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認出后面坐的就是昨天在蘭樓下頭見過一回的小姑娘,因為那本《晴雪貼》讓她印象頗深,她穿一身與自己相同的墨灰常服,也是書學院的學生。
在畫藝比試上打翻朱砂盒子,不是什么大事,壞就壞在那盒子倒扣在了將成一半的畫上,山水的畫面糊成一團粘膩的紅色,而遠處主簿看管的香柱消去一半了。
這邊動靜引得四周側目,有的人是冷眼瞅了一下,便又靜心去作自己未完成的畫,更多是幸災樂禍,待命的書童很快就端了一盒備用的朱砂小跑過來,在小姑娘面前擺了,再快速跑開。
遺玉見她有了新朱砂,這才收回已經摸到盒子邊緣的手,回過頭繼續用細筆添補著畫中細節,聽見斜后方有好幾個人小聲喚道:
“安安,你沒事吧?快別發呆了,趕緊畫呀。”
“是啊,安安別發呆,快收拾下重新畫,你想拿最差啊?”
這小姑娘人緣看來不錯,遺玉分神想著,最起碼是比她當初要好,這場景叫她想起來有些久遠的相似事件,當初她的人緣的確不怎么樣。
“我、我沒事,你們不用管我,趕緊畫吧。”
聽見身后故作鎮定的嗓音,遺玉不免對這叫做“安安”的小姑娘生了點好感,這畫藝比試她沒想過拿最優也不怕拿最差,又過了半盞茶不到便完成,檢查一遍,落印之前,不由扭過頭看了一眼,這一下就讓她暗暗皺眉。
眼前的畫紙又換上了一張嶄新干凈的,晉璐安咬著嘴唇想要冷靜下來,可她拿著筆的手還是在不停地抖,一落到紙上,便劃出一條長長的丑陋的痕跡,似是在嘲笑她先前的沾沾自喜,本來得心應手的題目,卻在快要完畫的時候失手灑了朱砂墨——還在“她”的面前丟了這么大的臉。
她緊握著發抖的手,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前面的纖細背影,更可笑的是她此時半點記不起剛才畫的是什么,看著遠處燃的裊裊的香燭,只有更加慌亂,在國子監待了一年,親眼所見,她再清楚不過,五院藝比若是被評最差,接下來等待她的將是什么,無休止的嘲笑和捉弄,同院人的孤立,還有朋友們的疏遠。
四周惡意的眼神她一一收到了,嘗試了幾次都勾勒不出想要的形狀,直到嘴里有了甜腥的味道,她這才重重地用筆在紙上拖出一道又濃又長的墨痕,停筆后,眼里最后一點掙扎也消失,眼角沒出息地涌出了濕意。
她松了手指,呆呆地看著毛筆在案上滾動著身子,帶著墨星朝案邊角蠢笨地爬離,她真恨不得同這支筆一樣,能夠逃離這里,可她怎么逃的了,就像這支筆一樣,在將要爬出案時,被一只沾了細墨的手掌按住,撿起來,遞還到她面前。
“如果我是你,現在就該想想來看你觀比的家人,想想你不愿讓他失望的人。拿著,就是畫不出來,也要畫到比試結束。”
這輕輕的聲音略細啞,語調是冷淡且嚴肅的,晉璐安呆呆地伸手接過那根筆,再抬頭,又是一道纖細的背影,她扭過頭望著論判席上,哪怕人影模糊,也可以想象祖父那張年邁的臉上該是怎樣地擔憂。
她狠狠地擰了一下大腿,人一下子就清醒過來,“唰”地一下收起了面前的紙張,胡亂拿袖子擦了擦案邊的墨汁,鋪上一層嶄新的畫紙,執筆落下,再不是丑陋的痕跡。
是啊,果真得了最差,那丟人的可不知她晉璐安一個,還有、還有,那位小姐當初不也是這樣么,那場書藝比試,她被人潑了墨,只有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卻贏了所有人,她還有半柱香的時間,為何就自甘這樣
聽著樓上接連念了兩個不認識的名字出來,一片噓聲一片喧嘩,遺玉低頭擦拭著她磨舊的學生印,確認干凈后,才收進隨身的荷囊,三角口的荷囊里面另外還躺著一枚玲瓏可愛的玉印,這是李泰贈她的“玨”印,舍不得用,也沒場合用,至今沒見紅。
“好險啊,安安,還好你不是最差”
“剛才真是嚇死人,好好的朱砂怎么打了?”
“對呀,你怎么這么不小心,昨夜回去又熬夜看書了嗎,真是的,少用功一天又不會怎樣...”
“畫完了,對不起啊,讓你們擔心,我、我也嚇了一跳,就是走了神。”
聽著身后小女生嘰嘰喳喳的抱怨,還有那個慢吞吞的回答,遺玉不由就笑了,收拾著紙筆,也沒發現后頭幾個小姑娘漸漸小了聲音,交頭接耳地偷瞄著她,相互推搡了幾下,扭捏不敢上前,好不容易有個撓著頭被推了出來,正要同遺玉搭話,卻被人搶了先。
“盧二小姐。”
遺玉對這個稱呼,尤其是中間那個“二”字,很不感冒,通常情況下會這么叫她的只有兩種人,找她事的,和準備找她事的。
她站起身,看著在眾人明瞄暗窺下,被一群人簇擁著走近的兩個人,左邊那招人眼的長孫夕就不用說了,她身旁那個要年長兩歲的女子,模樣不錯,就是頭頂上一枚明晃晃的金釵顯得俗氣,可也就是這枚金釵,讓遺玉認出來人。
“長孫小姐,楚小姐。”看著那金釵少女的神情,遺玉就知道沒認錯人,這不就當初參與設計迷暈她關了小黑屋,差點被的后勁兒給憋死的楚曉絲么,想當初她可是長孫嫻的跟班來著,只是那件事后被推出來做替罪羊,名聲臭了就被長孫嫻一腳蹬掉,眼下又同長孫夕混在一起,看來她不在這兩年,當真錯過不少好戲。
“貴人多忘事,難為你還記得我這舊時同窗。”楚曉絲一臉親切的笑容,就跟遺玉曾經同她多要好似的。
遺玉現在身份,實在沒同她假客套的必要,便不置可否地一笑,低頭涮洗毛筆,李泰怕是馬上就要下來,她得趕緊走,免得被抓到,想起早上到梅樓和晉啟德打招呼,那么會兒工夫,一旁坐的李泰還借著袖子的遮掩捏了她手指把玩,就心驚肉跳的。
“明天就是書藝比試,這可是盧小姐的長項,不知你準備地如何?”長孫夕問道。
“還好。”她就是勢在必得,也沒必要同不相干的人說吧。
“看來盧小姐是胸有成竹了,”長孫夕自行解讀了遺玉的意思,扭頭對楚曉絲笑道,“這可難辦了,這書藝的牌子我今年本來也打算要的,誰知盧小姐會在大婚前突然回來參比,這次藝比我是預拿三塊木刻,又不想同盧小姐爭,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聽周圍人驚訝低語,遺玉暗笑,好大口氣,三塊木刻,她當這次五院藝比是她個人的專場么,還有,什么叫不想同她爭,這話說的,倘若她盧遺玉這回真拿了書藝比試的木刻,還要算她長孫夕相讓的不成。
“呵呵,”楚曉絲目光怪異地瞧一眼遺玉,接了長孫夕的話,“夕兒可不要這么說,你才拜了虞先生做老師,若是藝比輸了,豈不丟了他老人家的臉面。”
長孫夕拜了虞世南為師?這下遺玉可著實驚訝了,看著長孫夕那愈發晃眼的美貌,點頭道,“還未聽說此事,恭喜你了。”
“謝謝,”長孫夕是沒有半點得意的表情,態度很平常地對遺玉道,“先生還說,他對盧小姐的字印象頗深,贊你寫得一手新字,娟秀齊整,尤其是同其妹周夫人的善體,有五分相似,倒是難得了。哦,對了,據說你及笄禮上,周夫人也曾到場,不知你是否曾得過她指教?”
一語雙關,這便是又在暗指遺玉的穎體是仿抄虞世南的親妹周夫人,又在試探曾未她添笄的周夫人到底和她有什么關系。
遺玉手上動作一頓,便又涮洗毛筆,同時盯著竹筒里渾濁的水,輕笑道,“三小姐謬贊,我那一手不過是精簡小楷,怎敢擔得‘新字之名,周夫人出自大家,我對她亦是敬慕,只可惜夫人長居異地,她的善體我未能有緣一見,不然倒是可以和你探討一番。”
“哦?”長孫夕眼中掠過異色,早知遺玉難纏,但被她兩句話就輕描淡寫地劃去她話中下套,還是意外了,疑了一聲,便又道:
“那我真是好奇,據說盧小姐少小時候生在鄉野,這一手好字卻遠勝常人,究竟是習誰而來,難道那鄉野之間,也有名家大師不成?”
“噗嗤”一聲,楚曉絲笑開,隨即佯作尷尬地掩了下嘴,嗔怪長孫夕道,“大師們被你一說,倒成了窮鄉僻壤都有的怪人了。”
竹筒里的清水已被墨染,遺玉又攪了兩圈,聽見四周竊竊私語,連眼都懶得抬,可她忍得住,不代表別人也忍得住——
“有魚不在江深,有江不在山高,有山不在天闊,有人佼佼于世,何須問其師承”
這人聲突兀,但字正腔圓,珠璣句讀,理淺易析,四周暫靜,遺玉這才有了興趣抬頭,看向橫身立在她前頭,側面隱怒的圓臉小姑娘,本來意興闌珊,忽就被激起了那么點沖動來,恰是長孫夕溫聲接道:
“言之有理,可我非是質問,不過好奇罷了,若盧小姐不便相告,不必答我,這位小姐也不必過激。”
晉璐安一頭腦熱,便這么被水澆了下來,她到底還是年紀小,又沒長孫夕的道行,一句話便讓四周視線變味,或諷或嘲,正是面紅耳赤的時候,就聽一聲輕語淺笑:
“怎么長孫小姐在國子監三年都沒聽說過嗎?”
扭頭就見那位水墨畫般的小姐,一只白玉素手,從竹筒里提了毛筆出來,輕甩兩下水珠,正面向長孫夕一干人等,挑起眉黛,下頷輕抬,一雙灼灼眼眸不無傲色:
“雖出身鄉野,然我長兄盧智幼習四書,少時又涉琴棋書畫,無師自通,凡屬文類,無一不精,教我這么一個小妹,有何難的?你問我師承何人,我答你,我只一兄長,便勝過旁人拜得名師大家也。”
話畢,不理眾人怔怔,仰頭看了一眼梅樓上立在欄桿邊的修長人影,拎了書袋,這便揚長而去。
晉璐安和幾個小姑娘兩眼發亮地看著遺玉遠走,臉上紅色再不是尷尬所致,而是興奮。殊不知遺玉出了君子樓大門,左右一望,見到四下無人,便溜著河邊拔腿小跑起來,生怕剛才樓上“狠狠”盯了她一眼的李泰,會下來逮人。
(回來晚了,不好意思,先送大家500字,加更明天說啊,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