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隨口扯出了一個東華上仙的名號,就是明崇儼曾經冒充用來騙呂純陽的身份,此刻又給安到那位不知名的道士頭上。老太太聞言站了起來,一把扶住梅振衣的肩膀顫巍巍的道:“小公子,原來你見過那位仙人?真是他托你來的嗎?你不會騙老身吧?”
紀山城趕緊解釋道:“這位就是南魯侯梅公的小公子,母親大人應該聽說過,近日他在齊云觀侍奉神醫孫思邈,怎么會騙您呢?”
“噢——,原來真是這樣啊,太謝謝你了,謝天謝地。”老太太長出一口氣,腿一軟差點沒站穩,紀山城趕緊一把抱住母親。梅振衣道:“老人家身體很硬朗,只是這幾日勞神耗力,休息與飲食不好,恢復幾天就沒事了。……既然東華上仙托我來傳話,你們就不必再擔心自家的事,我幫人幫到底,一切請放心。”
梅振衣就這樣治好了老太太的“病”,沒有開方也沒有下藥,只是幾句話而已。這算是裝神弄鬼嗎?裝神弄鬼的江湖術多了,看怎么用而已,既然老太太的病因是沖撞神仙,那么解藥也是神仙來傳話。
紀山城對梅振衣自然是感激涕零,恨不得拉全家人出來磕頭,梅振衣阻止了他的一再致謝。離開酒樓的時候,紀山城一直把他們送到十里桃花道口,梅振衣上馬之前又特意問了一句:“掌柜的,令堂的病是好了,但你是否想過,酒樓的經營該怎么辦?”
紀掌柜苦笑:“只要家人安康即可,酒樓的事,過一天算一天吧。難道梅公子有什么賜教?”
梅振衣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你聽說過危機公關嗎?”
紀掌柜一臉不解:“梅公子在說什么?在下駑鈍,不知何意。”他當然沒聽說過這個現代名詞,不僅是他,周圍其它人也是一頭霧水。
梅振衣神神秘秘的一笑,招手道:“紀掌柜,你附耳過來。”他湊到紀掌柜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然后舉手拍了拍紀掌柜的肩膀道:“就這樣,記住了嗎?”
紀掌柜有些疑惑的點了點頭:“這樣合適嗎?會不會開罪仙人?”
“你自己看著辦吧,要么全家扎脖子去喝西北風,要么照我說的做。”梅振衣翻身上馬,在馬上回頭又說了一句:“放心吧,沒有問題的,就算生意沒有以前火,至少能維持到你家釀出新酒來。我再送你一首桃符題字,上句是‘此處山中味,仙人也徘徊’,下句是‘佳釀隨仙去,美酒自攜來’,請人刻制成大大的牌子,掛在酒樓門口吧。”
梅振衣教了他什么主意?一個很有創意的想法,就是反其道行之,這件事不要藏著掖著,而是大張旗鼓的宣揚出去,但是要往故事里面再加點作料。比如道士喝酒三年,又以仙法賜以井中美酒三年,這些都要如實的宣傳出去,但是要稍微添加一點傳聞。據說那道士臨走之時留了一句話:“如此佳肴仙釀,人間難能并享,三年已滿,美酒不可再貪得。”
在民間,什么消息傳播的最快?當時沒有電視報紙互聯網,就是這種口口相傳的神乎其神的小道消息散布的最快,一時之間萬家酒店又成了蕪州街頭巷尾閑談的焦點,這個段子甚至被說書人改編在各大茶肆中宣講。廣告講究的就是焦點效應,在當時這些就是不要錢的廣告,于是很多人路過此地,都會特意到萬家酒店用餐,體會一下當初的仙人駐足之處,順便參觀后院傳說中的那口井,甚至有不少人仍然像以前一樣慕名而來。
萬家酒店不再賣酒,因為有仙人發了話——不讓賣,想來這里吃飯吃菜,請自己帶酒。這一招挺奇特的,反而吊起了人們的胃口,萬家酒店的生意又漸漸恢復如初。經營酒店的都知道,酒水的利潤是最大的,特別是自釀的名酒。如此一來酒店最大的盈利項目沒了,但靠經營飯菜的利潤生意還可以維持,再說這家酒店做的野味還真不錯,也對得起上門的顧客。
等再過個三、五年,老春黃又釀了出來,可以再編一段故事,就說那位仙人又給紀掌柜托了個夢,說什么“蕪州無此美酒,也實為遺憾,汝家之老春黃,雖不比仙境美酒,但在人間也稱佳釀……”云云,又可以順理成章的把老春黃拿出來賣,再來一次廣告效應,到時候酒樓就可以徹底翻身。
梅振衣出了主意,紀掌柜照方抓藥,一試之下果然靈驗,這些都是后話暫且不提。梅振衣順口說了一首打油詩,讓紀掌柜回去當酒樓門前的桃符題字,然后打馬而去。梅六發贊道:“好詩好詩,少爺真是好文采啊!”
梅振衣有些好氣的笑道:“你這馬屁拍的也太過分了,一首順口溜,也能算好詩?切莫在人前這樣說話,傳出去讓他人笑我無知狂妄!”這可是大唐,歷史上詩風最盛的時代,傳世名篇佳作無數,梅振衣可不敢在這個時代賣弄什么文采,方才隨口吟出的桃符題字連對仗都不工整,聽見這樣的夸獎也會臉紅。
梅六發搖頭道:“少爺此言差矣,您才讀了幾天書,就能出口成章,那將來一定是滿腹文章的飽學之士,我都懷疑您是文曲星下凡呢!”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有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眾人說說笑笑沿十里桃花道往回走,此時對面飄然走來一個高簪道士,穿著青灰色的道袍,腰間掛著個酒葫蘆,相貌甚是古樸清癯。道士見這伙人迎面騎馬而來,一抬眼盯住梅振衣,口中發出“咦”的一聲。
梅振衣也看見了這個道士,當時心念一動,突然想到此人形容和紀掌柜描述的那個道士十分相似。但也沒來得及多想,他正騎在馬上往前走,那道士的腳程也極快,一轉眼就擦肩而過。當道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桃花林中,卻有踏歌聲從梅振衣身后不斷傳來——
知君幸有英靈骨,所以教君心恍惚。
含元殿上水晶宮,分明指出神仙窟。
大丈夫,遇真訣,須要執持心猛烈。
五行匹配自刀圭,執取龜蛇顛倒訣。
三尸神,須打徹,……
歌聲不斷傳來,十里桃花道上一路聽得都十分清晰。梅振衣一皺眉頭道:“你們聽見了嗎?什么人在唱歌?”
而其它所有人都搖頭:“沒有啊,沒聽見什么,少爺你聽錯了吧?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梅振衣心中詫異有些不安,但也沒有再多說什么,揚鞭催馬加快速度,歌聲漸漸不可再聞。
回到齊云觀,很意外的發現張果也不在,問了下人才知道,梅毅今天接了家眷到菁蕪山莊,同時還接來了另一位“貴客”。長安侯府請來一位先生,特地到蕪州來做梅振衣的啟蒙老師,教他文牘課業,順便也打理梅家在蕪州的產業。梅振衣一聽覺得很奇怪,有孫思邈在此,需要特意從長安請一名老師嗎?自己的“父親”應該不會這么做,況且侯爺現在離開長安去了塞外軍營,哪有余暇管這些事?這位先生的到來恐怕是另有文章。
有文章就有文章吧,梅振衣也不太在意,自己連張果這個老妖精都能擺得平,還對付不了長安來的教書先生?真把他當小孩那可是走眼了,江湖上什么手段他沒見過?這天晚飯后他還是去找了師父孫思邈,心中有什么疑惑,當然要向這位老人家請教。
“騰兒,你說那紀家老母,當真是所求無厭的貪婪之人嗎?”孫思邈聽完萬家酒店的故事后,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話。
梅振衣:“當然不是,有人說她貪心不足而自作自受,以至于累己累家,但我認為話不能這么講。那位老太太是個好人,所以我才會主動出手治她的心病。”
孫思邈眼神一亮:“哦,那此話怎講?”
梅振衣:“紀家母子,對一個素不相識的道士,無償施舍三年美酒,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嗎?如果這種人也算貪婪的話,天下豈不是沒了好人?至于酒糟養豬之語,不過是一時隨心而說,也是俗人之常情。他們本就是俗人,不能因其俗而責罰。”
孫思邈點點頭:“還酒三年已盡,也不算則罰啊?那位道士的所作所為呢,能否稱得上是非分明?”
梅振衣:“是非倒也分明,所行也非常玄妙,受眾人所贊,不能說是壞人,但是我不喜歡。”
孫思邈:“此話又怎講?”
梅振衣:“道士白喝了紀家三年酒,又還了紀家三年井中美酒,不僅顯示其神通廣大,而且有恩知報,是非倒也分明,不能說他是壞人。……但是想一想紀家今日遭受的困境,祖上產業差點不保,并不是因為紀母的那句話,假如那道士根本就沒出現過呢?”
孫思邈答道:“假如那道士根本沒出現過,萬家酒店這三年的生意可能不會十分紅火,但也不會像如今這樣遭遇大喜大悲,還在安然賣他的老春黃,萬家酒店還是萬家酒店。你是想這么說嗎?”
梅振衣:“如此說也有不妥之處,道士讓他家井中出三年美酒,并沒有對不起他家。也有人說是那紀掌柜自己沒有遠見,以至于荒廢了祖傳窖池,自己有責任。”
孫思邈一笑,反問道:“如果是你,會怎么做?假如自家井中有美酒可取,還會再去開工釀造嗎?這世上有多少人會如此呢?”
梅振衣點頭道:“多謝師父指教,我明白了。”
孫思邈:“你明白什么了?”
梅振衣:“那道士以井中美酒還三年之情,表面上沒什么錯,但細細深究事理,他視凡夫俗子為游戲棋子,可是紀家經不起這種游戲啊,差一點老母重病祖產不保。他如此游戲人間,還不如不要出現!”
孫思邈思忖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但此事并非死結,道士也并非陷害。你不是教了紀家一個法子嗎?如果照你說的做,將來生意只怕會更好,算起來也應是那道士所賜呢。”
梅振衣皺了皺眉頭:“事實可能是這樣,但世間并非人人……”講到這里他住了口,沒好意思把話說下去。
孫思邈替他把這句話接下去了:“但世間并非人人都能像你這么聰明?你是不是想說這句?不過呢,今日你出了個好主意,只要紀家依照行事,就不會遭遇真正的困境。你既然插手了,也在緣法之中啊!那道士有出神入化大神通,說不定也能料到這種結局呢?”
梅振衣:“如果只是就事論事,不談神通玄妙呢?那道人行事還是不妥,我也不想拿紀家母子和他下對手棋。……下午我在敬亭山下看見了一位道士,與紀掌柜描述十分相似,一路還聽見他的歌聲,其余眾人都不可聞。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呢?”
孫思邈微微閉目沉吟片刻,這才睜開眼睛道:“你已在悟道中途,那就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見怪莫怪便是。”
從長安派來的人叫程玄鵠,祖上曾經闊過,后來家道中落投身裴府為幕僚,謀了個儒林郎的散銜,卻沒有補上實缺。這次他被裴玉娥以長安侯府的名義派到蕪州,也有點向裴家邀功的意思,辦好這邊的事,將來也好謀個好前程。
程玄鵠到蕪州有兩個任務,其一是“調教”梅振衣,來做他的啟蒙課業老師,其二是檢查菁蕪山莊的帳目,把梅家在蕪州的財權抓到手中。因此他一來到菁蕪山莊第一件事就是“查帳”,要張果把歷年帳本都交給他過目,第二件事是派人傳話,要梅振衣到菁蕪山莊來“拜師”。
在程玄鵠看來,那位剛剛醒來的白癡小侯爺再了不得,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自己以侯府委派的名義來當老師,只要說句話,小公子就得乖乖聽著。梅振衣對這位“陳師父”的第一印像并不好,因為他到菁蕪山莊的第二天就導致了一件事——暫停綠雪神祠的建造。
菁蕪山莊的帳目沒什么毛病,張果等人在蕪州日子過的一直不錯,除了每月的例錢,梅孝朗每年還有加賞。而且以當時的民風律法以及家仆的忠誠度,很少有什么營私舞弊之事,每一筆開支都清清楚楚。想查帳挑毛病立威風自然不成了,程玄鵠很快又盯上了另一件事做起了文章,那就是菁蕪山莊要支出一大筆錢建造綠雪神祠,這一筆開支太大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他問張果是怎么回事?張果自然答不上來,殺明崇儼那么隱秘的事也沒法說給程玄鵠這么一個外人知道,只說是侯爺吩咐的。程玄鵠認為莫名其妙建造這么一座神祠,太過鋪張糜費,決定重新設計,將支出減少一半。
張果回齊云觀稟報梅振衣,請示他該怎么辦?梅振衣答道:“敬神如神在,非是綠雪要我梅氏為她立神祠,而是我梅家感念其恩自愿立神祠,如果草草敷衍,反倒不恭不敬顯得無禮,還談什么報恩呢?如果這樣,還不如不建,綠雪不會計較,只是我們自己心中有愧而已,再想別的辦法吧。”
這里要解釋一下,古時建造祠堂廟宇與建造普通民居的規格是不一樣的,不是蓋個房子立神像就完事的。所有的選料都要是最上等的,包括房梁、門楣、花磚、瓦當的工藝都十分講究,造價比同等規模的普通民房高出十倍不止,如果草草建成那還真不如不建。梅振衣很干脆的一句話,綠雪神祠的建造就停了下來,他心里有點窩火,但也沒辦法。
梅振衣雖然是梅府嫡長子,蕪州一帶的產業也是他母親柳巧娘的陪嫁,且早已有言在先將來是要傳給他的。但是在當時的社會,只有家長才握有對家庭一切財產的絕對支配權,程玄鵠代表長安侯府來管理家財,梅振衣也不能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