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宛秋這一胎的預產期是五月底。在此之前,她把紋繡和茗香都嫁出去了,身邊只剩下一個知墨還小姑獨處。
以前念大學住集體宿舍的時候就深有體會,如果大家都沒男友,那無所謂;如果其他人有,就你一個人沒有,會顯得特別孤單。
所以她本來打算給知墨定一門親的,反正手邊多的是人選。難得知墨一如既往的鎮定,反過來勸她:“姻緣天定,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奴婢不著急,太子妃也別急。”
俞宛秋笑斥:“傻丫頭,我這不是怕耽誤了你嗎?都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我也擔心啊。”
知墨鄭重表態:“奴婢不怕耽誤,就怕嫁錯人。”
俞宛秋點點頭:“你說得對,那我們就慢慢物色。”
“多謝太子妃關心,但真的不需要”,知墨攙著俞宛秋在冬陽和煦的院子里散步,聲音恬淡柔和,目光清澈堅定:“奴婢素來最欣賞紋繡姐姐的冷靜灑脫,沒有合適的人,情愿終身不嫁;有人誠心相求,也不會錯過良緣。在奴婢看來,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要不然,眼看年紀到了,隨隨便便找個人嫁掉,一旦掉進爛泥坑里,掙都掙不出來。”
俞宛秋聽出了弦外之意,不由得停住腳步,盯著知墨問:“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沒有,當然沒有,奴婢是那種輕薄的人嗎?”知墨盡可能表現得坦蕩自然,奈何游移的眼神暴露了她心底的慌亂。
生怕太子妃會繼續追問,眨巴著眼睛做俏皮狀:“其實,是跟著太子妃的日子太安逸了,若非特別中意的,奴婢根本不愿考慮。他家里有東宮漂亮嗎?他家廚子做的飯菜有御廚做的好吃嗎?他能給奴婢一個七品官當當嗎?”
俞宛秋心里有數,且不揭穿她,配合著佯怒道:“太安逸了是吧?遂初堂的幾個大書架你有多久沒整理了?筆架上掛的那兩只老禿筆,據說是狐貍毛做的,我舍不得扔,你去拆下來好好順順,再找點狐貍毛填進去。還有體仁殿的墨韻齋里,牟先生上次題寫的幾副字畫擱那兒幾個月了,你去裱起來……”
“奴婢到哪兒去找狐貍毛嘛,墨韻齋是小明子和小德子分管的”,知墨急忙開口,要不太子妃再派下一大堆任務,會要了她的小命。
“小明子和小德子毛手毛腳,要是他們能裱,也不會擱到現在了。”俞宛秋挺著老高的肚子,笑得像彌勒佛:“你那么安逸,本就該幫他們做點事,我看那兩個小子每天忙得很。”
知墨不服氣地嚷:“他們忙什么,成天耗子似的到處亂竄,哪兒有熱鬧就往哪兒鉆,比以前的小福子公公差遠了。小福子多敬業啊,就像太子殿下的影子一樣,殿下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聽說以前殿下徹夜練功,他就徹夜守著,眼睛都不帶閉一下的。”
說起小福子,兩個人都沉默了,俞宛秋不再開玩笑,正兒八經地交代:“遂初堂的書不用整理,狐貍毛也是隨口說的,但墨韻齋幾副牟先生的字畫真的要勞煩你。只有你的手藝我才放心,給小明子他們去擺弄,平白糟蹋了好東西。你別小看了那幾張紙,牟先生的字畫是當世一絕,只是他素來清高耿介,不喜結交權貴,亦不喜出名,因而世面上流傳的極少。能有幸得其一幅,都視若珍寶,恭恭敬敬地掛在家里最顯眼的位置,遇客人上門必炫耀一番,引以為傲。”
“奴婢怎敢當‘勞煩’二字”,許是被太子妃突如其來的客氣弄得不好意思,知墨的臉有些發紅,“只要太子妃不嫌棄奴婢愚笨,奴婢定當竭盡所能,把牟先生的字畫裱糊好。”
俞宛秋遂道:“難得今兒出太陽,你這就去弄漿糊吧。看你每次裱畫前,米漿要自己磨,漿糊也要自己守著熬,不肯稍假人手,我就猜,連煮漿糊都有學問,對吧?”
“是的,裱畫的漿糊,必須非常細致勻凈,別說疙瘩,一點點小粉粒都不能有。”說起自己的專長,知墨來興致了,眉飛色舞地比劃:“您想啊,畫紙再結實,那也是紙,一旦碰到粉粒或疙瘩,抹不平整,凸起來一團還是小事,萬一把畫紙給弄破了,整張畫都會廢掉。”
“所以我才把牟先生的畫交給你。快去吧,裱畫就是要好天氣,這樣才干得快。”俞宛秋不會裱畫,理論知識還是懂得一些的。
“是”,知墨蹲身為禮,然后穿過院門而去,臨走前的神情舉止,竟有些掩飾不住的雀躍,讓俞宛秋頗覺納罕,想了想,歸結為裱畫者對遭遇名家名畫的欣喜之狀。
待知墨熬好漿糊,備好一應用具,要正式裱糊時,俞宛秋已歇過午,反正無事,便去了墨韻齋現場觀摩。
字畫一共有四幅,是上次牟翊給穆云舟做媒時,趙佑熙趁機“勒索”的。
一幅字寫的是:“河出圖,洛出書,道統昭垂,籍此文章司命;芝有本,體有源,宗支衍慶,佑而作術重光。”
這幅字,俞宛秋認為是牟翊在坦白自己的隱宗護法身份,同時表明對趙氏家族的忠誠。知墨展開字幅時,卻只注意到了兩個字:“衍慶?那不就是小郡王的封號?牟先生果然疼小郡王,寫對聯都想著他。”
俞宛秋暗笑,知墨雖然裱畫技巧嫻熟,書還是讀得太少,對字畫本身的理解很欠缺。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年俞家買下她給惟一的女兒做侍墨丫頭,本就沒指望她成為才女,因而培養方向就是著重各種技巧的訓練,比如裁紙、研磨、裱畫、圖書的歸類整理,等等。作為一個侍墨丫頭而言,她是盡職的、出色的。
另一幅字就很有道家的出世意味了:“一心守道,道無窮,道中有樂;萬事隨緣,緣有分,分外無求。”
知墨喃喃念著:“‘萬事隨緣,緣有分,分外無求’,先生說得真好”
俞宛秋聽到聲音有異,轉頭察看時,發現知墨的眼角一片濕潤,這下更相信她心里有人了,忙出言詢問:“丫頭,怎么啦?你有什么心思,只管跟我說,我總會想辦法成全你的。實在不行,你也算努力過了,日后回想起來才不會后悔,對不對?”
“真的沒有”,知墨掏出手絹擦去眼淚,“奴婢只是看了先生的字,覺得感慨而已。”
當事人不肯說實話,旁人想使力也沒處使,俞宛秋只得作罷。
再看兩幅畫,一幅水墨山水,意境顯然出自王維的《清溪》,因為畫上題有一行小字:“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真正讓俞宛秋移不開眼睛的是另一幅,畫面異常干凈,毫無潑墨跡象,幾叢素菊,籬邊一襲青衣的男子背影,衣帶迎風,似要羽化歸去。
這情景,讓她想起了不知在何處看到的幾句詞:“誰心似濃墨,蘸入丹青,染一幅山水,畫中有你。幾朵淡菊,一抹青影,你長袖揮灑,向桃源去,留我載浮載沉,在十方娑婆海。”
回頭再瞧知墨,已差不多看癡了,眼角又重新濕潤起來。
俞宛秋太陽穴猛跳,這丫頭的表現,怎么都像在演繹“絕望的愛”,她看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太子嗎?不像,如果她有這種傾向,自己早就發現了。
曾經的吳昭訓,那樣隱忍,那樣深藏不露,都被自己揪出來清理掉了。知墨成天跟在身邊,跟太子打了好幾年交道,不可能完全不露痕跡。
排除掉最大的嫌疑犯太子殿下,再把知墨接觸過的人逐一過濾,要說親近點的,只有以前住在蘇城時的那群護衛,比如周長齡、小黃、小喬,再就是太子身邊的幾個親信,如謝長寧等人。
如果知墨喜歡的是他們中的某位,那根本不是問題,只要她肯開口,立刻就能成就,所以也不可能。
眼睛斜斜瞟過去,知墨猶在望著牟翊的字畫出神,身姿靜如雕塑,眼中盡是癡迷,一個大膽的想法躍出俞宛秋的腦海:莫非這丫頭是大叔控,心上人竟是牟翊?
她承認一開始有點囧到了,牟翊啊,那是父輩一樣的存在,留著長長的胡須,在她面前自稱“老夫”的人。知墨明明是妙齡少女,為什么放著大把的青年才俊不喜歡,要去喜歡一個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
回過頭來仔細思量,此位“老夫”,和啟泰殿上那位疼孫如命的“爺爺”,論年齡都不過四十出頭,要放到現代,還可以躋身“大齡青年”,而且絕對是鉆石級別的。有女孩子喜歡也不奇怪。
好吧,就算年齡不是問題,身份不是距離,人家牟翊根本不想娶啊,他才是真正的獨身主義者,紋繡跟他比,只能算機會主義。
想清楚了這一點,知墨的壓抑和悲傷就不難理解了。
俞宛秋默默坐在一旁,看知墨一遍遍打底,再小心翼翼地拿起畫卷。都說認真工作的人最美麗,認真裱畫的知墨,也顯得異常迷人。
她只希望自己想錯了,知墨沒那么傻,明知道是死胡同,還往里面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