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上午藝比罷,李泰瞧著樓下的遺玉正大光明地溜走,聽著伸手虞世南和幾名博士說話,盡管心里有點兒不悅,還是沒去逮人。
他一直都知道在這丫頭心里面,從某方面來講,就是她親娘也比不過她大哥的分量,同一個死人又沒什么好計較的,可見她那么驕傲地說著盧智的樣子,就是會不舒服,哪怕他自認為在她心里已是不亞于盧智,但他所要的不只是這樣。
“哈哈,那就恭喜虞老喜得佳徒了,長孫小姐資質佳絕......”
李泰轉過身,幾人停下了說話聲,剛才樓下鬧那點兒動靜是沒引起幾人注意,可見李泰要走,還是起身相送,虞世南沖幾人擺擺手,緊跟著李泰就下去了,就落晉啟德和查濟文在最后,兩人相視一眼,各自扶須而笑。
明天書藝比試可有看頭,太學院和書學院是要叫板上,一個是五絕新徒長孫家的嫡女,一個是長安城新晉的才女準王妃,又有虞世南和李泰兩人在場,這誰勝誰負可真說不準。
李泰從國子監出來,直接回了延康坊,魏王府前夜遭了賊偷,雖然沒丟什么東西,李泰也沒罰人,可是庫房西處一溜門鎖被撬,還是讓負責門庭的侍衛們感到心焦,這兩日明顯緊張起來,前后院不分白夜地巡視,換崗換地是更勤快了。
阿生昨天被李泰遣到了洛陽去接被放養了一年多的銀霄,平彤平卉又被送去龍泉鎮,梳流閣里空蕩蕩的沒見下人,換到別府哪容這種現象,可李泰卻一個人進門,一個人上了樓。
進了遺玉常耗著的那間藥房,走到高大的藥柜旁邊,在空墻上隨處按了幾下,只聽“吱呀”一聲,白愣愣的墻面上竟翻了一道小門出來,剛好能容一人通過——這是一間暗室無疑了。
借著外頭光亮,可見暗室里面沒什么金銀珠寶,只有兩只靠墻的花木小柜子,里頭橫七豎八擺著些盒子,水條紋的地毯上有幾個灰灰的腳印,當中擺著一張矮桌,桌上有一方燭臺未亮,嵌木的墻壁上空落落的,連個字畫都沒掛。
李泰就在屋里站了會兒,看著兩面空墻,尤其是當中那堵,臉色有點兒難看了。
“主子。”身后頭突然多了一道人影,李泰也沒回頭,道:“抓著了?”
“屬下無能,沈劍堂好像已經出城了,是不是要派人到醉江南去守著?”
“不必,人就在京里,繼續找。”
“是。”
遠在洛陽,正在哄著脾氣見長的鳥爺回京的阿生,還不知前幾日被李泰攆走的沈劍堂前晚殺了個回馬槍,大著膽子把魏王府的庫房給撬了一個遍,最后順走了李泰幾件“寶貝”的事,這便沒能及時趕回來,可沒人在李泰跟前勸著,可叫某人事后被抓到,險脫了一層皮下來。
遺玉在回到龍泉鎮上時候,剛過了午飯的點,盧氏他們都吃過,和周夫人、韓厲三個坐在正房的小院子曬太陽,韓拾玉又不知跑了哪去。
“回來這么早,吃過飯了嗎?”盧氏昨天已聽遺玉說過李泰去做五院藝比論判的事,原以為她怎么也得下午才回來。
“還沒。”遺玉接過平卉遞來的藍布月牙小凳在石桌邊坐下,周夫人和韓厲正在兩邊對弈,一盤棋下得旗鼓相當,盧氏坐在對面縫著紅綢面的吉物,聽說她沒吃飯,拿針抿了抿鬢角,使喚陳曲去廚房弄些吃的過來,平彤正在給盧氏打下手,聞言也擱了東西跟著去了。
“同你說件好事,”盧氏笑起來眼角折起幾條細紋,“你姑母他們是帶了家具物件從江南過來,正在半路上,約莫再有個十日就能到了。”
韓厲派去的人腳程是快,這便你在通南的官道上遇了揚州來人,傳了消息回來,也算給擔心女兒嫁妝上不了臺面的盧氏吃了一記定心丸。
遺玉先是高興,而后小臉便皺了皺,韓厲落了黑子,等著周夫人下棋,聽盧氏問她怎么了,便側目看了一眼搖頭不語的遺玉,撥弄著盒里的棋子,道:
“這是心疼那一千兩銀子的訂錢。”
遺玉被他說中心思,哼了一聲算是承認,盧氏卻不在意道,“多少大錢都花進去了,還差這個,防個萬一也是好的。”
“精打細算是沒錯,不過你畢竟是要嫁到魏王府去,有些小錢還是別太看在眼里,不然日后有的你受氣。”韓厲將無氣子提起來,斟酌著棋局。
“有時間多聽聽長輩的話,總沒錯。”周夫人落下子,伸手去正了正遺玉髻上偏歪的青節竹笄,老婦人眼里依然是看不得半點偏扭的地方。
韓厲曾也是風光一時的世家少爺,盧氏就是再不濟,也曾幫房家操持過家務,兩人都清楚這大門戶里的行當,藏的掖的有時是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遺玉多少聽盧氏提過,沖周夫人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進去了。
陳曲領了兩個下人回來,在石桌邊上置了四足小案,擺上兩道熱菜一碗白飯,當午悶熱,遺玉吃不大下去,扒拉了兩口就放下了,恰平彤端了一只陶瓦小甕過來,遺玉接過去掀開一看,往里一瞧,驚訝了一下,隨后就樂了,忍不住笑,扭頭道:
“上午送來的?”
這小甕里面放的不是別的,乃是一粒粒珠光玉滿的紅櫻桃,去了梗,用蜜湯泡著,熒光澤澤的,霎時引人口腹。這東西誰送的,遺玉不作他想,就不知那天擊鞠說是最后一份也讓楊妃包給了城陽,這新鮮的櫻桃又是李泰打哪里弄來的。
“早上您剛出門時候。”平彤也笑,取了長柄的銀勺給她舀著吃,“想是天熱,奴婢就擱水井里鎮了,又拿您腌草莓的法子用蜜泡著,想是這天熱小姐沒胃口,吃吃爽口也好。”
遺玉瞧見喜歡的東西,怎能心情不好,美滋滋地吃著小紅果,原本上午在君子樓被長孫夕找事的郁氣也消沒了影,哪怕這筆桃花債是李泰招來的,也不能不又待見了他一些。
“不錯,還是你貼心。”心里高興,嘴上就不吝嗇地夸了平彤兩句,是沒注意到一旁收拾她吃剩一半碗碟的陳曲,白了白臉。
“婆婆,我喂你嘗嘗。”遺玉又管平彤拿了支干凈勺子,舀了一口遞到周夫人嘴邊。
“好了,這紅燈果你們小姑娘吃吃就罷,甜津津的,我這老婆子牙口不好,就不貪嘴了。”周夫人抿了一口,就不肯吃了。
遺玉是撞多了周夫人的見多識廣,便不驚訝她認識這蜀中貢果,又捧著陶甕纏著去喂她娘,盧氏知道這是李泰叫人送來的,瞧自己閨女高興,也吃了兩口意思意思,問了她幾句上午比試的事,就借著日曬,打發遺玉回屋洗洗睡一覺先。
三月十三,是五院藝比的第三項,書藝比試。繼昨日悶熱,今天又陰了下來,想著要在場上久坐,遺玉就多在常服里面套了件單衣,出門盧氏還不忘讓平彤多帶上一把傘應急。
到了學里,半空上便騰起了一層陰云,灰蒙蒙的天上,太陽可憐兮兮地被捂住,遺玉下了車,仰頭望一眼頭頂,心里想著,這要是比到一半下了雨,可就不美了,她可是想著要速戰速決,拿下這塊牌子,好早了一樁心事。
等了一小會兒,就見程小鳳騎著她那匹紅馬踏踏地從街角跑來,翻身落地,將馬小心拴在宿館門前的樹上,囑咐門房看了,攏著衣領,沖遺玉道:
“這鬼天,難道要下雨,我昨日才洗的馬。”
好的不靈壞的靈,兩人還沒走到君子樓外面,就瀝瀝拉拉地落起雨來,遺玉撐開傘,遞給高個子的程小鳳打著,遮住她們頭頂,沒幾下雨點就大起來。
程小鳳想著還拴在門外的馬,低咒了一聲,聽見附近騷亂,扭頭看著草坪那頭的學生們拿著書袋舉到頭頂擋雨,悶頭蒼蠅一樣地向前沖,一片亂糟糟的模樣,呼哧一下又笑了出來,想是同別人比了,好歹她們還有把傘。
程小鳳昨日捎帶了遺玉贈的蛇膽酒回去,又照照遺玉的交待,把她的話學了一遍,程夫人便沒責難他,程咬金是樂呵呵地開了酒壇,這酒沒什么勁,他飲了兩杯就罷,程夫人卻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酒好生收了起來。
“這雨看是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上午還比不比了,”兩人上了竹樓,程小鳳倒了杯熱茶給遺玉端著,問道,“要不去梅樓上問問?”
遺玉小口喝著冒煙的茶水,想著要見李泰,遲疑了一下,道:“說不定等下就會通知,再看看。”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梅樓上是來了人,可沒聽鐘鳴也沒有人出來說什么,樓下學生已開始嘈嘈切切地嘀咕著,遺玉被程小鳳催了幾回,不得不放下茶杯,打著傘往梅樓去了,知道程小鳳怕見先生的毛病,便沒強求她也跟去。
樓梯前頭的地面有處凹陷,雨水很快就在坑里積成一片,遺玉提著裙子抬腳試了幾回,約莫著憑她兩腿長短,從這過去都要濕了鞋,左右也沒找著路能繞過去,心一橫,正打算橫渡,一腳剛邁出去,就被人揪著后領撈了回來。
“長眼睛是要用的,也沒看見水坑?”
聽這淡淡低聲,帶點兒挖苦,遺玉整了整面色,笑著轉過頭,可一眼望見李泰身后那撐著綠皮小花傘正沖她含笑點頭的長孫夕,心里頭的高興便沒了蹤影,扯了下嘴角,就扭著脖子掙開了衣領上的手掌,低頭行了禮。
“殿下。”
“下著雨亂跑什么。”李泰是松了她衣領,掃一眼她身上,落在她肩頭的小片潮濕上。
“唔,我來問問博士,上午下雨,這還比試不了。”遺玉朝后退了一小步,免得傘尖的水漸到李泰身上,他側邊站著一名管事,正高抬著胳膊給他撐傘。
魏王爺今天穿了身圓領的月白衫子,干凈凈的顏色,襟口袖口都用銀線抽了邊,一條翠黃的革帶勒出精瘦的腰身,單那一張臉孔就讓人挪不開眼,這么穿了,立在朦朦的雨里,周圍的事物便都成了背景,讓人眼前只能容下這么一個人,就連那一旁絕色美貌的長孫夕,也被他硬生生地消磨了顏色。
“先回去等著。”李泰倒是不在意濕了袖子,又伸手隔過雨幕,遞了一方干爽的汗巾過去,若非是知她臉皮薄,他是不介意在這里幫她擦擦干凈。
“是。”遺玉表面乖順地接了帕子,盡管知道他是不想見她淋雨,可瞅著李泰一步就邁過那水坑,長孫夕舉著傘踩著水面小步跟了上去,側臉笑盈盈地同他搭話,還是擰了下眉——這種情況可不是一兩回了,她就算再大方,也吃不住心頭不爽了。
女子敏感,早察覺到長孫夕這若即若離的戲目,她當真沒興趣做觀眾,可李泰又是在干什么,由著她順了桿子往上爬么。
擦著肩頭的雨水,遺玉望著已經消失在樓梯上的人影,正試著壓下火氣,耳朵一顫,但聞一聲怪笑順著后頸響起,夾帶著陰涼的呼吸,驚得她猛地扭過頭去,卻沒見雨里半道人影。
又望幾眼空蕩蕩的身后,按捺下驚疑,一回頭,正面迎上一張近處放大的笑臉,她瞳孔皺縮,張了下嘴,便又咬著舌尖壓了回了到喉的驚叫聲。
兩張臉孔相對,在這一方傘下,愣是沒人出聲,直到天空響了一記悶雷,“轟隆”一聲,這才劈開了那詭異的沉默。
“唉,這是見到我歡喜傻了不成。”
一只濕漉漉的手掌在她面前輕晃了兩下,方要貼到她臉上,卻被扣住了手腕,未能挨著她臉上一絲兒。
遺玉拉開那只手,靜著一張臉轉過身,便撐著傘往竹樓回走,就跟剛才沒看見半個人似的。
“嘖嘖,枉費我千里來京城尋你,這般冷淡好叫人傷心。”
“剛才跟著老四的那個女人是誰,我瞧他倆走了,怎么丟你一個在雨里站著,真是的,瞧他在外頭對你百般呵護,原來回了京是這副模樣,早知道,我便早來尋你了......喂,小東西,你為何不搭理我,讓我自說自話,好生無趣。”
遺玉被拉扯著衣袖不得不在竹樓外停下腳步,總算是肯扭頭看一眼身邊的落湯雞。
“姚一笛,你怎還是這般啰嗦,叫人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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