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九衛帶回來的消息，令藍清音大驚，她派人暗中盜取藥引，是不得已的下策，但如此可以避免皇帝推她出去與林氏為敵。()
豈料，竟因此犧牲了兩名九衛。
石室中，九衛一號身染血漬，跪地道：“屬下辦事不力，請公主殿下責罰。”
藍清音微蹙眉頭，沉聲道：“林家山莊，藏龍臥虎，是本殿估計錯誤，你起身吧。”
均九衛依言站起，面無表情，語聲透寒：“殿下，林家山莊私下招兵買馬，培植死士，實力足以與一支軍隊匹敵，不可小覷。”
藍清音點了點頭，清眸中泛起冷芒：“林家顯然得到了皇帝的默許，將來必會成為強大阻力。從今日起，嚴加監視，但切莫輕舉妄動。”
“是，屬下領命！”九衛肅然頷首。
齲藍清音返身離開，心中思緒萬千。如今江氏一族不足為懼，但林氏異軍突起，成為她的心腹大患。皇帝此番部署，意在暗藏一股實力，留待來日攻人于不備。
藍清音端坐靜思，忽聽寢殿外一疊聲的通稟。
“皇上駕到——皇上駕到——”
她心生詫異，皇帝來她宮中一向隨意，今日卻這般隆重其事？
前往外殿迎接，舉目一望，她不由更覺震驚。
“皇后。”皇帝見她發怔，薄唇邊的笑意漸濃，悠然道，“現下有了藥引，接下去的日子，皇后可要忙了。”
藍清音低眸一禮，收斂心神，溫聲回道：“臣妾定當協助太醫署盡速制藥。”
皇帝似是滿意地凝睇著她，揮退身側的太監，漫不經心地伸手一指：“藥引珍貴，皇后先去看看吧。”
“是，皇上。”藍清音神色恭順，走向殿堂中央。
丈余長的絨毯，平鋪在地，其上盡是一個個草還丹，皆如拳頭大小，曬成干果，狀如小兒人形。這樣滿滿一地，蔚為奇觀。
異香撲鼻，藍清音不禁輕嘆。林家終究還是獻出來了，只不知皇帝是如何勸服的。
草還丹又名人參果，本是良藥，而長至人形模樣，更是罕見的圣書。
據說長期食用，可使人長生不老。雖然此傳言不可盡信，但草還丹確實能夠令人延年益壽。
縱觀天下，惟有林家祖輩植有一株靈根樹，數年前古樹枯死，其果實便成珍稀至寶。
“皇上。”她轉眸望向皇帝，試探地輕聲問，“是否林淑妃出面相助？”
皇帝俊容帶笑，不置可否，只道：“過程如何并不重要。”
藍清音回以微笑，不再追問。他一定應承了林淑妃和林家某些好處，否則這件事不會如此順利。
她綻唇淺淺笑著，眸光流轉，光華四溢。他也應允過，他會保護她，她會等著看他會否信守承諾。
“皇后，如果藥引沒有問題，朕就命人送至太醫署。”皇帝緩緩走近她，牽住她的手，笑道，“今日天氣晴朗，陽光明媚，朕不想為瑣事煩心，不如皇后陪朕四處走走。”
“臣妾遵命。”藍清音柔聲應道，淡笑地看著他，“皇上想去哪兒呢？”
皇帝未答，忽地俯頭，在她唇上一啄，而后笑吟吟道：“皇后想去哪，朕就去哪。”
藍清音怔愣，還未及反應，殿門口突然響起一道驚惶的抽氣聲。
那一襲鵝黃色的衣裙，在日光下越發顯得嬌美俏麗。藍清音轉頭看去，菱唇微揚，笑得玩味。
“素妍參見皇上、皇后娘娘！”盈盈曲膝，素妍細聲請安。
皇帝懶洋洋地睨去，并不作聲。
素妍的神色愈加不安，似驚懼又似委屈，雙腿一軟，跪伏在地：“奴婢莽撞，還望皇上和皇后恕罪！”
“何罪之有？”藍清音笑著走上前，欲要相扶。
但素妍卻堅持不起，執意跪拜，以額觸地，用力磕頭，口中凄凄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藍清音挑起眉梢，饒富興味。素妍刻意選皇帝在殿中時出現，其意圖，昭然若揭。且就看看她有何伎倆。
“皇后娘娘……”素妍幽幽抬起眼，額上已是一片紅腫，語帶泣音，“奴婢罪該萬死……奴婢懷了身孕……”
“什么？！”藍清音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扭頭向皇帝看去。
皇帝似是十分無奈，扯了扯嘴角，散漫開口道：“莫非是朕的龍種？”
素妍聞言，眼露驚痛之色，淚珠撲簌簌滾落臉頰，哽咽道：“皇上……那夜、那夜……”
皇帝低哼一聲，竟不接話。
藍清音憶起有一晚，她在御花園窺見素妍，后來皇帝也至，他們二人一同離去。難道就是那夜的露水姻緣？
她思索一會兒，柔了嗓音，道：“素妍，若你懷有身孕，之前受了杖責，也許已動了胎氣。本宮略懂醫術，讓本宮為你診一診？”
素妍面色哀戚，神情悲傷，慢慢伸出手來，邊道：“先前奴婢自己也不知，已懷上龍、龍……”她含淚凝噎，傷心得無法再說下去。
藍清音搭上她的手腕，細細診脈，心中甚感驚詫。果真有孕？！
她上次把過素妍的脈，但僅是一瞬的觸摸，沒有仔細探究。
現在才發覺，素妍體內居然有一股真氣盤踞，但藏得極密，應是被人封住了任督大穴。如此便就難怪廷杖之刑也沒令她滑胎。
素妍仰著清美小臉，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皇后娘娘……胎兒可安好？”
藍清音收回手，轉了身，定定地望著皇帝。
皇帝臉色如常，俊朗優雅，卻是一派悠閑，仿佛不關己事。
藍清音隱生怒氣，一字一頓清晰地道：“皇上，素妍確實有了身孕。”
皇帝散淡地勾著薄唇，一雙幽藍瞳眸深不見底，不顯絲毫波瀾，慢悠悠地開口道：“那夜，朕飲醉了。”
“皇上的意思是？”藍清音掃過垂淚的素妍，語氣不由冷淡起來。
她不管皇帝如何多情，但作為男人，自己做過的事，又怎可抵賴。
皇帝隨意地揮揮手，示意素妍起身，繼而道：“皇后醫術超群，朕自然相信皇后的診斷無誤。既如此，皇后就替朕想想，該給素妍一個怎樣的分位。”
藍清音淡淡接言：“先晉升素妍為才人，皇上認為如何？待到皇嗣出生，再另行賞賜。”
“皇后乃六宮之首，此事就由皇后決定吧。”皇帝無所謂地聳肩，神情輕佻不羈。
藍清音不愿再看他，轉眸望向素妍，溫聲道：“素妍，本宮會命人打點，賜你一座寢閣。”
才人之位尚屬低微，并不如嬪妃有資格獨享一座宮殿。
“奴婢叩謝皇上圣恩，謝皇后隆恩！”素妍一邊拭淚，一邊跪地謝恩。
“如今你身懷龍種，要萬事小心，先下去歇息吧。”藍清音無意與她寒暄，心中暗思，皇帝的態度，未免太過冷漠。
素妍滿面感激地退下，藍清音特別留了心注意，發現素妍離去前，竟未再多看皇帝一眼。
偌大的殿堂恢復清寂，藍清音直視著皇帝，想從他眼中探究一絲情緒，可是并無所獲。
“皇上。”她低聲喚他，輕嘆道，“皇室血脈，豈可兒戲。”
皇帝卻是意興闌珊，慵懶揚眉，回道：“皇后不必憂心，朕自有分寸。”
藍清音無聲嗤笑。他的分寸，她實在捉摸不透。也許他和素妍之間，早有協議，而她被蒙在鼓里。
“皇后生氣了？”皇帝斜睨著她，唇邊勾著一抹戲笑，“氣朕濫情博愛？”
“臣妾不敢。”藍清音亦笑，笑得諷刺。誰敢要求帝王一心一意？即使有人得到專寵，那也只是一時風光罷了。
“其實，朕也想專情。可惜，朕這顆心，沒人有能耐栓得住。”皇帝上前一步，攬住她的纖腰，如蠱惑般在她耳畔低語，“清音，朕期待你有這般本事，能征服朕的心。”
藍清音輕輕推開他，半玩笑地道：“如果臣妾有這個本事，皇上可會為了臣妾而廢除整個后宮？”
皇帝長眉一挑，朗聲大笑：“只要能夠令朕心甘情愿，莫說區區后宮，就算錦繡河山，拱手相送又如何？”
藍清音不響，笑望著他。她很確定，這是不可能的事。他非紂王，她亦非妲己。
皇帝斂了笑聲，再次伸手一勾，將她摟進懷里，以額抵著她的額頭，姿態親昵，口中低柔道：“清音，你嫁入我方小說翌國，便是方小說翌國人。若你有此覺悟，誠心助朕打天下，朕可以應允你，將來的天下霸業，朕與你共享。”
“信口開河。”她小聲咕噥一句。這樣的話，她已聽膩。
“朕一言九鼎。”他松開她，后退兩步，與她認真對視，“朕坦白告訴你，和朕作對的人，皆不會有好下場。朕憐惜你有驚世之才，不愿見你以后慘淡收場。”
她微微一笑，心平氣和，不受撩撥。
他深深凝望她，良久，嘆息道：“朕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
她不語，沉靜地目送他拂袖離開。
原本，藍清音并不十分明白皇帝的那番話。直到，九衛查出了素妍的身份。
“娘娘。”靈月皺著秀眉，難掩擔憂之色，“不如趁早解決了她？”
藍清音沉吟不決，思慮甚重。小月這個建議，也不是沒有道理，卻不可行。
皇帝已經安排好一切后著，相比之下，她落盡下風。
見她不吭聲，靈月加重了語氣，再道：“奴婢知道娘娘心善，但有時萬不可婦人之仁。那素妍貴為北頤國公主，卻匿藏方小說翌國多年，顯然居心叵測。”
藍清音走至窗柩旁，望著庭院里那兩棵并排而立的梧桐樹。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但她沒想到，素妍與她相像至此，連懷揣的目的都相近。
如今天下四分，北頤國最弱，地小兵少。
雖然強國不急于吞食它，但它也已然自危了。假如方小說翌國成功滅了西覃國，下一個要攻占的，不是南岐國就是北頤國。
很明顯，不久之后，她和素妍，只能留下一人。
藍清音舒展眉宇，淺淺揚起菱唇。她與素妍之間，有一點，決不相同。素妍選擇依附夏候瑾然，而她，要戰斗到底。
“娘娘？”靈月見她一味沉默，不禁更加憂慮。
藍清音輕盈旋過身來，微笑著道：“小月，要殺素妍并非難事，但北頤國必會追究。而且，她現今懷著龍種，若她出事，只怕連皇帝也不會善罷罷休。”
“難道就這樣什么事也不做？”靈月不甘，目露忿忿。
“也不是。”藍清音緩緩搖頭，道，“她有孕之事，許有蹊蹺。小月，你去備攆。”此次，她只能找師父幫忙了。
靈月不解，但見她自信篤篤，也就不再贅言，只恭敬道：“是，奴婢即刻去。”
看著靈月退出寢居，藍清音一點點地蹙起眉心，手捂胸口，神色痛楚。這心疾，竟又發作了！
她一手撐著墻壁，趔趄地跌到軟榻上，只覺心如刀絞，疼痛難擋。
“來人……”她勉力揚聲喚人，“快宣端木神醫前來……”
門外無人回應，她這才想起先前與靈月談話，屏退了所有宮婢。
扯唇苦笑，心口陣陣劇痛，猶如被人狠狠剜肉。她蜷縮地抱住自己，僅過片刻，已是渾身冷汗透衣。腦中模糊憶起，上次病發之時，皇帝施以援手，使她減緩痛苦。
“娘娘？！”靈月返來，見狀大驚。
“宣太醫，不要驚動師父……”藍清音用力壓著胸口，勉強抬起頭，囑道，“還有，設法讓皇上知道本宮病發……”
“是！娘娘！”靈月領命，匆忙去辦事。
藍清音躺倒榻上，臉色蒼白，鬢發汗濕，惟黑眸中仍有光芒閃爍，晶瑩雪亮。
何太醫皺著一張老臉，表情慚愧，躬身稟道：“老臣無能，皇后這先天心疾，實難根治。”
“退下吧。”皇帝面色微沉，手一揚，推開寢門跨入。
長榻上，藍清音蜷成一團，白皙的麗容痛苦得近乎扭曲，額上汗漬涔涔，不斷滑落鬢角。
皇帝坐至榻沿，輕輕地把她抱在胸前，低聲安撫道：“清音，再忍一會兒，朕渡真氣給你。”
藍清音空茫地睜開眸子，嗓音暗啞無力：“謝皇上……”
皇帝將她扶正，不再言語，溫熱的掌心貼熨于她后頸，如同上次一般，為她注氣鎮痛。
藍清音軟綿地側靠在他懷里，濃黑長睫輕顫垂掩，復雜的晦光一閃而過。
時間一點點流逝，她感覺心房的劇烈痛楚漸漸舒緩，而頸脖后的那只厚實手掌卻越來越冰涼。
她似有若無地勾了勾菱唇，無奈自嘲。她明知皇帝傷寒未愈，卻存心要耗損他的真氣。
又過須臾，皇帝緩緩地調息收掌，俊容已略顯蒼白。但他似乎并不在乎，徑自抱起她，走向鳳床，輕柔地放下，且細心地替她蓋上錦被。
“好些了嗎？”他坐在床畔，傾身俯視著她，柔聲問道。
“無礙了，多謝皇上援手相救。”藍清音露出淺淺笑靨，從被子里伸出皓腕，碰觸了一下他的手背，而后嘆道，“皇上的寒毒怕是又要發作了。”他今夜定會飽受冰寒徹骨之苦。
皇帝斜挑長眉，低聲笑起來：“可不要告訴朕，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藍清音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微笑道：“臣妾原本有疑惑，現在沒有了。”
“是何疑惑？”皇帝的瞳眸中閃耀著些許笑意，顯然早已看透。
“臣妾只是好奇，皇上會否做于己無益的事。”藍清音語含興味，似打趣，又似認真。
皇帝凝望著她，抬袖為她輕拭額角汗跡，手勢溫柔，口中卻戲謔道：“美人病弱，猶添風韻。不過皇后還是這般口齒伶俐，不顯半分嬌弱。”
“皇上喜歡病美人？”藍清音倦懶地半闔雙眼，揶揄道，“那可要忙壞宮中太醫們了。”
皇帝淡笑著不作聲，蹭掉靴鞋，翻身上床，倚著床頭閉目養神。
藍清音亦靜默，心中思忖，他扶植素妍上位，未雨綢繆，恐防將來南岐國和北頤國聯手。他不僅心思縝密，而且深謀遠慮，難怪自從他登基之后，方小說翌國日漸強盛。
眼下的形勢，等同于北頤國已與方小說翌國私下聯盟。
莫非，北頤國愿意成為方小說翌國的附屬郡城？
她自然也是明白，北頤國俯首稱臣的前提，是方小說翌國攻下西覃國。
換句話說，其實北頤國尚在觀望局勢，可能與西覃國暗中也有往來。
靜謐間，皇帝閑散的聲音響起：“皇后在想什么？”
“臣妾在想，這世上兩全其美的事，太少。”藍清音心生感慨，西覃國君王崇武好戰，而夏候瑾然也野心勃勃，她夾存于亂世，還能有什么選擇？
“所以，才更要謹慎抉擇。”皇帝沒有睜眼，倚靠著枕墊紋絲不動，像是穩如泰山，又像是隱忍僵直。
藍清音心細如發，從他呼吸中察覺異狀，不由抬眼看去：“皇上，可覺得冷？”
“嗯。”皇帝低低應了一聲。
藍清音坐起，伸手探向他的額頭，驚道：“皇上，快宣太醫！”
“不用了。”皇帝淡淡地睜開眼眸，注視著她，“皇后深諳醫術，應該知道太醫沒有這個能耐。”
藍清音沉默了會兒，才緩慢地開口：“臣妾愿為皇上祛毒。”
皇帝輕瞇起眸子，不咸不淡地問道：“這次，皇后想交換什么？”
藍清音綻唇一笑，徐徐回道：“臣妾想要皇上的心。”
皇帝微愣，但也只是片刻，隨即便就仰首大笑起來：“因為朕的心，可以換半壁江山？”
藍清音不答，平靜淺笑。他之前說的玩笑話，她又豈會當真。
皇帝慢慢止了笑聲，直勾勾地望入她眼底，眸光銳利如鋒：“想清楚了？于己無益的事，你確定要做？”
“方才皇上不也做了么？”藍清音神色寧和，不閃不避地回視他。不是只有他才具備遠見，她亦有。
“好。”皇帝輕揚唇角，笑得優雅愜意，“朕就承你這份情。”
藍清音抿唇微微一笑，掀開錦被，盤腿而坐，已是運氣之姿。
皇帝笑睨著她，意味深長，慢悠悠地抽回視線，背身正坐。
寢居內，氣息驟變，一股寒氣融合熱流，交錯相抵，矛盾奇異。
而此時的未央宮外，有一人佇立殿門口，舉目遙望蒼穹，俊逸面容上露出幾許感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