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子非魚
梅六發一進大廳就跪在了地上,啞著嗓子低頭說道:“少爺,我錯了。”
梅振衣剛才有一個多時辰閉著眼睛沒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刻睜開了眼睛,看了梅毅一眼。這意思很明顯,梅六發的劍術是梅毅教的,而且也傳了他東華門九轉金丹直指的筑基道法修行,他與梅大東都受了東華門之戒,當然也受了世間修士約定共守的那一戒,受戒傳法儀式是梅毅親自主持。此刻要問罪的話,既然梅毅在場,應該他開口。
梅毅站起身來,面無表情的來到梅六發面前,只問了一句:“六發,你奪車追人之時,是否知道車上有人?”這聽上去是一句廢話,以當時的情景梅六發不可能不知道,但梅毅還是這么問。
梅六發沒有說話,只是垂著腦袋點了點頭,頭都快點到地磚上去了。梅毅握住了腰間鏤金劍的劍柄,用請示的眼神看著梅振衣。
梅振衣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張果,你去把積海真人與我師兄曲觀主請來。”
要請這兩個人來,局面就有點變了,原本在廳中說話基本上都是梅振衣的家人、道侶、屬下,淡論的性質還是家事。積海真人到場,就等于將這里發生的事向修行同道公開,而請曲振聲來,顯然有同門之間見證監督之意,畢竟在孫思邈真人門下,曲振聲是梅振衣的師兄。
龍虎山沒有報官與梅家打這場官司,而是將杏花那個丫鬟送來了,用意很明顯,那就是先用修行人的戒律處置,再談其它的事,就看你梅振衣怎么辦了?
積海真人與曲振聲當然已經聽說了梅六發之事,積海真人進門沒有多說話就在一旁坐下,曲振聲卻說了一句:“師弟。大東他們五個人就在院子里跪著呢。”
梅振衣沖張果道:“把他們叫進來吧。”
梅大東、梅二南、梅三西、梅四北、梅五中魚貫而入,既沒有站在一旁也沒有坐下,而是排成一行跪在梅六發身后。低著頭一言不發。這六兄弟從小一起長大。同為大少爺的貼身僮仆,如今已是梅家在蕪州各自獨擋一面的人物,他們之間比一般的親兄弟還親。
五個人不說話,因為他們太了解梅振衣了,在這位大少爺面前沒必要磨嘴皮子玩心眼,就這么跪著是最好的求情方式。
梅振衣鐵青地臉色漸漸變得柔和,輕嘆一口氣開口說道:“你們六兄弟是從小照顧我長大的,有生之年,我應該善待善報。六發,有很多事我都能原諒你。也不再追加責罰,只想問一句。你此生還有何憾?”
你此生還有何憾?梅毅神色一緊,握住劍柄的手不由自主地松開。一模一樣地一句話他可是親耳聽少爺說過,梅振衣當年就是這么問恨賢散人的。梅毅第一個反應過來,其它人就算當年沒有親耳聽見,事后也都有所聽聞,心念一轉都明白了梅振衣的意思。
梅六發終于抬起了頭,嘴唇在哆嗦,眼神中盡是哀求之色,過了半天才顫顫巍巍說了一句:“我此生遺憾甚多。”
梅振衣的聲音很輕柔:“不要緊,一樣一樣說。”
少爺要他說。梅六發可就說了
他的妻子還很年輕。假如將來想改嫁的話,希望能找個好人家。
他只有一個兒子。今年才三歲,如果妻子改嫁,他不希望兒子也跟著離開梅家,希望兒子能受到很好的照顧與培養,有一個好出身。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這個兒子將來能有出息,能夠出人頭地,誰也不會再看不起。
他在蕪州官家教坊翠春樓有個相好的姑娘叫珠兒,花喝多了酒吹牛時,曾拍著胸脯許諾給珠兒贖身,做梅六老爺府上的少奶奶。他不想失信于人,希望這件事少爺能替他辦到,把珠兒從翠春樓弄出來。這位梅老六也是個多情風流種,難怪會惹出杏花這樣地事。
他這一輩子最崇拜與最羨慕的人就是大少爺梅振衣,出身富貴名門自幼奇遇連連,上次梅振衣帶著親友家人行游西海,就如當世神仙一般。梅六發也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像少爺這般寶馬輕車揮金如土地瀟灑行游。
梅六發說完了,梅振衣輕輕點了點頭道:“六發,你從小對我的好,我都記著,你今日之事,我也有責任。你地這些遺憾,我全部盡量滿足你。”然后他交代了一系列事情。
梅六發的妻兒由梅家照顧,一切仍如梅六發在世之時。假如他的妻子要改嫁,梅家不僅不阻攔還會置辦娘家嫁妝,至于他的兒子,與梅府庶子一個待遇,入家塾習文,也可以跟長輩習武,等成年之后,一定給他謀個好出身。
這里插話介紹一下梅六發的妻兒后事,他妻子后來真改嫁了,但是沒嫁給別人,嫁給了中年喪妻的梅二南,梅二南也將他的兒子視同親生一般撫養長大。梅六發之子梅效文武全才,是郭子儀麾下名將,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立有大功,封爵西河侯。這些在后文中自有分說暫且不提。
翠春樓的珠兒姑娘是官妓,獲罪株連沒籍入教坊的官宦家人,按當時地律令,不蒙特釋是不能贖身地,梅六發的承諾顯然是吹牛。梅振衣命張果不論用什么辦法,哪怕是把人偷出來再給弄個新身份,也要還珠兒姑娘一個自由身,也算讓梅六發守信。
他最后又吩咐梅毅道:“就用我地行游西海的車馬,從蕪州出發,送梅六發去龍虎山,其它五兄弟想陪也可以陪著,這一路住最好的客棧,進最好的酒樓,出入最好的教坊,隨意享受人間富貴,花多少錢也無所謂。但是三個月內要到達龍虎山,到了地方之后。你應該知道怎么辦!”
到地方怎么辦?梅振衣話沒說出口但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在入龍虎山之前殺了梅六發,不能把活人送去讓張家為難。
按修行界的規矩。哪一派門人犯了錯。先由門中自行處置,如果實在處置不了,再向其它門派求援。梅六發犯了共誅之戒,首先該處置的就是梅家,假如把人送到張家讓對方處置,那意思就變了我不管,看你們怎么辦?梅振衣也不能這么做。
話都交代完了,梅振衣起身向曲振聲抱拳道:“師兄,六發的樣子很慘,我不想看著他這么上路。能否請您出手為他療傷?”
曲振聲點了點頭,梅振衣再無多話。以手撫額繞過屏風從后面退出了大廳,陰沉著臉一路穿過齊云觀。獨自飛天往青漪三山中去了。曲振聲帶走了梅六發,到齊云觀后殿去療傷,其它人都沒走,仍留在大廳中一言不發。
悶了半天,還是提溜轉第一個開口說話:“我想來想去,事情未嘗沒有辯解之機,梅六發雖然把馬車趕下了山崖,但并不是故意的呀?他也沒有以張氏家人相要挾。”其它人都不好說太多,只有這個小鬼一向出言無忌。喜歡多嘴。
積海真人道:“人在車中。已受挾持,并因此殞命。怎么說有區別嗎?修行戒律只論實事行止,不論詭辯之高下。”
梅大東仍然跪著,此刻抬頭道:“六發未必沒有生機,如果少爺將人捆到龍虎山,張掌門也不好殺了他,否則就是……”
梅毅沉聲打斷他地話:“若談生機,直接讓他逃走不是更好嗎?就如世上無數脫罪之人,但脫罪并非無罪,天下修士仍會共誅。張掌門沒有道理因為梅家的面子放了六發,我問你們,假如此人不是六發,能讓他脫罪嗎?如果這么做,那天下共守之戒,少爺自己首先就棄之不顧了。”
這些人在議論,眼光都有意無意的看著知焰。在梅振衣定坐三年地時間內,青漪三山中有關修行之事都是知焰在做主,梅振衣處置已定,此時再有人能說什么話,那只能是知焰了。
知焰輕輕咳嗽一聲,大廳中安靜了下來,只聽她輕輕開口問了一句話:“何為共戒?”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是自問自答,因為說話地同時發了神念,印入在座每一個人的神識中,神念是這樣的
“戒”本身是“勸警”之意,其目的不在于事后懲罰,而在于不要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事后之懲是維護這個目的手段,而這個目的必須要維護才能達到。這才是世間各派修士愿立此戒的原因,也是梅振衣倡導此戒的原意。
假如違戒之人并非六發,而是張僥,死者為我梅氏家人,張僥是否當誅?假如非六發亦非張僥,是否當誅?當初立戒是梅振衣倡導,既然已立,就并非是梅振衣一人之事,而是世間修行各派約定共守。它不是特意為梅氏傳人立,也不是特意為張氏傳人立,而是世間修士共立,不因犯戒者是何人而有所變。
梅六發違戒情由惡劣,實無可赦之處,更不能因為他是梅氏家人就可恕。
知焰停頓了片刻,在神念發出之后,又問了一句話:“何為亂法?”
仍然是四個字,也伴隨著神念發出,這回卻是從世間法度談起了
有法令在,是否能稱法制?不能,那要看兩點,一是法度有沒有威嚴約束之力,二是也要看約束的是誰?至于第一點,那要考究法令該不該立,若不該則不立或修之。
至于第二點,世間亂法之事往往都是從此開始。如果世間有共守之法,這很好,但是法度敗壞之源常在于掌法者不守,法只為他人而定,自己卻利用各種方式逍遙法外。掌法者使手段脫于法外,這就是亂法!
世間亂法之事常有,但修士卻不應有亂戒之心,否則就談不上修行。正如積海真人所說,修行戒律只論實事行止,不論公堂詭辯之高下。所以修行之戒首先是給修行人自己立地,共守之戒,也是推己而及人。
你不承認這點也可以,但你就不要再修行了。修也修不成,將來就算在世間有其它的成就,充其量也不過是個亂法之人。
梅六發也曾受戒。他很清楚自己行為可能地后果。但卻這么做了,只能說明兩點。一是他心中還未受到真正的勸警無所敬畏,二是他可能認為自家大少爺梅振衣情面大手段多,此戒又是梅振衣所倡立好圓轉,不自覺有僥幸脫罪之心。
又過了片刻,知焰問了第三句話:“何為修行?”這一次就是簡簡單單地一句問話,沒有帶任何神念自問自答,讓眾人自己去想吧。
這番話是說給在座所有人聽的,尤其是梅氏五兄弟與提溜轉,因為他們尚未修行大成。而且梅振衣平時忙的事太多,也難免疏于管束。梅六發地資質和悟性很好。但是心性有問題,這一點梅振衣尤其是梅毅沒有及時去調教。也有各自的責任。
梅六發有些方面很像梅振衣,假如梅振衣沒有遇到孫思邈這樣一位修行上師,弄不好也是與梅六發差不多的人,無非是更加聰明有心機而已,恐怕也沒有后來那些修行奇遇了。孫思邈教導梅振衣地那句話“上師在與不在,并無分別。”很重要,假如梅振衣在場,梅六發是不可能做出那些出格地事,但梅振衣不在場。梅六發的行止就失去了約束。
問完三句話。知焰朝提溜轉使了個眼色,提溜轉早就坐不住了。當即心領神會一溜煙出了大廳往青漪三山方向去了,它是去看梅振衣地狀況地。
知焰朝梅氏五兄弟一揮手道:“你們都起來吧,去看看六發,這些日子,多陪陪他。”五兄弟也起身退出大廳,去齊云觀后殿看曲振聲為梅六發療傷去了。
梅毅低頭看著腰間的劍柄道:“六發之事,我也有疏于管教之責,待我從龍虎山回來之后,也自請領罰。”
這時屏風后面轉出來一個人,竟是谷兒,她有些猶猶豫豫地朝知焰道:“仙子姐姐,你們商量完了,是不是忘了什么?那個叫杏花的丫鬟怎么辦?人還在菁蕪山莊呢。”
真是什么人關心什么事,梅振衣剛才沒有提到怎么處置杏花,丫鬟出身的谷兒卻很關心。知焰答道:“依常理,人應該送回去的。”
谷兒搖頭:“不能這么做,因為一個丫鬟鬧了這么大的事,我聽說那張少爺受了重罰,連腿都被打折了還在養傷。……這個丫鬟回到張家,必定會視為災星,哪里還有好受地活路?可是她實在無辜啊!”
知焰:“你說的對,那丫鬟杏花確實無辜,既然谷兒夫人這么想,梅家內眷之事,你完全可以自做主啊,把她留下就是了。”
谷兒是丫鬟出身,就算做了少夫人也不太習慣凡事自己做主,其實像這樣地事她完全就可以自己決定了。谷兒當即噢了一聲從屏風后面離去,知焰又說了一句:“谷兒,振衣此時很不好受,大家不要去打擾他。”
然后知焰又朝梅毅道:“將軍送六發去龍虎山,路上不必走的太快,就按振衣所說,三個月內趕到就行,我會提前派人送信給張士元掌門道歉并說明清況,以免路上遭遇龍虎山弟子起了誤會沖突,同時也送信告知丹霞派地悟玄真人。”
知焰處置這些事條理絲毫不亂,真有他人戲稱的“三山掌門人”風范。諸事已畢眾人散去,提溜轉卻像火燒尾巴的貓一樣突然竄了進來,一陣旋風把屏風都給打翻了,急匆匆的叫道:“仙子,不好了,梅公子在方正峰上坐著,突然就吐血了!”
自從白牡丹香消玉損之后,梅振衣在知焰懷中痛哭了一夜,很多事他就算能堪破,也一樣未完成自己的愿心,當時已有積郁在胸。這一路他并沒有定坐修行,因為心境不好。等回到家中又遭遇梅六發之事,就算自己不愿意看見,但已經發生了,只能那么處置,此時的心境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