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
“我在山中聽聞,你說世人不因信奉而有罪,也不因信奉而無罪,覺得可以邀你一談,我再加一句,世人不因不信奉誰而有罪,你覺得如何?”清風端著茶盞,不緊不慢的說了一句。
這句話很簡單,但也不好回答,羅章想了半天才猶豫著說道:“阿羅訶愛憐世人,失去信仰的迷途羔羊,享受不到天國的光芒,我自內心的憐憫他們,但不應鄙棄,而是引導他們擁有正信之心。”這句話說的雖然沒毛病,但也很沒有底氣,因為對面坐的聽眾可不是在聽他傳教。
清風沒有和他討論,而是直截了當的說:“這樣說也少了不少爭端,但是你真能做到嗎?做到如此只是第一步,不能威脅與逼迫,否則你已失去正信之心,就算你能引導他人,就算有了法力神通,自己也永遠無法超脫這個世間輪回。”
見羅章不答話,清風又說道:“阿羅訶可以是你唯一的神,但不是世人唯一的神。到達那個世界的人能找到他們想要的幸福與寧靜,可以不知道無邊玄妙方廣世界另有天國,但是不到達那個世界的人,永遠無法真正的知道。”
“仙童,我知道啊。”梅振衣插話道。他明清風的意思,無邊玄妙方廣世界中不僅有天國,還有佛國、天庭、萬壽山等開辟而成的仙界。清風瞄了他一眼:“你真正的知道嗎?”
“不是,只是知其然而已。”梅振衣低下頭答道,他沒有去過無邊玄妙方廣世界,只是在定境中曾旁觀清風的經歷,根本不算真正了解那個世界,也沒有那種修為。
“你們在說什么?”羅章弱弱的開口問道。今天的所見所聞異常離奇。但是這番談話卻令他很尷尬,清風用那種淡然的口吻談論阿羅訶大天尊,按常理來說他應該斥責對方,卻不知道該怎么說清風。
清風并沒有裝作高深,他本就是一位金仙,也看出了羅章地尷尬,淡然一笑道:“羅章,你看著我的眼睛。”
清風要羅章看他的眼睛,梅振衣也從側面看去,清風眼神清澈。此時變得深邃無比。梅振衣什么都沒看見,神識晃動幾欲暈眩,連忙移開了眼神,而羅章已經變成化石狀完全出神了。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清風眨了眨眼睛。羅章身形一震“醒”了過來,驚嘆道:“那是天國嗎,感嘆造物主的神奇!”
清風:“那不是阿羅訶造化的天國,而是無邊玄妙方廣世界的萬壽山仙界,我只是讓你看見它造化而出的浮光掠影。這等神通我也是有的,但法力尚無這般廣大。……你用來見證阿羅訶造化之功。也是可以的,不影響你地正信之
羅章在思索,梅振衣的思緒也飄的很遠,剛才羅章驚呼“造物主的神奇”,使梅振衣想起了一句話:“人人被造而平等。”
這句話很有名,甚至寫在后世美利堅合眾國的獨立宣言中,被很多“精英”人士傳誦,然而中文翻譯卻有意無意搞錯了一個詞,變成了“人人生而平等”。語意內涵完全變了,它地英文原版是“Allmenarecreated
“造而平等”是一種宗教人文語境,隱含義是指同一信仰體系與同一利益體系雙重前提限定下的平等,與生而平等是兩個語境。這個翻譯的錯誤可能導致很多人不能正確理解宣揚這種觀點的人實際的行事與思維方式。
佛家有類似地說法但語境不同,曰“眾生無別”。
道家則直指玄妙,用了另外四個字“和光同塵”。
梅振衣的遐想被清風地話打斷,只聽他問羅章道:“你聽說過梅丹佐這個人嗎?”
梅振衣立刻回過神來,仔細聽羅章的回答,終于明白清風為什么要把羅章請到敬亭山中說話。然而回答卻很令他失望。只見羅章搖頭道:“不知道。沒聽說過這個人。”
清風似乎并不意外,又追問道:“有一位天神。相貌英俊,手持金矛,背后有三十六根翅膀,如火焰熊熊燃燒。”
羅章眼神一亮,點頭道:“有印象,不是天神是天使,是傳說中的天使之王!據說他的容顏比陽光還要燦爛,燃燒的翅膀就似地獄中不熄的烈火。您怎會問起這些?”
清風:“我也對這個這個傳說感興趣,謝謝你!……你現在可以走了,從這里走出去不要回頭,就能回到來時的路上。”
羅章站在敬亭山腳下,回頭只見樹影婆娑,哪里還有半點山路的痕跡?飛到天上,也看不見剛才談話時竹林的影子,他使勁晃了晃腦袋,剛才地經歷就像一場大夢。
今天入敬亭山一游,見證了太多的神奇,然而這些事只能藏在心里,絕對不能宣揚出去,否則可能會被視為異端的,聰明人應知道怎樣回避不必要的麻煩。他現在已經不指望能將梅振衣拉入景教了,反而對這位梅公子的修行極感興趣,迫不及待想要私下交流印證修行心得。
以此同時,梅振衣還留在在敬亭山中,看著清風既佩服又感概。真正的高人,其高明之處不在于手段設計的如何巧妙,而是自然而然的境界卻讓人感覺難以企及,清風沒有賣弄或偽裝什么高人,就是請羅章進山喝了一盞茶問了幾句話而已。
金仙就是金仙,梅振衣感覺自己畢竟修為未到。
是清風特意把梅振衣留下來的,喝了一口茶緩緩道:“梅振衣,你此時地修行尚淺,在我看來正值兇險之際,這種兇險,有可能你自己看不到。”
梅振衣:“多謝仙童幾番提醒。若說兇險我也能感覺到一些,譬如今日之事若處理地不妥,可能我會卷入到一場大爭端當中。”
清風抬頭直視:“你變了,不先守清靜無為的心境,有所偏執,雖然我們都有偏執之處,但你卻不明白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少?有些事是你無法避免地,但應該知道合適地處置時機,你未成就仙道之前,不該主動招惹太多業力糾纏。”
梅振衣苦笑:“自從幼姑死后。我也知道自己變了,有所愛有所很,那么就去愛去恨,留下人世間的足跡,不枉我來過一場。至于能否成就仙道。并非最重要,雖然我也想。”
清風:“為什么?是因為何幼姑嗎?”
梅振衣:“是也不是,我來到這世上曾經迷茫,不知自己為何而來。有幸受先師孫思邈教誨,既然來了就坦然面對該承受的一切。不怠不妄。后又經鐘離師父的點化,得知該如何去超脫輪回大患。但我畢竟未成仙。在幼姑死后,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是誰?”
清風:“想明白了嗎?”
梅振衣:“其實仙童早已明白,而我還在中途。所以不必想太多,我之所為便是我,成仙之后還是我,省之于心,我看見了靈臺中愿望的世界。”
清風微微有些動容:“這是成就金仙的化形天劫緣起端,你的愿心來的太早。未必是好事。”
梅振衣:“你誤會了,我談的不是仙家修為,而是如何為人。其實每個人都有愿望,但要看如何去做,為愿而實行。”
為愿而實行,字面上很好理解,但從修行的角度不是那么簡單。修行人地愿望不是妄想,而就是從立足之處端,不是你說想當地球元就去當地球元。比如你看見別人隨地扔垃圾很不爽。那你自己就不要亂扔垃圾。這就叫從立足之處端。
有人說了,別人都扔憑什么我不能扔?我要多跑很多路找垃圾站。豈不是很吃虧、很不公平?這里不是你能不能的問題,你愿意扔盡管扔,你很聰明一點都不吃虧!但是你就別談什么修行,很多人如此。
為愿而實行,在他人看來有時候很傻很吃虧,與自己過不去。但在修士本人看來,這恰恰是“與自己過得去”,要追求的就是這種純正的心境,通過所行來洗煉。
清風低頭看著手中的杯子,又問道:“你如今所懷,是有為之愿,能告訴我是什么嗎?”
梅振衣:“有修為得神通,不能逼人供奉,更不能若不供奉就加害于人。此為得神通而忘法本,殘害眾生。這是我在彭澤所想,方才又想起。”
“欺奪他人之信。”清風說了六個字,然后又示意梅振衣繼續說。
梅振衣接著道:“悟修行之徒,指引他人無可厚非,但不合強引此路,替他人之愿。更有甚,仗道術以圖淫邪,勒索黎民。不僅是勒索財物,更可怕地是勒索人心。”
“妄擬天心為己心。”清風又說了七個字。
梅振衣:“還記得何家村嗎?那些村民臨死前還在朝天跪拜,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我很清楚,天上神靈是什么?人們真正敬仰的是達到超脫輪回的境界,比如我師父孫思邈真人,我所崇敬的是他的大醫精誠之心,比如你,我崇敬地是金仙境界,而不是在我面前喝茶的清風。”
清風聞言把茶盞放了下來,神情有些古怪,梅振衣接著說道:“別介意我地話,不論你是誰,只看你如何與人打交道,身與行一體,我也很尊敬你本人,而這并不一定因為你是金仙。而世上有修士,依些許道術,矯眾顯靈自稱神,或亂鄉里。此是誤人亦自誤之舉,應戒之。”
“在世顯圣自稱神。”清風說了六個字,然后一皺眉。
梅振衣有些不解的問:“仙童,我說話與你說的話,似乎有點對不上啊?”
清風展開眉頭笑了:“你是未成仙的修士,說的是人間修行;我是金仙,聞言想的是無邊玄妙方廣世界,當然對不上。……我問你一句。若說不可欺奪他人之信,張三說阿羅訶是唯一的神,李四說摩訶末是唯一地神,然后爭持相斗,算不算彼此欺奪呢?”
梅振衣:“這話是你說的,又不是我說地!在我看來,這是世人自取的亂象而已,自古以來不免,他人也勉強不得。假如是阿羅訶或摩訶末自己現世插手,那才叫欺奪。”
清風:“所以我們剛才的話。分別講的是仙界與人間,我也有所想而已。……總算知道你在彭澤張榜的本愿了,你若不先求清靜主動置身其中,為愿而實行的話,可能會被碾為齏粉。就算能最終超脫,也會留下千古罵名,總有人會不斷罵你的。”
梅振衣一聳肩:“有些人罵我,我并不在乎,比如彭澤那些殘害一方的淫祠妖邪。再比如說我是一定要設法除掉梅丹佐地。假如他夸我仁慈,我反而會羞愧難當。若一定要被碾為齏粉。那就為齏粉吧,佛家不是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嗎?”
清風看著他,眼神意味深長:“這些話,等有機會你去和地藏王菩薩說吧。……關于天刑雷劫,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然后來了地一道神念。
天刑雷劫形神俱傷,相還這一世所有地業力,清風早就告訴過梅振衣,但他卻沒有講明另外一點。是關于“傷神”的。
天刑中,這一世所遭遇地所有忿怖怨念、愛恨糾纏都會同時侵入神識,若定心擾亂不能自守,一世神識就將被擊散,這比爐鼎損毀更可怕。就算有大羅成就丹這等靈藥相助,也只能重新凝聚法身而不能抵御傷神之威。
但是還有一個辦法能夠抵消天刑中“傷神”地威力,那就是世人真誠自內心的、對你一世功德的頌揚,此所謂功德消業力,非神通所能敵。
清風當初為什么沒告訴梅振衣?這倒不完全是故意的。道家修行講究清靜無為。不主動惹業也不主動消業,不繞這道彎子。今天聽了梅振衣的話。清風還是說了出來,算是一種委婉地提醒。
梅振衣起身施了一禮:“謝謝今天你告訴我,也謝謝你當初沒有告訴我,能印證心境的真功德,應是自本愿之舉。”
清風一揮袖:“不必謝我,你回去好好想想把,我也有事要想清楚。”
梅振衣:“以仙童地修為境界,一念之間,還有什么事想不清楚嗎?”
清風:“我尚未證太上忘情之境,當然不會無所不明。而今天這番話,你的修行愿明了,以此推演,估計法力精進極快,但化身變換這一關還是不能堪破。既然你不愿一味閉關清修,那自己一定要小心,我雖坐鎮蕪州,也未必能隨時保你沒有兇險。”
清風說的是實話,別的牽扯且不說,關于梅丹佐之事梅振衣已經宣揚天下,如今又主動結交景教修士,那梅丹佐若聞訊,就不會找人先下手對付他嗎?梅振衣還真得小心自己。
從敬亭山回家后,梅振衣做了兩件事,一是宣布梅家捐建景福寺,二是每隔半個月親自去給元充治療腿疾。元充的腿需要治療一年左右,而景福寺的建造也需時間。在這期間梅振衣還做了另外一個決定,派張果再去一趟昆侖仙境龍空山,請十大妖王到青漪三山做客。
這是一步早就埋好的棋子,梅振衣提前動用了。清風提醒的對,他得小心自己,而梅振衣更加關心的是青漪三山中其他親近之人。青漪三山地仙家洞天結界應早日鑿建完成,以為守護屏障,同時山中的力量也應該加強,所以要去請十大妖王。
張果明白少爺的意思,出前特意問道:“龍空山方圓數百里,有十萬妖兵,十大妖王總不能孤身前來,你看帶多少仆從合適?”
梅振衣想了想:“有昆侖仙界結界在,他們也帶不出很多人,百數之內隨意。”
張果去了,星云也自然跟隨,半個月后十大妖王就來到蕪州。當年梅振衣與十大妖王約定了兩條,一是要幫他做一件事,二是到人世間行走要受他的約束。其實他們早就想到人世間的江南蕪州來玩了,一直在盼著梅振衣邀請呢,總算等到了。這一回,可能有些晦澀,偶爾為之。明天梅振衣要遭遇“情敵”了,精彩故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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