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皇帝卻仿佛存心要揭開舊傷疤,只不知那是他自己的傷,還是那個“她”的傷。()
他的語速非常緩慢,似乎不帶一絲溫度,娓娓道:“為了報復,她親手割損自己的臉。當她滿面猩血來到朕面前,朕才發覺,什么叫做說不出話來。那口子劃得很深,皮肉外翻,鮮血滴淌,令人驚悚駭然。她卻笑得燦爛愜意,好像因此得到了什么。可是朕看著,只覺得她在哭。那眼淚是紅色的。”
藍清音默默聽著,心里有些發涼。他描述得太細膩,她的眼前仿若幽幽浮現出那樣一張臉,面色異常蒼白,鮮血異常猩紅,猶如怨厲鬼魅。
大多女子最珍惜的,便是自己的容顏,可黎賢妃竟能狠心對自己這般殘忍。這算是對誰的報復?值得嗎?
聚“朕不喜歡去齋宮,也許是不習慣那里彌漫的檀香味,又或許,是覺得再濃的檀香也覆蓋不了記憶里的血腥味。”皇帝似有若無地笑了笑,自嘲道,“朕的記性太好,是否一件好事?”
“有時候,記憶會騙人。美好的變得更加美好,不好的變得更加不好。”她平和接言,什么也不問。
故事剛剛講述了開頭,皇帝沒有再把它說下去。藍清音心忖,這樁多年前的深宮秘事,內情會是如何的錯綜復雜?除了血腥傷害之外,可也參雜了刻骨銘心的纏綿悱惻?
娌兩人皆無言,氣氛靜默。忽地,藍清音覺得錦被一緊,皇帝拉住被角,微微用力,連帶將她扯近。
“皇上?”她有點詫異。他們一貫隔著距離共眠,他現在想做什么?
皇帝沒有出聲,緩緩擁住了她,手勢輕柔,不含侵略的之意。
她沒有掙扎,任他抱著。他的手心貼著她的腰,涼寒失溫。錦被甚厚,可他的身軀卻僵冷如冰。
她維持著原本的姿勢未動,良久,低聲啟口道:“皇上,夜涼,不如臣妾讓人再拿一褥被來?”
他輕咳了一聲,卻道:“就這樣。很好。”手掌稍使了點力,將她整個人完全攬進了懷里。
男子獨有的氣息竄入鼻端,藍清音感到有些不自在,本能地挪了挪身子,他即刻再摟得用力一分。
他的下巴輕抵著她的肩頸,她覺得癢,終于忍不住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但他仍沒有松開手,從后面環抱著她,低低嘆息:“清音,你的身子很暖。”
她心尖一顫,心跳隱隱急促起來。明知他可能是在使攻心術,可她還是不可以抗拒。如果她現在一腳踹他下床,會有什么后果?她暗自苦笑。這人太壞,刻意流露一絲脆弱給她看。演得那么真切,讓人即便懷疑,也不忍戳破。
他就這么抱著她,不說話,貼牢她的后背,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她僵直著背脊,感覺他的呼吸近在耳邊,輕微掠動她的發絲。
“睡吧。”他近乎呢喃地吐出一句話,就再無聲響。
她亦不作聲,許久之后,他的身體漸漸溫熱,扣在她腰間的手也略松了,應已入眠。她這才長長吁出一口氣,覺得這種情況猶如守城御敵,心身皆不敢松懈分毫。
這一夜,他睡得很淺,時不時下意識地將她抱緊。害她徹夜無眠。
翌日一早,藍清音將修葺冷宮的事務交代給靈月,然后換上荊釵布裙。一張清美容顏,不施脂粉,素凈白皙。
皇帝今日身著一襲淺紫色的錦袍,金冠束發,仿若富家公子,翩翩俊逸,但看似毫無一分殺傷力。
藍清音站在他身旁,像是他的家仆丫鬟。而幾名侍衛青衫便服,如同大戶人家的護院,并不起眼。
一行幾人,就這樣出了皇宮,駕著兩輛馬車來到南城門。
城門口擠著眾多難民,拖兒帶女,排隊入城。
皇帝下了馬車,走到一邊靜僻處旁觀,隨口問藍清音道:“可見過這等情景?”
藍清音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從前在南岐國,她時常隨師父出宮,行醫救人,或跋山涉水勘地采藥。她并非不知人間疾苦的嬌貴千金,也曾嘗過辛勞饑冷。
有時在荒山里,風餐露宿,只能挖草根野菜充饑,睡在陰寒山洞里。
皇帝也不再作聲,定睛掃視著魚貫進入城門的百姓。
這些人之中,或許有奸細。就算每日混入十人,十天便有百人。如此下去,京都必將大亂。
西覃國人擅巫蠱之術,如果他們對駐京軍隊下蠱毒,后果不堪設想。
藍清音轉眸看向皇帝,見他神情凝重,便輕聲開口道:“公子,戶籍文書可以偽造,但人的本領難藏。倘若西覃國派探子潛入我城,定是會武之人。”
皇帝聞言,贊賞地瞥她一眼,頷首道:“此言有理。”
藍清音微微一笑。看他的反應,應該已經做了一些安排。其實只要暗中讓武學高手佯裝守城士兵,檢查入城百姓時,一搭每人脈搏,就可分辨端倪。不過,縱使如此,仍難保萬全。畢竟,如今是非常時刻。
“還有什么建議?”皇帝注視著前方,淡淡問道。
藍清音知他是在問她,思索片刻,才壓低嗓音道:“對于巫蠱之術,預防重于事后醫治。清音曾經和師父研究過西覃國蠱毒,小有心得,但是有一味藥引異常難尋,所以一直未研制出防備之藥。”即使能配出藥,可要在軍民中普及,其量甚大,不僅需要人力,亦需要時間。
皇帝的眸中閃過一絲亮光,側過臉,灼灼地盯著她:“是何藥引?”
她踮起腳尖,湊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皇帝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抿唇不語。
藍清音清淺地笑了笑。在此時,她和他是盟友。南岐國派兵助他攻打西覃國,那么她幫他,也就是幫自己。
皇帝又靜觀了一會兒,才折身走回馬車。踏上馬車之前,他扭頭平淡拋下一句話:“清音,上車來。”
馬車嗒嗒慢行,途經市集。正值午時,街市繁華熱鬧,人流絡繹,叫賣聲不斷。
皇帝掀開簾布,頗有興致地看著,見一處小攤圍著不少人,而一陣陣食物的香味迎風飄來,不由出聲停了馬車。
“公子?”坐在他身邊的藍清音笑著喚他。
皇帝挑起長眉,慢條斯理道,“本公子餓得緊,咱們覓食去。”
藍清音不禁莞爾。沒想到他平日一副內斂深沉的模樣,卻也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那處攤販,賣的只是普通燒餅,但濃香四溢,引人垂涎。
“公子,不如回府再用午膳?”藍清音心想,皇帝身份尊貴,且心思多疑縝密,該不會真的在外吃這種食物吧?
“買幾個。”皇帝伸手一指,俊容上笑意盎然,饒有興味。
藍清音回頭看看緊隨的侍衛,他們皆一臉為難,躊躇遲疑。
她笑著搖頭,輕扯皇帝衣袖,小聲道:“公子先回馬車,清音幫公子買。”
皇帝斜睨著她,一點也沒打算合作,大步走近燒餅攤,顧自對小販道:“小哥,來兩個燒餅。”
藍清音也不阻止,她就不信皇帝身上會帶著碎銀子。
誰知皇帝竟從腰間錦囊里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小販,大方道:“不用找。”
那小販拿起銀票一看,驚喜大呼:“一百兩!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旁邊民眾好奇地涌上去,爭相看銀票是真是假,邊嘖嘖稱奇道:“居然花一百兩買燒餅,這是哪家的貴公子啊?”
“難道是城西姜員外的那個敗家子?”有人猜測,眼角覷向皇帝。
皇帝悠哉地接過燒餅,點頭道:“正是正是,在下就是那不爭氣的姜家少爺。”
“是嗎?可是聽說最近姜家少爺得了麻風……”一人質疑地上下打量他。
此話一出,眾人驚恐地聚焦于皇帝臉上,自動退離他好幾步。
藍清音哭笑不得,輕輕拉住皇帝的袖子,示意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