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名何紹文的那卷書稿讓俞宛秋非常慚愧,人家在推行新政、日理萬機的情況下,還整理出了一本文集,她自己這幾個月又做了什么呢?
只做了一件事:玩宮斗。
將弱勢的吳昭訓攆走了,將相對強勢的皇后趕進沐萱堂念經禮佛,甚至差點讓她失掉了統攝六宮的權力。
表面上,太子妃兩場仗都打贏了,卻贏得索然無味,因為那些都不是她愿意做的,卻不得不披掛上陣,以捍衛自己的領地和權力。
而皇后顯然并未死心,也有能力卷土重來。她家的曾奉儀,還有良家子劉紅芙等人,仍堂而皇之地住在宮里,窺伺著她的丈夫——不,應該說,那是她們共同的丈夫。
直到雪白的宣紙上赫然出現一團墨豬,俞宛秋才猛然回神,侍立一側的知墨勸道:“您要是不舒服,就再去睡個回籠覺,有身子的人,本就不該一大早爬起來勞神。”
“沒有不舒服,就是腦子里事情多了,不知從何著筆。”
茗香端著一盞楓露茶過來,聞言笑問:“都有哪些事?太子妃不妨說出來,我們也可以幫著合計合計。”
知墨輕斥:“越大越沒規矩了,主子的事情,是你能合計的?”
俞宛秋重新拿起筆,新換的宣紙上出現了一行大字,“丙寅年大事備忘錄”,然后回過頭道:“茗香的話倒提醒了我,這些事,確實應該找你們商量,因為本來就是你們的事。”
兩個丫頭同時問:“我們的什么事啊?”
俞宛秋但笑不語,提筆寫上備忘錄第一條:“戚長生和素琴的婚禮。”
接著寫第二條:“另外三個丫頭也要在年內定親。”
趁著現在身體還不是很沉,趕緊把一些待辦未辦的事都給辦了,若拖到她生產后,又不知是個什么情形。丫頭們年紀都不小了,不能再拖。
她剛寫完,兩個丫頭就臊得跑了出去,捉狹鬼茗香跑過正廳時,瞅見素琴在里面跟幾個回事的嬤嬤說話,隔窗喊道:“太子妃正找你呢,快去快去。”
素琴趕緊應著:“我這就過去,咦,你們倆的臉怎么那么紅?”
結果可想而知,沒過一會,素琴的臉比她們更紅,因為太子妃拉著她,非要她說出對婚禮的設想和要求,素琴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全憑太子妃安排。”
俞宛秋心里明白,這丫頭是真想嫁了,否則只會推脫,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素琴比自己大兩歲,將近二十的女子,在古代,已過了摽梅之年,屬于大齡剩女了。幸虧宮里不講究這些,因為宮女要二十五歲才放出,各宮主子身邊,多的是未婚大齡女官,甚至超大齡女官,如太后身邊的聶嬤嬤,皇后身邊的曾嬤嬤,因而還不至于引人議論。
于是點點頭道:“既然你沒意見,那我就找人看黃歷了,爭取在小寒之前把你嫁出去。免得捱到年關,諸事繁雜,你又是東宮女官長,連新娘子都沒法安心做。”
“小寒?算起來只有二十來天了,何必那么趕。”話雖這樣說,聽其音觀其色,并沒有反對之意。
“日子是緊了點,好在我們人手多,準備起來也快。”
素琴總算抬起頭來,眼光掃過俞宛秋的腹部,鼓起勇氣說:“您自己別忙乎,養好身子要緊,把事情都交給他去辦。要娶親的是他,本就該他出力,我們是女方,憑什么都要我們操心?”
喲,聽這口氣,素琴姑娘對戚大哥很有意見呢,嫌人家不積極提親,不主動籌備婚禮,什么都賴女方。俞宛秋仔細回憶,的確,關于兩個人的婚事,戚長生真的從沒主動提起過任何字眼。如果他表現急切,興許早就給他們辦了。當事人不痛不癢,太子和太子妃又整天忙著別的事,這才耽擱下來。
難道,戚長生心里其實對素琴并不滿意,只是礙于太子妃的面子,不得不答應?
若真是這樣,事情就嚴重了。對男人而言,你可以催著他娶,卻不能勉強他愛,他甚至可以娶一個太子妃讓娶的,再納一個或幾個自己喜歡的。戚長生在太子妃面前是下人,在外面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其身價早非當年影子似的暗衛可比。
素琴并不需要男人養,俞宛秋自己就可以養她一輩子,她嫁掉自己的丫頭,是希望她們得到幸福。
當然這些話不能在素琴面前講,俞宛秋勉強笑道:“我也想甩手不管,只等籠著袖子吃喜酒。問題是,你的‘他’,也是我們這方的人,不管是替女方還是替男方,都該心。”
素琴的臉紅得快滴出血來,恰好瞥見戚長生跨上臺階正要往這邊走,一向穩重的丫頭瞬間變身兔子,嗖地一下鉆進了里間。
俞宛秋望著她的背影打趣:“平時天天碰面的人,偏這會兒見不得了?”
又對戚長生道:“你來得正好,剛這里有個人說,要娶親的是你,事情都該你去操辦,我們是女方,要矜持點,不然沒面子。所以,你自己找曹大海商量去吧,就近找個黃道吉日,爭取在小寒之前辦完喜事。”
一面說,一面暗暗觀察戚長生的反應。
戚長生開始沒聽明白,待會過意來,臉色也有些暗紅,到底是男人,大方得多,當即笑著應承:“是,屬下等會就去找曹總管,不過屬下是為了另一件事來的。”
說到這里,眼睛朝四周看了看,俞宛秋會意地擺擺手,戚長生方小聲稟道:“今早屬下去同濟醫館,半路遇上了凌清瀾,他給了屬下一樣東西,說是從他表妹房里找到的,讓屬下務必交給您。”
“他表妹,莫非是林蘭馨?”
“就是這個表妹,沈家三少奶奶。”
俞宛秋納悶起來:“就算凌清瀾去沈府拜會表妹夫婦,人家也只會在客廳里招待他,那樣一個清雅出眾的公子,怎么偷跑到表妹房里掏摸起東西來了?”
雖然對凌清瀾其人并不感冒,俞宛秋還是承認,凌清瀾的外在形象實在不像商賈,一般的世家公子都難及他的風范,所以,沒辦法想象他會有如此猥瑣之舉。
戚長生給她解惑:“沈家三少爺和三少奶奶現在就借住在他的房子里,聽說要在這邊開店。至于這個,”戚長生指了指太子妃手里的小包裹:“是凌家老仆打掃時從三少奶奶屋里找到的。”
俞宛秋將信將疑,揭開由一方手帕扎成的小包裹,里面居然又是秦云路偽造的太子手書。
談論婚事的喜慶感一下子消散無蹤,俞宛秋心里說不出的懊惱,當初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竅,寫出那樣一封信,又遇上頂級醋壇趙佑熙,多事地抄寫一遍,埋下了這么大一個隱患。
戚長生見太子妃臉上盡是自責,出言相勸:“這事與您那封信沒多大關系,太子殿下平日處理公文,下發旨令,多的是手書流落民間,真有心偽造,便沒有您那封信,他也不難找到原件模仿。”
“你說得也是,秦云路本身在宮里當差,比外面的人更容易。”
戚長生的話,讓俞宛秋解開了多日的疑惑:秦云路怎么會知道那是太子手筆?必是他進宮后,見到了太子的墨寶,然后才想到的。
她再次追問:“秦云路一直沒招出他模仿太子的手跡是要做什么嗎?”
戚長生搖頭:“沒有。他說他平日都在伶人堆里廝混,見到的盡是不男不女的人,太監如此,很多樂工也是,他心里很反感,卻不得不這樣謀生。晚上回到家,就模仿太子手書,因為喜歡躍然在字里行間的那種凜冽霸氣,覺得字如其人,只有像太子殿下那樣的,才是真男人。”
俞宛秋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手臂,如果不是秦云路連娶了兩個女人,她會懷疑那人其實是同性戀,愛上了她丈夫的英武,愛而不得,只能靠模仿他的手書來寄托相思。
她不禁反問:“你相信嗎?”
戚長生居然回答:“也有可能,不然我們查了這么久,早該查出他的同黨了。”
“那個梁國線人不是他的同黨?”
“不是,他倆只是私交,都是彈琴的,有時候會在一起切磋技藝。”
俞宛秋頗有些意外,她本來以為,查清秦云路的間諜身份只是時間問題,因為他身上破綻太多,單是模仿太子筆跡一項,就差不多可以定他的罪。
結果,人家只是愛好?
這答案,讓她有一種啼笑皆非之感。
但她情愿相信自己的直覺,因而交代說:“繼續查秦云路沒你們想的那么簡單,別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以為那種世外飛仙一樣的人物,沒那么齷齪。他連妻子都能殺,心狠手辣的程度你們這些死士出身的人都趕不上,比如,你就沒辦法對自己的家人動手,對不對?”
“當然”,戚長生不明白太子妃為什么忽然有此一問,還是順著她的思路回答:“男人應當抵御外侮,保家衛國,殘殺親人,禽獸亦不為也。”
話答得不錯,俞宛秋卻沒有放下心里的憂慮,因為她從戚長生的眼神和聲音里,感受不到對婚事的憧憬與激動,唯有剛開始微微的臉紅,有點像準新郎官的樣子。
戚長生的關注點已經轉到最新事件上:“要不要派人審一審沈家三少和三少奶奶?”
俞宛秋馬上說:“暫時別動他們,派人盯著就行了。”
“是”,戚長生又道:“聽凌清瀾說,三少奶奶曾想來東宮拜訪您,在咸安門外就被守衛請走了。”
俞宛秋訝然:“有這樣的事?是不是手續不對,應該先向司禮監遞牌子?”
戚長生告訴她:“就因為遞了幾次牌子沒回音,才貿然闖宮的,估計是太子殿下交代過,不讓沈家人接近您。”
俞宛秋有些好奇:“她這么想見我,到底有什么事?”
戚長生急急地說:“不管有什么事,您都別見,這樣才萬無一失,您現在可不能出任何差錯。”
俞宛秋嘆口氣道:“好吧,你們先盯著,有什么情況隨時回報。”
她真不愿把林蘭馨往敵對的立場上想,可手里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