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的判斷十分正確,但恰恰被人用來做為猜疑太子的借口,其時狄仁杰還人微言輕,輪不到他來主持調查,否則讓這位歷史上鼎鼎大名的狄公來查此案,能不能查到梅振衣頭上還兩說呢。朝廷派到長安主持調查的人是宰相裴炎。
大將軍裴行儉接到梅孝朗的口信后并無什么舉措,不想插手帝王家事,而宰相裴炎就不同了,他能混到當朝首輔的位置當然心機深沉,接到梅孝朗的口信,也明白宮中的意思,自然要順水推舟搞掉太子了。裴炎與武后另外派的兩名大臣薛元超、高智勇一起來到長安太子府邸,“果然”查出太子于府中暗藏兵甲心懷異志。
世事就是這么有意思,明崇儼企圖以暗藏兵甲陷害梅氏菁蕪山莊,以便勾連太子。而太子最終倒霉還是因為暗藏兵甲,此事到底是真的還是栽贓?歷史沒有明確的記載,就連穿越到唐朝的梅振衣也不知內情。裴炎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與相王李旦私下交往甚密,有擁立李旦繼位的想法,但還沒有等到他回到洛陽,宮中已經傳旨:廢李賢太子之位,流放巴州,立英王李哲為太子。當年改元永隆。
裴炎擁立相王的如意算盤落空,但也不是沒有收獲,至少查出李賢不軌立了大功,回到洛陽之后多有封賞,權勢更加顯赫。在長安與太子有關的官員多受牽連,左庶子張大安被貶晉州,太子洗馬劉納言被貶振州。就連梅孝朗,也被調出長安任命為定襄道行營副使,不僅官降一級,還要派他去前線打仗,有點戴罪立功的意思。——這已經算是很寬厚的處理了,有宰相裴炎居中斡旋的功勞。
梅孝朗心中有數,上表謝恩即日啟程北上,表現的很坦然,他上任的時候連夫人與兩房姬妾都沒帶在身邊。可夫人裴玉娥就越想越不是滋味了,太子莫名其妙的出事了,與之毫無關系的丈夫受了牽連,丟了相位被貶出長安還要上前線打仗。父親裴炎立了大功,而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呀?連兒子梅振庭都跟著受連累,否則也應該像娘家的哥哥那樣受朝廷蔭封了。
梅振衣在蕪州做的事是絕對機密,梅孝朗沒有告訴任何人,至于他給宰相裴炎傳的口信也是隱秘之事,不方便說給裴玉娥一個女流之輩知道。裴玉娥只知不久前梅毅從蕪州趕來長安,與侯爺秘密商量了一晚上事情,次日又匆匆離去,第二天侯爺就派人到長安自己娘家送信,沒過幾天梅家就倒霉了!但是不論她怎么打聽,就是打聽不到具體的內情,這種事可沒人會告訴她。
在夫妻床頭夜話的時候,裴玉娥也問過丈夫這些是怎么回事?梅孝朗只說梅毅是趕回長安報信的,騰兒在蕪州一切都好,醒來之后開口能言人很聰慧,特意讓梅毅代他到長安請安——這孩子很懂事。至于派人往洛陽裴府送信,那也是年關到來前的禮數,順便談點朝中事,夫人就不必多過問了。
裴玉娥在丈夫懷中半嬌半嗔道:“太子坐罪,與你有什么關系?還是我父查出的大案,居然將你謫出長安。塞北苦寒之地連年烽煙不斷,你一直是朝中的文官,此去前線甚是兇險,這分明是在害我們梅家嘛。”
梅孝朗安慰道:“我曾被加封殿前散騎長侍,也有武職。況且我自負有文韜武略,此去邊關一展才華抱負,正合我愿,夫人應該為我高興才對。”
裴玉娥:“瞧您說的,這是貶官啊還是升官啊?”
梅孝朗拍著夫人道:“太子出了事,我身為長安留守怎能不受牽連?如此已經是最寬厚的處置了,倘若邊關報捷,我也有一個立大功的機會,這也是你父的巧妙安排。……已經臘月了,菁蕪山莊那邊的歲入不日就要送到,這次不要怕多花錢,你置辦一份厚禮送到娘家,明年新歲給相交同僚府上的賀禮也辦的格外豐厚些。……我不在府中,一切就要靠你多操持了。”
夫妻敘話半夜,梅孝朗只道夫人憂心離別之苦,這夜于房中特地多行那夫妻禮數,曲意奉承,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去。第二日臨別時梅孝朗又執手寬慰夫人道:“裴行儉將軍用兵如神,突厥早如驚弓之鳥,為夫此去因人成事而已,不日即將凱旋,屆時蔭妻封子必有后福,夫人就請安心吧。”
這句話倒是勸的裴玉娥安心了,但很快她又起了別的心思。按照丈夫的說法,這一去肯定是要打勝仗回來,而且是自家父親裴宰相安排好的,當然不會有差錯。立了軍功朝廷自然要再度加封,說不定連梅府的公子也會賞下爵位。那么賞誰呢?首先要賞的肯定是躲在蕪州享清福的梅振衣,想一想就覺得有點不平衡,自己和親兒子留在長安擔驚受怕還要操心那么多事,那小崽子倒過的舒服!
沒幾天江南的歲入送到了,白花花的銀子與滿箱的銅錢,還有孝敬夫人、公子、小姐們的各種江南小玩藝與土特產。以梅孝朗的俸祿,一家人享受小康生活沒有問題,但要想過大款的日子,除了朝廷的加賞,還得靠蕪州的產業收入。蕪州每年歲入除了菁蕪山莊自用之外,都會折錢送到長安供梅府花銷。今年送到的歲入比往年少了十幾萬錢,不是那邊的收成不好,相反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很多,但是因為孫思邈到來救醒了梅振衣,菁蕪山莊開銷大了許多,賬簿上都記的清清楚楚。
今年的皇家封賞是沒有了,按丈夫的交代府中的開銷又要比往年大很多,可江南歲入少了一大筆,讓裴玉娥很是不痛快。梅振衣醒來前后,短短幾個月就比往年多花了數十萬錢?裴玉娥不禁有點起疑心了,難道是菁蕪山莊那邊借著小公子的名義營私舞弊?菁蕪山莊自管家張果以下,都是柳氏陪嫁的老家人與當地人,裴玉娥根本插不進去手,往年都是梅孝朗親自過問那邊的事務。
這次梅孝朗不在,裴玉娥當家作主,也開始動起了心思。她也在考慮自保之計啊,假如老爺權勢不復,一家人恐怕就要靠蕪州的產業過日子了,自己不抓在手里遲早要吃虧。上次她建議給梅振衣請個老師,梅孝朗沒同意,現在她還是打算派個人過去,名義上給梅振衣做授業老師,順便查一查菁蕪山莊的帳,把財權順手拿過來。反正為人之婦,也沒有什么安邦定國之計可考慮,琢磨的就是家中這點事。
遠在蕪州的梅振衣可不清楚長安的后媽在想這些,他就像一只煽動翅膀的蝴蝶,在蕪州殺了明崇儼拋尸洛陽城外,不經意間掀起了一場震動天下的大風波。現在的他遠離風暴漩渦的中心,正在山清水秀間享受自己悠閑富貴的小侯爺生活,菁蕪山莊以及梅家在蕪州一帶所有的事務,都是由他說了算。
他住進了齊云觀,觀中的整個東院現在成了小梅府,西院成了孫思邈開的行醫之所接待前來看病的鄉民,而正殿及后院還是道觀的道場所在,孫思邈領著兩個小童子住在后院,梅振衣也派了幾個仆人過去伺候。
梅振衣的日子過的很奢侈,但他自己并沒有太意識到。齊云觀遠離蕪城在半山絕壁之旁,他平時所用的物件與新鮮果蔬都是從蕪州專門裝船運到山下,再由仆人挑上山的,青漪湖中還有一艘專門的漁船,每日打來新鮮的水產供觀中的梅府家人享用。這些都是張果在操持,梅振衣沒有管,反正自從一醒來變成小侯爺生活就是這樣,還沒有想到去多過問。
梅少爺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該請個老師讀書識字了,雖然孫思邈就是最好的老師,但總不能請他老人家來教自己一筆一畫寫字斷句逗吧?梅振衣穿越而來當然是識字的,但也不能表現太離奇了,還是裝模作樣學一學吧,而且唐代很多繁體字在他看來很生僻,以前往往會念不會寫,既然來到唐朝,基本功就應該扎實一點。
他于是找張果商量,請個教他讀書識字的啟蒙老師來,條件只有一個——是女的。
那個年代識字的人不多,菁蕪山莊上下五十幾口人,包括張果也只有三個識字的,其中一個是管帳先生,其它人家可想而知。上哪里去找個女的,還能給小侯爺當開蒙老師?這讓張果這個幾百歲的老妖精直皺眉。結果梅振衣笑道:“張老不必發愁,我就是跟你商量商量怎么辦,人我已經請好了。”
張果很意外:“誰呀?小少爺平時做什么我都知道,什么時候請到一位女先生呢?”
梅振衣得意的一笑:“就是敬亭山翠亭庵中的星云師太,上次去庵中進香用了一頓素齋,吃飯的時候我與師太商定了此事,她愿意到梅府授業。”
張果:“原來是她呀,少爺的主意真是出奇,但出家人不太方便,少爺打算經常去敬亭山中嗎?”
梅振衣:“那倒不必,每過幾日就派船將師太接到齊云觀,授完功課之后再送她回敬亭山,當初我說的授課地點是菁蕪山莊,師太滿口答應了,現在移至齊云觀有專船接送,想必也沒有問題,你去安排就是了。”
張果一挑大拇指:“少爺,還是你行,你真行!那日我們在山中竭盡全力才殺了妖道,你吃頓飯的功夫,就把師太搞定了!”
梅振衣為什么一定要請位女先生?其實他自己學認字就是裝個樣子,真正的用意還是想教谷兒、穗兒兩個小丫頭識字。在他的意識里,這兩個丫頭將來就是自己的人了,也舍不得送出去,那么還是知書達理的好。請尼姑到道觀里教丫鬟認字,也就是梅振衣這種現代的穿越者才能干得出來,也因為他這位小侯爺肯花重金,同時也有一張老江湖的巧嘴,把師太都說動心了。
為什么一定要請尼姑呢?教谷兒、穗兒那一對小蘿利讀書,普通的先生還真不方便,一不小心請來個流氓教師就麻煩了。星云師太有才學,人長的也漂亮,以梅振衣現在的年紀自然鬧不出什么師生緋聞,但在書房中坐著也講究一個賞心悅目。
古人讀書和現在不太一樣,在唐代除了供貴族子弟上學的官塾之外,民間私塾還很少,大多還是拜師在家中私學,這可不是一般家庭能夠承擔得起的。古人談到“書”這個字往往有一種特殊的敬意,現代人有些不理解,滿大街不都是書嗎?可唐代的情況大不相同。
唐代還沒有活字,但已經有雕版印刷技術,印一本書要雕成全部的書版,當時成本之巨大現代人無法想像。也只有傳世重要的經典,才有條件開版刻印,開印的如果不是官方,民間刻印需要募集重金,比如刻印佛經,那是需要無數信徒募捐的。如果你需要一本書,市面上買不到,也不可能因此去開版刻印,怎么辦?在當時最流行的做法是把這本書抄下來。
再舉個例子,醫師傳弟子一部《黃帝內經》,很多時候都是口述,一字一句講解,弟子要像刻碑一樣銘記在心里,師徒兩人手里都不拿這本書。如果師父手里有書,弟子學完征求師父同意之后會把它抄下來,連著原文和注解一起。如果師父身邊恰好沒書,那么有心的弟子也會把自己所學完全默寫下來,成一本傳世之書。假如師父把自己手中的書送給了弟子,那是一種重要的恩賜,大多數情況下就意味著傳衣缽了。
那么有大戶人家藏書甚豐,都是怎么來的呢?其一是歷代攢下來的,其二是請人抄的。這種傳統其實一直到民國初時還有,比如魯迅筆下的那個孔乙己,能寫一手好字,曾有人請他到家中去抄書,結果孔乙己經常玩連書帶人一起失蹤,被抓回來自然是一頓臭揍。請人抄書也只有家資豐厚的大戶才有條件,子弟不珍惜僅用來裝門面就太可惜了。
很多時候我們看古代故事,覺得匪夷所思,文人清談也好僧人辯經也罷,都是引經據典信手拈來,似乎自己學過的東西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不是夸張,真正博學之人,學問不是在書架上,也不是在百度上,而是在心中。后世隨著印刷術的流行與進步,書籍逐漸走下神壇,但傳統的治學精神還一直香火延續,學什么東西是一回事,治學的態度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可以做個比較,一直到民國時期,三十年代前后那一批成名學者,是從舊時代走過來放眼望世界的最早一批人,他們接受的思想與現代學者接受的思想已經沒有本質的不同,但是當代卻很難再出當年那樣一批大家。原因有很多方面,但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根基不同,包括曾激烈批判傳統文化的魯迅先生在內,那一批人早年治學的根基太扎實了。
也許從學習的內容來看,現代人所學自然比古人先進科學了很多,但是從當代教育所培養的治學精神來看,有一種非常保貴的傳統已經逐漸被丟棄甚至割裂了。——這是梅振衣與于唐代正式開始請師學習所獲得的第一感受。
星云師太來上課,與現代學校的作息當然不一樣,她是三、五天才來一次,講解教授一段文字,留下功課,然后讓梅振衣自行溫習,下次再來檢查,如果都學會了就教下一段。梅振衣上課時,谷兒、穗兒就在一旁伺候著,端茶遞水研墨洗筆,也等于一起學了。無論師太教什么他自然是一學就會,星云師太驚為神童。對于梅振衣來說,也等于是經歷一場古典再教育。
私下里無事,他也考考兩個丫鬟學的怎么樣,沒學會的再指點兩句。就這樣,師太考他的功課,他考丫鬟的功課,沒事摸摸小手開個玩笑,小日子也過的其樂融融。
除了學識字之外,其它大部分時間梅振衣還是跟著孫思邈混。整個道觀的西跨院不僅是丹房,而且成了一家“門診部”,用來接待上門求醫的病人。梅振衣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就是孫思邈看病的實際情況與后世的許多傳說有很大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