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南征軍的戰敗,或多或少給北京方面造成了一定影響,曹錕從湖北一路南下,在湖南是風生水起甚為順利,而在進攻廣東的前十天境況也十分良好。哪里知道江西軍剛剛南下,南征軍竟然連續作戰失利,轉眼間兵敗如斯。
北京新華門總統府,懷仁堂國政辦公廳今天來了一位非正式的客人。
半個小時前,袁世凱經過一番左思右想之后,最終決定以非正式的禮節接待這位客人。此人正是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
朱爾典(JohnNewellJordan,1852―1925),英國外交家,生于愛爾蘭,為農家子弟,就讀於北愛爾蘭首府貝爾法斯特的皇后學院,擁有文學碩士學位。清光緒二年(1876)來華,先在北京領事館任見習翻譯員,曾于各口岸學習領事業務,對中國官場相當了解。1888年升為北京公使館館員,1891年成為中文書記長。1896年出任漢城總領事,1898年升為駐華代理公使,1901年成為辦理公使,1906年成為駐華特命全權公使。1920年退休之後,曾出席華盛頓會議。
不可否認朱爾典是一個地道的中國通,甚至還會兩種漢語方言。前清還在的那會兒,他出入各種場合經常穿著漢服,直到中華民國成立之后,中國的文化與西方相融其甚,他才重新穿上英格蘭紳士的高領禮服。
國政辦公廳的小會堂里,袁世凱甚至連自己的心腹大臣都屏退出,只單獨與朱爾典會面于此。雖然是小會堂,可是五十多人坐席的會場面積,對于兩個人來說仍然顯得十足空曠。
“不可否認,大總統閣下您的計劃受到了影響,迄今為止,我們五國使團還不能明確對整個善后大局的波動有多深。”朱爾典在征得袁世凱允許之后,從精致的金屬煙盒里抽出了一支卷煙,優雅的點燃上,美美的吸了一口氣。
“我認為你應該看看最新的報道,”袁世凱挪了一下自己發福的身軀,一身硬梆梆的大總統禮服讓他坐著的時候很不舒適,他語氣帶著威嚴和不耐煩,骨子里最討厭這些洋人一有風吹草動就雞飛狗跳,“江西已經出兵了,僅僅兩天就輕而易舉挫敗了廣東最精銳的第一師。說起來這個精銳一詞,也不過是他們廣東人自己冠名罷了,在我北洋勁旅面前,他們不足一提,就像湖南、江西和江蘇一樣。”
“都到今天這份兒上了,我自然很愿意相信大總統閣下的話,這是沒得說的。”朱爾典拿出了他的京片子拖長了兒化音說道,“不過今天敝人來拜見大總統閣下,重要的還是向大總統閣下闡述我們西方使節對廣東問題的最新看法。”
“哦,是嗎?我還以為你今天來找我,是要談談西藏的問題。既然如此,你先說說看吧。”袁世凱陰郁臉色,懷疑的說道。
“大前天敝人與法國公使先生談過,昨天也跟德國、日本兩位公使照過面。雖然大家的分析方式大相徑庭,不過意見還是十分明確的一致。大總統閣下在借款合同上預言大選之前平定國事,我們外國友邦非常支持和期待和平局面的到來。只是自七月至今,我們發現廣東都督吳紹霆………”
“我有必要打斷一下,吳紹霆是非法都督,我五個月前已經免除他的職銜,這個年輕人只不過以專橫獨裁的手段脅持廣東軍政府效命于他罷了。”袁世凱大聲的插嘴道。他現在一聽到“廣東都督”這四個字,都感到渾身不自在。
以前他還沒有太在意,可就在最近幾個月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甚至快讓他的憂郁癥更添幾分程度。
朱爾典揚了揚眉毛,帶著禮節的歉意微微笑了笑。他并不是很在乎袁世凱的這句話,在各國使節看來,哪怕是一幫匪徒稱霸了一座城池,那也是名副其實的領導人。他借助彈去卷煙的煙灰來調整自己的坐姿,說道:“請總統閣下原諒,我會記住這一點的。”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吳紹霆從七月到今天,前后有快有五個月的時間,他在孫文領導的所謂的二次革命之中,所扮演的角色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是我們一致認為的結果。戰爭持續到今天,吳紹霆的影響力甚至超過了孫文。他主動挑起兩廣之戰,又不斷策動廣西、四川甚至福建響應二次革命,已經足以讓人刮目相待了。”
袁世凱沉默不語,他自然要比洋人更先意識到這一點,這也是最近為什么頗有憂郁的原因。從一開始他只當吳紹霆是一個善于統兵的軍閥,就像蔡松坡一樣讓人值得欣賞。可是原本三個月即可結束的戰爭,竟因為廣東一省而拖延至今,平定了江西、江蘇和湖南,卻又冒出了四川和廣西,福建也隱患甚重。
可想而知,孫文點燃了前半場的硝煙,而吳紹霆掀起了后半場的巨浪。嚴格意義上來說,吳紹霆絕對要比孫文更可怕,因為他從始至終都在戰斗,而孫文在上海已經是無權無勢。
朱爾典索性把抽到一半的香煙直接搗滅掉,舒坦的說道:“吳紹霆在結束兩廣戰爭之后,他的財政出現了一些問題,他并不像廣西陸榮廷那樣,通過無限制發行紙幣從民間掠奪財富,他似乎是一個十分體惜民生的領導人。相信這也是為什么吳紹霆能‘非法’統制廣東至今重要原因。”
說到這里時,他按耐不住發笑,雖然他不太想借用非法統制來諷刺袁世凱。
袁世凱看出了朱爾典的意味,臉色顯得更加陰冷,沒好氣的說道:“是嗎?我希望你能盡快說出重點,不要再在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碎上浪費時間。”
“請原諒。廣東財政危機并沒有對吳紹霆造成影響,他做出了一些令人驚嘆的舉措。據說他竟然向德國單方面提出貸款,好在德國人也不太情愿廣東戰爭拖延中國和平大局的到來,拒絕了他的要求。之后廣東軍政府再次發行公債,一開始并不順利,但相信戰事進行到今天,公債早已經發售一罄。另外,孫文和宋教仁在上海帶領國民黨黨眾,也積極的為廣東進行募款。美國人已經證實,上個月國民黨通過花旗銀行向廣東電匯了八十萬。”
“這件事我也知道。孫文冒險為廣東募款的目的可不簡單,他只是想保全自己的政治地位,不愿就這樣脫離這場革命,他用這筆錢向全國告知,他還是這場革命的領導者。”袁世凱冷冷的笑著說道。他有時候在想,吳紹霆到底有沒有看出孫文的這一手棋呢?
“大總統閣下所言極是。當然,敝人之所以說出這些話,目的是希望大總統閣下能清楚的認識吳紹霆這個人,他現在有不亞于孫文的號召力,手里也有接近兩萬人的效忠者,更有革命陣營的全力支持。這已經對大總統閣下的善后計劃發出了很大的挑戰。”朱爾典煞有其事的說道,表情配合語氣,將一種災難的氣氛表揚的淋漓盡致。
袁世凱在心中冷哼了一聲:洋鬼子剛開始還說不確定波動有多大,現在又來嚇唬老子。他十分淡然的說道:“公使先生大可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不等袁世凱的話音落定,朱爾典搖了搖頭強調的說道:“No,No,No,大總統閣下您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敝人今天之所以出現在這里,正是代表了法國、德國、日本還有俄國使節,向大總統閣下表示深切的擔憂。我們一致認為,這場戰事應該在中國農歷新年到來之前徹底結束。”
袁世凱在心里盤算了一下,現在是十二月中旬,辛亥年春節是二月份中旬,這個時間對他來說很充足。“怎么,公使先生認為對付區區廣東,兩個月的時間還不足夠嗎?”
朱爾典諱莫如深的笑道:“我們真誠的期待大總統能如愿以償。不過……”
袁世凱就知道朱爾典今天到來不會是單純的提醒自己,他不動聲色的問道:“公使先生請直言吧。”
朱爾典試探的說道:“如果大總統閣下借助我們大英帝國的協助,我相信公歷新年之前即可平定廣東的戰事。”
袁世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問道:“是嗎?我相信公使先生你還有附加的條件。”
朱爾典哈哈笑道:“相對于袁大總統完成中華民國一統的大任,敝人的條件根本不值一提。只要袁大總統閣下能接納敝人早上派人送來的外交備忘錄,我大英帝國在香港的五艘軍艦可以前往福建,換上福建海軍的軍旗,協同福建海軍進攻廣州。我們也跟日本人談好合作,屆時日方在臺灣會向福建海軍無限制提供炮彈和燃油補給。”
袁世凱一想到那短短幾句話的外交備忘錄,只恨的牙癢癢,他可以容忍竊國之賊的稱呼,卻絕對不愿意背上一個賣國之賊罵名。早在年初善后大借款時,英國人趁著初生的民國內亂不止,在西藏策劃了一系列分裂事件。六月份,他以中央政府的命令云南、四川組成川滇聯軍進軍西藏,如今戰事非常順利,不日即可平息拉薩的叛亂。
英國人曾經不止一次用延緩貸款來威脅北京政府,停止向拉薩輸兵,而今天早上朱爾典提出的所謂外交備忘錄,更是做出了四項申明:(一)不許中國干涉“西藏的內政”;(二)不能容許中國在拉薩或西藏保持無限制的軍隊;(三)要求根據以上各點訂立協議,作為承認中華民國的條件;(四)在訂立協議前將對中國人封閉一切經往西藏的交通。
這些條件簡直是極其無理也極為無禮,完全踐踏了中國的主權。
年初時,袁世凱為了順利籌集善后大借款,不得不放緩了針對西藏的用兵。等到前兩期款項到手后,一方面欲在國內求一個好名聲,另一方面英國人在西藏制造好幾起慘案,迫于輿論的壓力,再者要分散西南四省的革命軍勢力,以免云川一帶跟著孫文鬧二次革命,他才下令進軍西藏。
十月過后,英國人還真拿西藏為理由拖延第三期貸款。今天朱爾典又親自前來,在威逼之后又采用利誘的手段,一定要把西藏的事給辦踏實了。
經過這一系列的周折,袁世凱雖然心中厭惡,可難免有幾分動搖了。
外交備忘錄又不是什么正式外交信函,不需要簽署,也沒有時效的約束。
袁世凱正是打算先暫緩西藏的用兵,專心致志解決南方革命黨的問題。反正西藏的叛亂分子不堪一擊,英國人在西藏的駐軍又不足以威脅收復西藏的進度,這一點從川滇聯軍近來的戰況救可以得到應證。等穩定了南方版圖,徹底遏制革命勢力的隱患,再調過頭來處理西藏事宜也不遲。
不過這個問題他不打算今天就做出答復,畢竟江西軍已經開始進攻廣東,粵軍在南雄吃了大虧,平定廣東的勝算有目共睹,何必要急著求外援呢?更何況外援在國內影響非同小可,未必是一件光彩的事。
袁世凱從容的干笑了兩聲,看著朱爾典說道:“公使先生放心,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一旦有下文我會盡快聯系你的。”
朱爾典聳了聳肩膀,他早已料到這個結果,微笑道:“那好吧。希望大總統閣下一切都能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