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要走了嗎?”藍清音接過,淡淡微笑,“師父這一走,我與小月就吃不到美味的素菜了。()”
“院子里種的蔬菜,和湖里的魚蝦,以及谷內的雜糧,足夠你和靈月吃上一年。”端木痕亦笑,眸光溫潤清雅。
此處山谷,本是他為自己準備的隱居地方。但世事難料,他還無法抽身,而清音已在這里。
“師父何時會返來?”她望入他宛若春風柔和的黑眸,終是不能放心,正色道:“從此以后天下三分,必定大戰小役不斷,請師父一定要珍重。清音無權干涉師父的做法,也知道亂世出英雄的道理,但如果……”
踞她停下凝眸望他,這一雙熟悉淡泊的墨眸,深層處是否有她不曾了解的抱負和?
“清音,你多慮了。”端木痕淡然淺笑,接言道:“我并非皇族,也沒有篡位的野心,不會有那個‘如果’。”
“世事奇妙,誰都難以預知。以后的日子,師父必會領軍出征,隨著威望高升,一切皆有可能。”藍清音眸中閃過一絲惆悵喟然。
蓊也許有一天,師父與夏候瑾然將成勢不兩立的死敵,各擂戰鼓,必要一分高下。
若真是那樣,她希望誰勝?
端木痕靜靜凝視她,未再出聲。
他背負的是玄門數百年來的使命,必須襄助北頤國打天下。
至于他自己,對于錦繡江山并無貪念,惟有一個想法堅定不移。
如果最后統一天下的那個王者殘暴不仁,即使是北頤國皇者,他也會揭竿而起。
藍清音抿唇微微一笑,舉杯道:“師父此去任重道遠,清音以水代酒敬師父。”
端木痕亦端起茶杯,溫聲叮嚀道:“你要好生體養,我會每月飛鴿傳書到谷中,你若有什么需要,也可回信。”
“好。”她點頭。淡笑著與他相視一眼,旋即移開視線。
師父可能并不自知,這一個月的時間,他眸底的柔情越來越掩飾不住,越來越濃烈。
可是,她再也承受不起他這份情了。
她心中已有另一道身影日夜縈繞,揮之不去。
“清音。”端木痕忽然喚她,罕見的欲言又止。
“怎么?”她疑惑地轉回目光,見他如玉溫雅的清俊臉龐浮現一抺遲疑的神色。
端木痕靜望她半晌,咽下到嘴邊的話,只清淡道:“沒什么,我該走了。”
“端木神醫為何不敢說?”
冷不防,竹屋門口傳來一道冷淡而嘲諷的聲音。
藍清音扭頭看去,益發狐疑:“小月,你知道師父想說什么?”
靈月面容淡漠,水眸中卻閃動嘲諷夾雜著哀傷的矛盾波光,一字一頓地清晰回道:“端木神醫昨日收到一封飛鴿信,看完就撕碎,卻不巧被奴婢好奇撿起,奴婢多事地仔細拼湊碎紙,發現原來是如此重大的事情……公主的夫婿,方小說翌國的夏候皇帝,又立皇后了。”
說完,她就兀自轉身離開。
藍清音愣然,怔怔望向端木痕。
端木痕無奈慨嘆,低低道:“在你離開皇宮不久,就已冊封,昭告了天下。將來你若決定回去,你依然是皇后之尊,但素妍會與你平起平坐。”
“呵呵……”藍清音突然輕笑起來,愈笑愈停不下來,捂著小腹笑彎了腰,“呵呵……師父真有先見之明,清音卻如此蠢鈍!”
端木痕伸手輕輕觸碰她的肩膀,無聲地安慰。
笑了許久,藍清音慢慢抬起眼來,滿目悲然,但唇角卻仍高揚,勉強維持著上翹的弧度。
“師父,謝謝你,真的謝謝。”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站起身,道:“清音不阻師父行程了,師父保重。”
端木痕擔憂地看她,才想開口,她卻顧自旋了身,走入內屋。
莫可奈何,端木痕藏在衣袖中良久的一封信擱在竹桌上,安靜地離去。
而在端木痕離開不久之后,靈月悄悄地走入屋中,拿走了那封落款為‘瑾’字的信。
數月的時光,猶如白駒過隙。
冬去春來,山谷中鶯飛草長,繁花似錦景致如畫。
嫩綠色的草地,延綿開去,像是望不到盡頭的遼闊草原,一個女子身穿月牙白的素雅衣裙,置身于一片幽幽綠色中,手持鐮刀,慢悠悠地割下一簇野草,投入竹箕中。
她清美的面容沒有半分胭脂裝點,卻出奇的秀麗絕俗。
一雙明眸猶似兩泓澄澈清水,顧盼之際,粲然生光,流溢清雅高華,引人不自覺地癡醉。
“公主,到時辰喝藥了。”旁側的青衣女子淡淡開口。
“嗯,回去吧。”藍清音微微一笑,看著竹箕里滿滿的草藥,這些是最后的用量了,今日應該就能把解藥研制完成。
靈月拎起竹箕,顧自先行,似有若無地拋下一句問話:“公主不怨么?”
路清音緩步跟上,神色平和,唇角抿著淺淺的笑容。
不怨么?
最初的時候,她確實心有怨憤。
但隨著時間流逝,她逐漸想明白。
那個人,他有他的鴻圖大志,在他心中,天霸業才是第一位,而兒女私情,永遠只能排在其次。
垂下眸子,她輕輕撫摸隆起的腹部。
當初師父欺瞞了那人,因而讓她有了完全的自主權。
這個孩子是她一個人的,沒有人會來搶。
她有她的路要走,與他的方向截然相反。
她要的并非站在權力的頂峰,而是平淡安寧的生活。
山中的時間總是容易過,一轉眼便已是黃昏。
藍清音扶著腰,從藥廬里走出來,右手里握著一只小小的藥瓶。
費時三四個月,終于提煉出解藥。這是她欠下的債,總要還的。
可是她沒有想過要親自前去。
折身入了竹屋,廳堂里正有道挺拔的身影負手而立。
“藍妹妹,別來無恙?”段皓凌施施然轉過身,長眉斜挑,對她俊朗一笑。
“段王爺真是深藏不露。”藍清音定了心神,回以淡笑。她在山谷入口處設置了五行陣,尋常人絕對找不到入口。
“全賴端木兄的指點,不然我怕是要困死在陣法中。”段皓凌聳了聳肩,一派與己無關的謙遜模樣。
“就算有師父的指點,也需懂得五行奇門才能領會。”藍清音舉目凝望他,不露痕跡地打量。多日不見,他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不羈神態,可眼底那抺鋒銳的深藏,再難掩住。
“藍妹妹,我這次冒昧拜訪,主要是端木兄之托,他如今受封為輔國將軍,軍務繁忙,分身乏朮,只好由我這個閑人走這一趟了。”
段皓凌不再回應她的話,顧自絮叨道:“藍妹妹,你不知道,這山路實在難行,我獨自一人翻山越嶺,若不是想著能見到藍妹妹天人般的美顏,我委實是沒力氣了。”
藍清音上下掃了他一眼,幽藍色的衫袍一塵不染,玉冠束發紋絲不亂,他如常的俊朗瀟灑,哪里看得出一絲辛苦狼狽?
“藍妹妹,你可別看我一身干凈,其實我為了能早一點見到你,連夜疾行,幾乎耗盡了內力。”說著,他往竹椅里一攤,做出疲備癱軟狀。
藍清音忍不住彎唇搖頭,過了片刻,才道:“段王爺,話不說了,師父要你來此所為何事?”
段皓凌抬眼看她,懶洋洋道:“那夏候瑾然不是快毒發了么?”
藍清音心里思緒百轉,口中只是平淡道:“此事不需勞煩段王爺。”
若把解藥交到段皓凌手中,豈不是等同陷容瑾然于絕境?
段皓凌歪膩在藤竹椅子上,不緊不慢道:“那么,藍妹妹要親自去嗎?這一去,再出宮可就不容易了。”
藍清音抿唇不語,心中甚是疑惑。師父為何要叫段皓凌前來?
此人明顯是極度危險的人物,怎可托付送藥的任務?
段皓凌一手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注視她:“幾個月不見,藍妹妹出落得越發迷人。”
視線放肆地下移,停在她微凸的腹部上,“為孩子取名了么?”
藍清音微側過身子,走到竹桌男一邊落座,并不答話。
“孩子跟誰的姓呢?”段皓凌手指摩挲著下顎,自言自語道:“若跟藍妹妹你姓,但你自身的姓氏……”
他忽地抬目,興沖沖道:“哈哈,原來這孩子是跟我的姓!”
藍清音瞠目瞪他,薄怒斥道:“段王爺請自重!”
段皓凌卻不以為意,笑瞇瞇道:“藍妹妹,我的意思是我們同為段氏一族,這孩子跟不得父姓,自然就應姓段。”
藍清音沉了面容,道:“孩子出世,自是冠他父親的姓氏。”
聽聞此言,段皓凌的目光陡然一閃閃過一抺銳利:“你終究選擇站在夏候瑾然那一邊?”
“不。”藍清音緩緩吐出一個字,淺淡地笑起來,眸光清冽而平靜,“我雖是北頤國人,但北頤國從來不曾養育過我,甚至,毫不留情地誅殺我的親生娘親。母親那一族,被滅得干干凈凈。如果不是因為我尚有利用價值,我也早就入了地府。”
段皓凌揚眉看她,靜待她的下文。
“南岐國,是我生長之地。雖然父皇將我當成了盟的籌碼,但我無法就此抺煞十八年來的養育之恩。”藍清音徐徐再道,“所以,我不會為北頤國或者方小說翌國去攻打南岐國,也就沒有所謂站在哪一邊的問題。我與孩子都會留在山谷中,但我不會隱瞞孩子他的身世。到他成年之時,我會告訴他一切,然后讓他自己選擇要不要下山。”
段皓凌安靜地聽完,卻搖頭道:“你想得太簡單。”
他斂了神色,忽然站起,高大的身軀朝她微微俯身,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霸氣,“我坦白告訴你,此次并非端木兄囑托我前來,是我半路阻截了他派出的玄門弟子。我找你,也不是為了夏候瑾然的解藥,而是為了你。”
藍清音眼無波瀾地坐著,微微仰首回視他。
他終于顯露出霸道狂傲的一面,他的野心絕不比夏候瑾然小。
“你可知如今外面的局勢?”段皓凌直勾勾地望著她,眼中炙芒大盛,“臘月,三國締盟,攻入西覃國境內,大獲全勝。其后,南岐國還來不及撤兵,就叫方小說翌國迅速反攻個措手不及。”
藍清音一怔,不敢置信地問道:“南岐國和方小說翌國的盟約就此毀了?”
段皓凌唇角輕勾,劃出一抺意味不明的弧度:“你應知道,自你離開夏候瑾然之后,他就立了素妍為皇后。從那一刻起,就已經等于同南岐國決裂,轉而與我北頤國結盟。南岐國,氣數已盡。”
藍清音心中大駭,驚疑道:“難道北頤國就不擔心步上南岐國的后塵?”
段皓凌傲然一笑,回道:“我北頤國養精蓄銳多年,外人皆以為我國地小兵弱,卻不知我們一直暗中練兵,韜光養晦,等的就是天下大亂之時!”
藍清音訝異至極,已是啞然無語。
現在她才明白,父皇為何愿意傳位給她。
或許只有她,還有機會保南岐國安然。
但當初她不愿意出賣夏候瑾然,如今就狠得下心嗎?
段皓凌定定地望著她波光動蕩的眸底,繼續道:“照目前的形勢看來,不出半年,方小說翌國就會吞并了南岐國。如果你想救南岐國,有兩個辦法。一是回去求夏候瑾然,二是與我北頤國合作。”
藍清音漸定了心神,冷淡揚唇,道:“北頤國會在此時出手相助?不怕耗費了兵力,難以與方小說翌國逐鹿天下?”
“只要你肯出手。”段皓凌的聲音低沉下來,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閃耀自信的熾芒,“我可以保證,待我國雄霸天下,南岐國也可同享榮華。”
“把南岐國歸并入北頤國的疆土?”藍清音不禁冷笑,“如果我父皇愿意臣服,最初就已經應允夏候瑾然,成為方小說翌國的附屬郡城。”
“今時不同往日。饒是你父皇多么傲氣,也已由不得他。”段皓凌唇角勾起,笑容透出森寒,“夏候瑾然是何等精于計算之人,他已知我國兵強馬壯,自是先拿南岐國開刀。再加上若逾期不歸,你想他會是如何的震怒?眼下他又不能與我國翻臉,那么……”
“北頤國需要我做什么?”藍清音半瞇眸子,心里已是雪亮。
“你十五歲時,就深諳兵法,一手訓練出黑甲軍陣。如果你和端木兄聯手,我相信,必定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段皓凌眸光漸顯鋒銳,似刀鋒般犀利地望著她,“況且,你暗鑿了一條通往方小說翌國皇宮的密道,又手握方小說翌國西關的兵權,要滅方小說翌國,更添勝算。”
藍清音微蹙眉頭,暗思忖,九衛回了南岐國,竟沒有將密道入口告訴父皇?
段皓凌瞥她一眼,敏銳地看穿她的心思:“你以為夏候瑾然是傻子?你那十名忠貞的九衛統領,早被他擒住,估計日日飽受嚴刑拷打之苦。現在能啟動機關進入密道的人,只剩下你與端木兄。”
藍清音心頭思緒翻涌,一時無法言語。
段皓凌適時地再補上一擊:“你或許還不知道,素妍剛有了身孕,即使你回到夏候瑾然身邊,也不可能獨占君寵。”
藍清音顫,驟然抬眸:“我不信!”
在她離宮的那日,襲擊她的蒙面人正是素妍,她已請師父傳信給夏候瑾然。
她能理解夏候瑾然出于利益仍然立了素妍為后,但她一直相信著,他不會當真寵幸素妍。
是她太自以為是了嗎?
“素妍襲擊你,是她不對。但那封信絕不可以送到夏候瑾然手中。”段皓凌再一次說中她心中所想,俊眉斜挑,又道:“你別怪端木兄,是我卑鄙,射殺了那只飛往方小說翌國的信鴿。正值非常時刻,我也只能謹慎點。”
他攤了攤雙手,無可奈何的樣子,“其實當日偷襲你的刺客,是方小說翌國的江氏一族所派出,素妍只是混在其中罷了。素妍也非要你的命,她只不希望你懷有皇嗣。”
藍清音臉色泛白,心頭似被錐子不斷戳刺,一抽一抽地疼痛。
她錯信了夏候瑾然?
她本以為,她在他心目中至少占有一席之地,但她才剛剛離開,他就寵幸了素妍?
她并不指望他會為她守身,但起碼不應該是素妍……
“夏候瑾然若是真心愛你,怎會把名與份都給了素妍?”段皓凌看著她蒼白的小臉,不由生了幾分憐惜,嘆道:“你既已決定與他分開,就不要再想了。這世上能帶給你幸福的男人,并不是他。”
藍清音怔然無語,低垂眼簾,掩蓋眸中的痛色。
真的是人走茶涼嗎?連一絲余溫都沒有留下。
“藍妹妹,即使你不愿意承認,但你血液里仍是流著北頤國的血,幫助自己的國家又何須猶豫?而南岐國是養育你的故土,你更應保衛那里的子民。”
段皓凌溫和了語氣,輕聲道:“如果你不放心把解藥交給我,也不用勉強。端木兄很快會發現我阻截了玄門弟子,他會親自來一趟的。”
藍清音只是低頭靜坐著,不看他,也不回話,仿佛入了定一般。
段皓凌低低地逸出一聲嘆息,正欲離去,卻見她猛地抬頭,明眸中盈著清冷光芒。
“藍妹妹?”他擔心地探詢問道:“你可想好了?”
“段王爺今日帶來的消息,我已聽得非常清楚。至于我的決定,等師父來到,我自會告知他。”藍清音語聲沉靜,神情異常凜冽。
段皓凌頷首,深深地凝望她一眼,轉了身,不再贅言地離去。
待他走遠,藍清音身子一軟,跌坐椅中,雙眸里終于浮現幾縷哀戚。
腹中胎兒似是感受到她的心情,輕輕踢動了一下。
她垂眸摸上腹部,長睫微微顫動,眼角不自抑地濕潤,但卻用力咬唇,強自忍住,不讓淚水滑落。
一道嬌小的身影從內堂悄然走出,站在竹簾后面,手里捏著一封信,眼中閃現一絲不忍的遲疑。
右腳抬起,想往外走去,但突然間又改變了主意。
狠狠一咬牙,折回內屋,返到自己的房間,將那封厚厚的幾張信箋一口氣撕得粉碎。
天色漸暗色彩絢麗的夕陽慢慢褪,去最后的一線白晝光明也被漆黑夜幕吞噬。
端木痕來時滿面風塵,一貫俊逸淡然的俊臉因青色胡茬而顯得有幾分落魄。
天色正明媚,藍清音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瞇著眼曬大陽。
端木痕輕聲走近,席地坐在她身邊,平緩地出聲道:“清音,你的氣色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