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申時。
陽光從熾烈漸漸變得溫暖的時間,游鴻卓正背負弓箭,在林野之間奔行廝殺。
與在西南之時見到的槍械不同,拱宸衛們手持的火槍在中遠距離上并無精度,真拉開了距離,反而不如使用弓箭的好手。但這些人的威脅一是分進合擊的隊形,二是對火雷等物件的使用,普通的武者若一擁而上,在對方面前,即成為待宰的羔羊,倘若分開,一般身手的綠林人在對方面前,又絕對難憑一己之力占到便宜。
而若是武藝高些,想要托大行險,對方幾柄火槍的短距離集火,恐怕也只有宗師級的高手全神貫注,才有可能躲避開。
這些拱宸衛的士兵并非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卻也稱得上軍中銳士,看似無堅不摧,實則打法保守,講究相互照應、彼此抱團。晉地的俠客或是斥候甫一遭遇,便受到了巨大的損傷,越是昂揚奮進,在對方面前反而越是占不到便宜。
但實際上,這不過是西南特戰保守的初級打法罷了。
游鴻卓抵達戰場之后,稍作觀察,便告誡麾下的戰士,遠遠射箭,又或是中距離投擲暗器,一擊之后便逃往遠處,如此騷擾與拉扯即可。其余的人當迅速的擴大范圍,尋找女相下落,這樣一來,倒在戰場附近與拱宸衛堪堪打了個平手,傷亡都不大,彼此郁悶。
但晉地是自己的主場,拉長時間總是自己這邊更占便宜,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眼看下午過了大半,卻仍舊沒有發現女相的蹤跡。距離女相在初二深夜遇襲已是第三天,威勝城內風聲不穩,一切都令人心焦。
回首過往,似乎晉地每一次的變故都是如此的突如其來,三個月前小明王陳方達揮師西進的豪邁笑容猶在眼前,轉眼間,晉地又要遭遇滅頂之災了……
威勝,青宮。
宮殿之內,相互之間的攻訐與謾罵還在持續,對于鄒旭使節過來之后提過的條件,許許多多的人也在心中盤算了數回,之后又有訊息傳來。
“于大將軍在北歸途中遇襲……”宮殿之中,各種的想法便更為混亂起來,有人提出:“此等大事,不可無主心骨,要求金夫人出面拿捏做主。”邵青時呵斥時,幾個小官出來指責右相唯唯諾諾,并無決斷能力,隨后,簾子后的金夫人開口,讓衛兵將這幾名小官拿了下去。
看似維護邵青時,實際上卻隱約間將決斷權往自己這邊撬動,邵青時面色微變,卻仍舊得拱手稱謝。
更多的消息陸續傳來。
“城東民變,有人傳東門守將于慎與鄒旭勾結,派出使者互傳書信,商議投誠細節,大量綠林人已朝那邊過去了……”
“城西,有人朝鈕文忠府邸射箭,斥其出賣威勝……”
“抓!”邵青時下令,“威勝府派人,所有擅動者,統統抓起來!”
“本宮以為……”簾子后傳出聲音,“也需好好審問,好好辨別,另外,倘若于慎真的勾結鄒旭,城池危矣,是否也該叫人過去詢問一二……”
城池的街道上,有熱血的俠士正在額頭上系上布條,這是人群中有人提議的事情,鄒旭乃西南心魔弟子,他要攻城,有天兵神法相助,威勝難以抵擋,所有人都得做好上城墻幫忙防守的準備。
畢竟,威勝是大家的威勝,怎能不出力呢?
城市當中,又有點燃的煙柱升騰。有人點燃了城市里的宅子。
只是一根煙柱,便吸引了大半個城池的目光。
遠遠的,城池東北邊的山坡上,鄒旭喝了一口茶,看著升騰的細小煙柱,笑了起來。
他將手中的茶水遞給站在一旁的馬靈麾下將領,朝遠處指了指。
“看,那是我點的。”
將領目光崇敬而激昂:“鄒將軍算無遺策,末將欽佩。”
距離城破,已不遠了。
大概不到深夜,這里便要升起新的旗幟。
沒有多少人知道,城池的西南邊,古城定遠門,吊橋已緩緩落下。
那道身影緩緩的從吊橋上走過去。
側后方的不遠處,現身的刺客被百姓堵住,正在吊橋邊揮刀大喝。他是習武的武者,也是精銳的軍人,身上肌肉虬結,一次揮刀便能斬下人的頭顱,一次揮拳便能將人的骨骼打折,在他的瘋狂揮刀之中,人們將他圍成了一個圈,扔過去石塊、繩索等各種東西,他嘗試奔向護城河,一柄鋤頭揮來,直接挖在了他的后背上,他揮舞長刀,隨后又是一鋤頭,有人揮著棍棒,嘭的打在他的頭上,這人以兇狠的目光扭頭,下一刻,菜刀砍過來,將他的眼睛劈開了。
人們洶涌過來,將他整個人撕成碎片。
樓舒婉甚至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她緩緩的踏過吊橋,敞開的城門那邊,有守城的士兵,也有更遠處聚在這邊似乎是想要離開的百姓,人們先是怔怔地看著她,隨后與城外一般,有人哭泣,有人下跪,人們自發的分開,給她讓開一條道路。
樓舒婉走向前方,在靠近城門一處沒來得及收起的攤位前停下,她從懷中掏出一角銀子放下,拿起了攤位上的一根頭繩,然后用兩只手緩慢而艱難的,將頭發在腦后束起來,她的眼角有血跡,臉上有擦傷的痕跡,嘴角也微微的腫著,但這一刻,沒有人在乎。
守將胡長書正從城墻一側的樓梯迅速下來,樓舒婉走到路邊關了一半門的店鋪口,這里的人們正跪在她的身邊,她朝店鋪里打招呼。
“這位兄長,能否討口水喝——我渴啦。”
房間里的人顫抖著奔向里屋,過得片刻,他捧著盛水的瓢出來,在店門口跪下了,將水瓢舉起:“樓、樓相。”
“謝謝。”
樓舒婉雙手接過瓢,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喝著,水珠從她的唇畔落下,滴在她殘破而臟的衣裙上。
胡長書奔到近處,他原本牽了馬過來,待看清楚樓舒婉的狀況,方才朝后方擺手:“去找車!去找輛車來!”
樓舒婉舉起手,微微擺了擺,她緩緩的走向路邊的人群,那里有一輛載著各種居家物件的牛車,想來是知道威勝情況不對,收拾了細軟準備出城的,樓舒婉走到近處,朝牛車主人開口:“這位老丈,可否載我一程哪?”
“可、可以!可以!”老人說著,便起身要將車上的家當全都扔下去,但樓舒婉搖了搖頭:“不要扔,讓我靠一靠。”她便在車轅上坐下了,靠在后方的箱子與包袱上,“煩請老丈,為我執鞭。”
胡長書站在一旁,看看周圍,兩只眼睛都紅了,他朝周圍道:“護送樓相回宮!”
“不回宮。”樓舒婉看著他,“鄒旭在哪里?”
“鄒旭……在城外望闕山扎營。”
“好。”
樓舒婉笑了笑。
“那就去東門。”
胡長書得令,便要帶領隊伍跟上,樓舒婉靜靜地望著他:“胡長書,教你的人,守好你的門……你帶幾個傳令的,跟過來罷。”
長街之上,老人調轉了牛車,緩緩前行,前方是聚集的百姓,人們自發的讓開了道路,或許是由于前方的人跪下,一路的人也都跪了下來,這兩天的時間里,城內說得最多的,是女相的死亡帶來的后果,也是因此,她的歸來,感染了幾乎所有的百姓。
車往前行了片刻,樓舒婉皺著眉頭往人群里詢問:“可有大夫啊?請為我包扎一二——我的手有些痛。”
便又有大夫去到車上,為她處理幾乎斷掉的手指。
胡長書跟隨在牛車一旁,向女相陳述著城內的各種消息,樓舒婉靠在那兒,瞇著眼睛,靜靜地聽。
牛車穿過長街,穿過了前方一座石橋,她瞇著眼睛,緩緩地開了口。
“傳令兵部,告知我已回來的消息,威勝各門,守將不變,令他們嚴守各方,有失職者,斬。”
“傳令威勝府衙,捕快全部上街,阻止各方騷亂,也告訴他們,我回來了,著令各方,舉報清查城內的擅動者,一經發現,立即抓捕……”
“著令許威世、楊發,清點所有可用之兵,一個時辰后,我要與鄒旭決戰,帶好干糧,做好長途奔襲的準備……”
“另外,著兵部立刻傳令,武肅、張翔,得令之后即刻點兵往南,封鎖黃河往南所有渡口。”
“著兵部立刻傳令,郭幸,白翰威,接令立刻出兵,鞏固汾州、榆次一帶防線,不允許馬靈軍隊北進,如被突破,軍法處置……”
“著令兵部,立刻傳令,陳徜水師,鞏固河中府往上水路航道、一切渡口,倘若鄒旭軍隊從他的防線過去,軍法處置……”
牛車吱呀吱呀的往前走,樓舒婉瞇著眼睛,緩慢、而又平靜地發出一個又一個的命令,胡長書一面走,一面細心記錄,只是偶爾開口提醒:“白翰威……乃鈕文忠手下……”
樓舒婉靠在那兒,道:“他會聽令的。”
“是。”
牛車轉過兩條街,奇異的、關于“女相回來了”的聲浪正朝著威勝城的遠處推展開去,某一刻,人群里又有騷動響起來,一名刺客拿著火藥包嘗試靠近,但挪到一半,被發現了,廝打與糾纏再度發生,激昂的人群將行險的刺客按在地上,砸碎了他的每一寸骨頭。
樓舒婉靜靜地在牛車上靠著,她的眼睛望著道路一側的屋檐與木樓,這些屋檐大多是新的,只有少量老舊的房子,還經過了火燒的痕跡,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她的所過之處,無數的人跪下,無數人的頌她的名。她的命令被傳令兵們帶走了,只在某一刻,胡長書提醒:“青宮之內……還未處置。”
樓舒婉閉上了眼睛,深深的吸氣,如此過得許久,方才低聲的嘆息出來。
“傳令給他們,就讓他們……好好的……自行處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