀告到了李舒那里。李舒已從任嬸處知曉方氏賣糧一事,有心要瞧她熱鬧,便自掏錢出來安撫下人,叮囑他們莫要聲張。
如此過了個把月,眼看著張伯臨兄弟赴京在即,張梁催促方氏去方大頭家要債,道:“切莫因為抹不下面子,耽誤了兒子們行程。”
那二十貫錢若得回來,方氏也不至于去買占城稻,此刻聽了張梁這話,愁得頭發泛白。左想右想無法,只得走去尋李舒,道:“媳婦,伯臨赴京趕考,盤纏還缺幾個,你拿幾個嫁妝出來助他呀。”
李舒早料到方氏要來借錢,笑嘻嘻道:“二夫人放心,他是我官人,盤纏自然由我來出,不消二夫人操半點心。”
她的回答這般爽快,反將方氏后面的話堵住了,方氏吞吞吐吐,想再起由頭,又不發了讓她把張仲微的那份也出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離去。
方氏在屋前焦躁踱了會子,突然想到林依也算得是張家媳婦,張仲微的盤纏錢,雖然不該她出,但借幾個,總是該的。她認為此計上好,連忙動身朝舊屋去。
林依聽了方氏來意,不悅道:“二夫人,不是我不愿借錢,實是你上回欠的糧食錢,還不曾還呢。”
方氏故技重施,道:“還是從鵝錢里扣。”
林依無奈道:“那你要借幾多?”
方氏道:“二十貫。”
林依還在猶豫,青苗已叫出聲:“二夫人,總共才五十只鵝,你能不能分到二十貫,還難說哩。”說完推林依:“三娘子,這錢人借不得。”
方氏氣道:“你們太小氣,守著這樣大的家業,卻連二十貫都不借。”
林依哭笑不得:“我只得水田二十畝,這也稱得上家業?”
方氏想了想,道:“那你借我十五貫。”
林依搖頭道:“實在是拿不出錢,若二夫人急著使用,不如我將占城稻借你幾袋子去賣?”
方氏琢磨,占城稻雖不值甚么錢,但總好過沒有,于是就露了些許笑容,跟著青苗去豬圈取糧,運到城里去賣。
林依趁著方氏忙亂,便去尋了張仲微,遞去二十貫的交子,道:“你娘方才來向我借錢,我沒與她,莫怪莫怪。”
張仲微瞧了瞧手中交子,莫名其妙道:“你不愿意,不借便是,又把錢給我作甚么?”
林依道:“你娘說你進京缺二十貫的盤纏,這才來向我借錢。”
張仲微不管家事,以為是真缺盤纏,便將那二十貫交子收起,道:“當我借的,多謝你。”
林依道:“謝甚么,你幫我的也不少。”
她這里將錢與了張仲微,可憐方氏那里還是沒著落,幾口袋占城稻能抵甚么用,二十貫怎么也湊不齊。
家中缺糧,手頭缺錢,張家二房,陷入從未有過的困境,張梁在家急得直跳腳,揚言要休了方氏。李舒躲在房中偷笑,希望張梁早些行事,甄嬸卻提醒她道:“大少爺有個親妹子,嫁到了二夫人的娘家。”
李舒一聽就明白了,親上作親,兩家聯系千絲萬縷,方氏是不會輕易被休回家的,于是灰了心道:“她自己惹來的虧空,我不能幫忙,但我自娘家帶來的下人,愿意自己養起。”
甄嬸會意,便去向張梁與方氏講了,張梁大喜,直夸贊兒媳賢惠,方氏就將下人吃的幾口袋占城稻又賣了,換了些錢回來,但這離二十貫還是遠遠的,張梁實在忍不下去,親自去方大頭家討要。方氏不曾與方大頭對過口供,謊言一下子就穿了幫,張梁震怒,回家訓斥方氏:“一個妾懷的庶子,能值二十貫?我看你是豬腦子。”
方氏當時是怕如玉的事傳到李舒那里,才答應了方大頭的要求,但她已因這事兒挨過打,再不敢重提,只得默默挨罵。
張梁罵完,猶覺不解恨,一想,反正張八娘已有了兒子傍身,無被休之憂,不如將方氏趕回娘家反省反省。
方氏聽了他想法,驚慌道:“兒媳都已進了門,你好歹與我留幾分婆母的臉面。”
張梁哼道:“就是怕你把兒媳帶壞了,這才要趕你回娘家面壁思過。”
方氏猶自掙扎:“我走了,誰人管家。”
張梁毫不猶豫道:“兒媳管家,定比你強些。”
方氏絕望,但還賴著不走,任嬸卻主動替她將包袱收拾好,喚道:“二夫人,家去呀。”
方氏生怕別人聽見,忙拍了她一下,轉身朝外走,任嬸忙趕上幾步,把包袱塞進她懷里。方氏奇道:“你不替我拎包袱?”
任嬸笑道:“我就不去了,家里事情一大堆呢。”
方氏正要動怒,任嬸忙補充道:“我替二夫人盯著大少夫人。”
這話方氏愛聽,便笑了:“還是你忠心。”
忠心的任嬸一路送她到大門口,招手大聲道:“二夫人心。”
聲量太大,連舊屋的青苗與流霞都聽見,齊齊探頭問道:“二夫人去哪里?”
任嬸笑道:“二夫人想念八娘子,回娘家住幾日。”
越是像模像樣的話,越遭人懷疑。青苗與流霞竊竊私語一時,得出結論:方氏是被趕回娘家去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消息就如同長了翅膀,轉眼傳遍了新屋與舊屋。
林依聽青苗繪聲繪色講完,佩服道:“大少夫人好手段。”
青苗不解:“明明是二夫人惹的事,與大少夫人甚么相干?”
林依半是解釋半是教導:“二十貫錢,不夠大少夫人打賞下人的,她不肯替二夫人出這錢,擺明了是要瞧她笑話。”
青苗聽后,自己琢磨一時,明白了,也贊:“大少夫人好本事,既趕了二夫人,又沒淌進渾水里去。”
林依點頭,暗道,這份心計手段,自己還得學著點。她這里佩服李舒,不料李舒也惦記著她,笑意盈盈地尋上門來閑話,到了聲多謝。
林依不解其意,問道:“大少夫人為何謝我?”
李舒不答,只道:“聽說二夫人向你借過錢,你沒借?”
林依明白了,原來她無意中也成了方氏被趕事件中的一環,不過她與李舒不同,乃是無心之舉,便道:“我不是有意不借,實是拿不出錢。”
李舒見她把自己的意思理解反了,也不提醒,笑道:“無論如何,還是要謝你。”說著命錦書將禮物放下。
大小兩只盒兒,蓋著蓋兒,瞧不出里面的內容,但單看那錦盒,就猜得出禮物價值不菲,林依不排斥成為李舒同盟,但卻不愿采取這樣的方法,便道:“大少夫人客氣甚么,若有事我幫得上忙,使人來說一聲便得。”
李舒是聰敏人,得了這話,也就不堅持要送,命錦書重新將盒子收起,笑道:“三娘子若得閑,常到我屋里坐坐。”
林依應了,送她到門口。青苗瞧著李舒一行離去,道:“大少夫人雖講話愛露一半留一半,但比二夫人強多了。”
林依忍不住腹誹,方氏講過人話么。
方氏被趕,張家迎來久違的寧靜,幾乎人人都盼著她莫要再回來了。張伯臨因著如玉一事,還在埋怨她,因此也不去向張梁求情;張仲微有心去求,但一瞧見林依臉上笑容多了,腳步輕快了,就把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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