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剛過,足利義滿親自走上臺宣布:“禪宗說法即將開始,有請國師澄海法師和大明代表……”說到這里他說不下去了,不知道代表大明的會是哪位高僧。他見與葉昊天同來的只有兩人,其中蘭兒又是女子,所以以為將會由西門龍上臺講經。
話音未落,葉昊天站起身快步走上臺去,先是向著眾人鞠躬行禮,然后道:“本使行色匆匆,未能請得高僧同來。如今為時已晚,只好親自出來獻丑。好在敝人是個在家修行的居士,對禪理也略通一二,相信還不會太過丟人現眼。如果講得不對,還請諸位多多包涵。”
臺下的人一聲不吭,仿佛沒有聽見一般。那些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足利義滿身上,對于葉昊天的言辭根本沒放在心上。
足利義滿瞪了葉昊天一眼,沒想到登臺講經的會是他,心中吃驚不小,當下冷笑道:“專使田先生果然多才多藝,竟然連禪宗的經義都能明白!好,本將軍就洗耳恭聽專使的高論!”
葉昊天“嘿嘿”干笑了兩聲,悄悄走到右首的蒲團邊,盤膝跌坐下去。
等了好大一會兒,一個灰衣老僧手持禪杖走了出來。葉昊天一眼看出來者正是這兩天一再出現于足利義滿身邊的神秘僧人。
老僧須發銀白,紅光滿面,作拈花微笑狀,身上的袈裟閃閃發光,隱然一副大德高僧的樣子。葉昊天卻能看出老僧的眼神略顯混濁,要么是修行不足,要么是六根未凈,心中裝了不少東西。
老僧一面高喧佛號,一面緩緩在左首的蒲團上坐下。
這時足利義滿站在臺上高聲道:“鑒于在座諸位不一定了解日本禪宗的由來,我們先請金池寺的神光長老介紹一下日本佛教的歷史。”
骨瘦如柴的神光長老聞言站起身來,先將蓋住眼睛的白眉往邊上撩了一下,看了看臺下的聽眾,然后用蒼老的聲音道:“阿彌陀佛!既然大將軍有命,老衲就試著說說看。”
隨后他瞇著眼睛想了片刻,隨后緩緩道:“佛教從天竺到中土,從中土到高麗,又從高麗到日本,已有近千年的歷史了。自從飛鳥時代圣德太子下詔興佛,佛教才逐漸在日本傳播開來。到了中土的唐朝時期,日本的佛教已極為興盛。當時奈良有五大寺,后來又加了東大寺。再后來唐代鑒真受請赴日傳戒,于奈良之西建立西大寺,于是便有了奈良七大寺。這期間,從中國先后傳入了六個佛教宗派或學派:即三論宗、法相宗、俱舍學派、成實學派、華嚴宗和律宗,稱奈良六宗。后來又通過遣唐使傳入天臺、真言二宗。”
說到這里,他暫時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又接著道:“晚唐以后,禪宗開始興盛。禪宗先由道昭、道睿、義空等傳入日本。及榮西入宋學禪,回國開創日本臨濟宗,及道元入宋歸國,是有曹洞宗之始。自此之后日本禪宗發展迅速,如今信眾極多,人數不下總人口的一半。至于其余各宗則均漸衰落。禪宗……如今的人們只知道禪宗了……”
神光長老講完之后,連著念了幾句“阿彌陀佛”,隨后緩緩坐回座位中。
足利義滿點點頭,對著臺下的眾人大聲道:“神光長老說得不錯。日本禪宗取自中土,卻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從中土傳入的教派那么多,只有禪宗能夠在日本興盛;在座諸位大半是禪宗信徒,有誰知道禪宗為何深受國人青睞?其中究竟藏有什么玄之又玄的道理?”說到這里他回頭看了澄海和尚一眼,提高了聲音道:“澄海國師是我們大日本國千年難見的禪師,對于禪宗的理解有著常人難及的高明之處,下面有請澄海禪師!讓我們先洗耳恭聽國師的高論,然后再聽聽明使田先生的見解,看看中日兩國在禪宗研究上孰高孰低!”
葉昊天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也想聽聽身邊這位不凡的神僧究竟會有什么高論。
臺下的蘭兒面含微笑,對這場比試的勝負似乎已了然于胸。
西門龍卻有些擔心地看著葉昊天,不知道他對禪宗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澄海國師聞言站起身來,緩緩向前走了兩步,每走一步,手中的禪杖都在地上輕擊一下,發出一種如金似玉的響聲。
只聽了第一聲,西門龍便皺起了眉頭。
蘭兒覺得身上懶洋洋的,連四肢百骸都感到無比舒暢。
葉昊天卻是心中劇震,緊接著渾身一緊,仿佛秋日夜行忽然中了鬼氣一般,整個人好像被密不透風的綢布裹住了。
澄海禪師走了兩步便停了下來,望了望臺下目光灼灼的眾人,開口說道:“禪宗傳自中國,卻在大日本國結出碩果,原因是我們天生善于學習,對佛教進行了聰明的選擇和吸收。我們大和民族尊崇自然天性,從不壓抑和約束個人的情感和玉望,所以我們的佛教也從尊崇自然人性出發,對中國佛教的種種戒律進行了全面的‘廢棄’。”
說到這里,他手持禪杖在臺上走了三步,連續發出三聲脆響,這三響仿佛敲在葉昊天心里,令他感到非常難受。而臺下的聽眾則異口同聲地叫著:“廢棄得好!”
正在葉昊天雙眼一眨不眨緊盯著老僧的時候,龜鏡破鑼般的聲音響了起來:“八尺瓊曲玉!竟然藏于禪杖之內!怪不得老是測不到,原來是它變了屬性!由神器變成了魔器,當然測不到了!主人小心,它已經進入魔器排行榜百名之內,居于第九十三位,非同小可!”
葉昊天的心中劇烈地跳動了兩下,急忙神念一閃將消息傳給蘭兒,叮囑她抱元守一、小心應付,隨后又請西門龍用心看護蘭兒。
蘭兒悚然而驚,連忙收攝心神,不敢有絲毫大意。
西門龍聞言將身上的護體罡氣擴大了五尺,剛好可以將蘭兒包繞在內。
但聞澄海國師接著說道:“禪宗佛學在日本極受歡迎,究其原因在于禪宗的世俗性、現實性、心靈的自由性和實現人生終極目標的直截了當性。禪宗尤其贏得了我國武士的崇敬與歡迎,甚至被稱為‘武家佛教’,這其中有三層原因。”
說到這里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葉昊天一眼,先敲了兩下禪杖,然后接著道:“第一,禪宗直截了當,簡便易行,不立文字,沒有繁難的漢文經典,只求以平常心在行走坐臥、談笑風生中領悟佛理。諸位專心練武,文化學識可能不足,特別適合于修煉禪宗。
第二,禪宗宣揚生死輪回和靈魂不死,主張在頓悟中參悟生死,達到無生無死的境界。我們可以從禪宗教義中學習到視死如歸、無所畏懼的精神,也就是我們大和民族千秋傳頌的‘武士道’。
第三,禪宗的直觀頓悟有利于培養武士的敏銳性。直覺頓悟不依賴理性與思索,而是靠訓練的基本功在隨緣任運的自然放達的狀態中獲得,只有在精力高度集中、無我忘我的思想狀態中才能得到激發。這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不動智’。‘不動智’是武士立身之本,為拳術的關鍵。”
澄海國師一邊說一邊圍著葉昊天走來走去,禪杖敲擊的聲音越來越急,每次都伴隨著臺下聽眾的齊聲應“是”。敲擊聲和著武士們短促的喊叫聲,越發顯得氣勢逼人,令人惶惶不安。
有幾次澄海國師甚至走到距離葉昊天不到三尺的地方,用力敲擊禪杖,發出刺耳的金石聲,顯然他正在不斷加強魔力,對葉昊天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葉昊天緊守不動,只是催動監天神尺護住了自身,并沒有發動反擊。他要將反擊留在最后,在此之前先要向倭人闡明真正的佛理。
澄海國師一再催動禪杖,卻見葉昊天始終神色如常,不禁心中有些著急。無奈之下,他撩起僧袍從腰間取下一只佛鈴來,隨后一邊搖鈴一邊敲擊禪杖,同時口中講經不停:“大家都知道,著名武士柳生又壽郎學劍于名劍手武藏的時候,武藏先讓他安下心來作忠誠的仆人,樹立十年學成的耐心。三年之內,每天只要他做飯、洗碗、鋪床、打掃庭院、管理花園,只字不提劍的事,不許碰一下劍,目的是讓他放下馳求心。之后,在柳生干活的當兒,武藏出其不意地時以木劍向他一擊,使他早晚都得時刻品嘗遭劍擊的滋味,念念都在警覺之中,如此用心,終于悟出了個中三味,遂成為全日本最精湛的劍手。他學到的就是敏銳的直覺感悟能力。這種感悟力不依靠思維理性獲得,而是來自于職業的本能以及禪定的訓練。”
澄海國師一邊說一邊留神葉昊天的一舉一動,想看看對方到底能支持多久。然而令他難以置信的是,葉昊天始終端坐不動,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他還不肯死心,后來干脆將禪杖往地上一擱,又取出一個金燦燦圓筒狀的小壺來,口如五葉僧帽狀高起,腹間束以二道刻花箍環,底部鑲嵌了松石、珊瑚、青金石等裝飾品。
小壺剛一露面,龜鏡便傳來消息:“此乃吐蕃活佛的金多穆壺,沒想到也化作了魔器,而且居于魔器排行榜五十三位,威力還在八尺瓊曲玉之上!”
澄海手握住壺腹,一面運功催動魔功一面接著講經:“對于我們大和武士來說,坐禪、劍術、柔術,都是非常關鍵的訓練之道,而禪定可以變為軍隊的最高統率,劍術的最高秘奧,戰斗的最高策略。無論你自己說是怎樣高明的禪師,都要在‘戰斗’和‘死’的考試上不落第,才可以算為初等及第。”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金多穆壺源源不斷地冒出一股淡淡的黃煙,將葉昊天所在的地方籠罩了起來。
葉昊天一面繼續催動監天神尺,一面將乾坤錦囊的袋口微微打開,不聲不響地將黃煙一點點收進去。此時,他清楚地聽見開天神器說話的聲音。
但聞九品蓮臺道:“快閃開,這是罕見的魔霧,能將神器化為魔器、神仙化為魔鬼。讓我來,這東西對我有好處……”
話音未落。鎮妖寶塔大聲叫道:“我也要!我能將魔煙煉化!自然是多多益善。主人……主人聽見我說話嗎?別把妖人弄死了,最好慢慢收拾他,將他的魔性全部吸過來。”
隨后竟然連監天神尺也發話了:“都別叫!你們光說不干活,還不如不說!沒看見我正在努力吸取嗎?”
葉昊天將神識傳了過去:“這樣能行嗎?佛心數會不會降低?如此行事跟真神煉化別人的功力收為己用有何區別?”
九品蓮臺和鎮妖寶塔同時叫屈道:“不一樣!我們吸取的是魔性,不是魔功。《神器十律中說,每煉化一分魔性,神器的佛心數便增加一分。這黃煙是妖人運功催化出來的,又叫‘黃髓魔霧’,其中蘊含的魔性極高,僅次于真神的‘噬心魔霧’,比普通魔頭的‘黑血魔霧’厲害得多。無論是牲畜還是人類,只要在魔霧中停留百息時間,都會墮入魔道,化身為魔。”
葉昊天聞言嚇了一跳,不禁轉頭向臺下看去,發現臺下并沒有多少黃煙,黃煙主要集中在自己身邊,這才略微舒了口氣,連忙暗暗催動乾坤錦囊,加快了吸收黃霧的速度。
此時澄海國師還在念念有詞、嘮叨不休:“天性乃人與生俱來的本性,不待教導,無須學習,不用勉強,無思無慮。我們日本佛教與眾不同,可以充分滿足人的玉望與感情。只有我們,才懂得真正的生活,‘春天就在眼前,梅花的芬芳輕輕飄來,與竹林深處傳來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我覺得好像已經身臨活生生的佛陀的國度’……”
他講得沒完沒了,直到耗去了大半魔功,累得滿頭大汗神疲氣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費盡心機發出的魔霧仿佛石沉大海一般,臺上的葉昊天不但絲毫無損,反而面露微笑神態自若,這時候,他才像被人拋在岸上快要干死的鲇魚一般,費盡力氣走回原處,一屁股坐在蒲團上,再也無法講出一個字。
臺下的足利義滿驚愕地看著澄海國師,不知道他怎么半途而廢忽然停住。當他將目光轉向葉昊天時,發現葉昊天已經面帶微笑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