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街上回來的那天,俞宛秋剛躺下沒一會兒,就被義憤填膺的蘭姨給拉了起來。
她半睜著惺忪的睡眼納悶地看著眼前的人,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蘭姨好像氣得不行,完全不是平日的溫柔謙卑樣,劈頭就問:“聽說你今天出去見了一個男人,還是個家里開綢緞鋪的?”
“嗯”,她本來想睡一覺起來再說,既然蘭姨主動問起,便也有問必答。
但蘭姨接下來的反應讓她吃驚,她以為蘭姨的恨嫁之心——是代她恨嫁——要比她強烈得多,聽到有個富家獨子來相看,肯定會高興的。誰知蘭姨當場就垮下臉,冷著嗓子說:“以后別再跟三少奶奶出去了,我還以為沈家總算有個熱心腸的好人,誰知都是一路貨色。”
“怎么啦?”俞宛秋不解:“以前沈府的人不讓我出去見人,你說怕她們耽誤了我的親事;現在有人主動撮合了,你又不樂意。”
“那不同的,姑娘你還小,又是關在屋里養大的,沒接觸過外面的人,不懂得這里頭的講究”,蘭姨坐在炕沿上,苦口婆心地為她解說道:“沈府的貴客,像今天來的這些,不是王妃就是誥命夫人,若能認識她們,再經由她們介紹的,才是好親事。那林氏不過一商賈之女,又是庶出,自己嫁的也是庶子,她能認識什么貴人?果然,她給姑娘介紹的跟她一樣是個商賈,這樣的身份,也想高攀官家千金,真虧他們敢想!”
俞宛秋失笑道:“我算什么官家千金啊,就算先父曾當過四品知府,那也是‘先父’了。我現在就是一個寄養在親戚家的孤女,比那些真正有根基的百年富商之家的小姐還不如呢。”
“她們怎么能跟你比”,蘭姨語聲急切,情緒激動,提高嗓音說,“你父親曾高中狀元,又是朝廷命官,母親更是侯爵嫡女,你是地地道道的官家千金。別說手里還有一大筆陪嫁,就算身無分文,也不能嫁給一個開綢緞鋪的。”
“可我并非……”
這次是蘭姨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又要說你不是太太親生的是不是?可你是記在太太名下的,如果太太在世的話,你出嫁是以正室嫡女的身份;她不在了,也一樣!總之,以后別再跟林氏來往了,原來她也是心懷鬼胎而來。我就說嘛,怎么婆婆不待見的人,兒媳婦偏是跑得勤,原來是想合伙算計你。一個裝惡人,一個裝好人,先騙取你的信任,再趁機搗鬼。”
“算計?不至于吧”,俞宛秋相信林蘭馨對自己是沒有惡意的,她或許沒考慮到身份門第之別,只是單純地同情而已,覺得與其像這樣寄人籬下,還不如早點嫁到一個殷實人家。
一個開綢緞鋪的,匹配一個四品官家的小姐,從世俗的角度來講是高攀了,可她那四品官的爹早已亡故,侯爵小姐的娘也做了古,她徒有一個“官家千金”的虛名,也就只有商賈之家才會稀罕吧。從來沒什么稀罕什么,商賈之家或許還需要這個充充門面,真正的官家公子,誰又肯娶她呢?嫡子想都不要想,至于庶子,也許更愿意娶個嫁資豐厚的商家小姐,就像沈潛娶林蘭馨一樣。
蘭姨卻不這么想,她可是把這空架子的“官家千金”看得比天還大的,若是俞宛秋真想嫁個商人,首先蘭姨這關就過不了。
正因為她看重這些,所以對林蘭馨的舉止非常生氣,忿忿地說:“早不邀晚不邀,偏是今天府里招待貴客的時候把你撮弄出去,去了又不吭不哈地整出這檔子事,不是二太太指使的才怪!”
“你想得太多了,林蘭馨不是這樣的人”,對今天在綢緞鋪發生的事,俞宛秋也覺得很突然,但她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是林蘭馨跟二太太合謀。
因為林蘭馨跟二太太的矛盾幾乎已經擺到臺面上來了,那晚寄暢居的爭吵哭泣,她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具體吵了什么不知道,但婆媳倆曾發生過激烈爭執,卻是府里人盡皆知的。
本來俞宛秋還想告訴蘭姨,其實她覺得嫁給富商也不錯。都說“仕途一時榮”,當官的人,一個不慎,就可能招致禍患。像沈鶴,年輕的時候不也當過官?還是人人欽羨的肥缺,后來被上司牽累,若沒有老侯爺傾力相救,只怕免不了牢獄之災。還不如跟個富商,起碼一輩子平安無事,不用擔驚受怕。
可這話她不敢說,一來怕蘭姨不滿,覺得她自貶身價;再來,她也無意跟凌清瀾有任何牽扯,何必說些話讓蘭姨誤會呢。
她沒想到的是,林蘭馨第二天晚上居然又為這事拜訪了她。
林蘭馨一見到她就說:“昨兒晚上為了你的事,我相公把我狠狠地尅了我一頓。”說到這里突然臉生紅潮,因為她想到了昨晚的情景,她相公可不光只用嘴尅,還有相當激烈的體罰行為。
俞宛秋露出了捉狹的笑容:“哦,他怎么尅你的?”
“你……你可是個姑娘家,瞧你笑的那樣兒。”
蓬!是蘭姨猛地關上了里間的房門,俞宛秋訕笑著解釋:“風太大,把門給磕上了。”
林蘭馨看著窗外一動不動的樹影想:風大嗎?哪兒有風啊。
不過這無關緊要,還是快點說正事,等會相公就該回來了。嬌杏這幾天每日聽她和相公恩愛,眼都開始泛綠光了,可不能給她鉆了空子。
于是她決定長話短說:“是這樣的,那天是我表哥想看看你,沒事先跟你打招呼是我的不對。”一面說一面低頭做認罪狀。
俞宛秋嗔道:“看也給人看去了,再來道歉,會不會晚了點?”
林蘭馨笑了起來,告訴她說:“前一陣子我回娘家,正好遇上表哥去給我娘請安,就說起了他的婚事。他都二十了,他娘想抱孫子想得發瘋,可他眼界高,揚言非絕色不娶,我就隨口說,我們府里倒有個絕色,可惜年紀小了點。他非得讓我想個辦法,安排他見上一面,纏了我好幾個月,昨天才瞅到這個機會。我心想,他相了那么多姑娘,沒一個看得上眼的,萬一眼界高到連你也……我要事先就明說,豈不掃了你的面子?結果,昨天我們回來沒多久,他就親自上門來了,求我索性好人做到底,給他當個冰人。到了這個份上,我只好跟相公商議,被他大罵一頓,說我純粹瞎胡鬧,你名義上可是老太君的外孫女兒,要嫁給一個商賈,不說別的,光威遠侯府就丟不起這個臉。”
見俞宛秋只是聽著,不做任何回應,林蘭馨心里沒底了,但已經受了表哥的委托,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探探口風,故而斟詞酌句地說:“別人怎么看其實是次要的,這事關鍵還得你自己拿主意,你是怎么想的呢?我總覺得,門第身份都是虛的,對你好才是真的。我表哥既然一眼就相中了你,以后肯定會對你好的。”
俞宛秋還沒搭話,又一聲“砰膨”,是蘭姨從里屋沖了出來,也不道萬福,也不坐下,直挺挺地站在林蘭馨面前說:“三少奶奶,感謝你為我們姑娘的一片好意,但我家太太臨終時留有遺訓,讓我務必看著姑娘,一定要嫁個門戶相當的好人家,不能因為她死了,就折辱姑娘!”
末尾一句加重了語氣,把林蘭馨噎住在那里,面紅耳赤的,半晌才站起來悻悻地說:“既如此,那就當我什么都沒說吧,打擾姑娘了。時候也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我就告辭了。”
“林姐姐”,俞宛秋好生愧疚,一路相送,陪盡了小心,倒把林蘭馨弄得不好意思起來,拉著她的手說:“你別這樣,不關你的事,確實是我自己莽撞了,我相公也說我忒糊涂。”
“不是的,你聽我說,我真不介意什么門第身份。其實我有什么身份呢?當官的爹早就死了,難得你表哥不嫌棄,我很感激。但我真的不想嫁在北方,不想一輩子在北方生活,等再過一兩年,我就會帶著人回南方去,再在那邊找個合適的人。”
倉卒之間,她只能想到這個理由了,既合乎情理,又不會傷了別人的自尊。
林蘭馨的面部表情明顯柔和下來,笑著說:“原來你不喜歡北方啊,也是,南方水秀山明,氣候宜人,我也在南方住過的,到現在還很懷念。嗯,有你這個話,我也好回我表哥了。”
俞宛秋連連點頭:“就這樣回他,也省得他面上不好看。”
林蘭馨到此時已完全釋懷了,由衷地說:“你真是個體貼的好姑娘,將來哪個娶到你是他的福氣。”
俞宛秋卻漾起了一絲帶著微微苦意的笑容:“但愿我能找到這個有福氣的人”,不要像前世的何小慧那樣一生孤苦。
這一世的俞宛秋,如果不好好經營自己的人生,其實也未見得好嫁,很容易出現“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因為她的身份本就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