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滿床笏
第六卷滿床笏
敏銳地感覺到手上傳來的力道不斷加大,程名振詫異地側過頭,望著妻子的臉,關心地追問,“怎么了,你的臉色好白!”
“沒,沒什么?”強忍住心中的惶恐,杜鵑笑著回應。“妾身有些累了,跑了這么老遠的路,一直沒找地方歇歇!”
“傻丫頭,還有我呢!”程名振知道妻子在說謊,笑著拍了拍對方的頭。“阿爺那人從來閑不住,說不定哪天在山里氣悶了,他自己又偷著跑了回來。到時候咱們誰都當沒看見就行了,省得他老人家抹不開面子!”
“怕是這回不會!”杜鵑疲倦了笑了笑,把頭轉向前路。她真希望丈夫的安慰話都變成現實。但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她,父親不會在回來了。那個從小對她有求必應,在外邊不惜殺人放火,轉過頭來卻滿臉慈愛的父親不會再回來了。他的人生為亂世而毀,卻無法適應亂世的結束。遁入空門,也許是父親最好的結局。至少他心里會覺得安寧。
“那咱們就每年多去看他幾回。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等打完了劉武周,我跟裴寂大人求個人情,調到長平郡去做個文官!”程名振又笑了笑,盡量寬慰妻子。
“嗯!”杜鵑輕輕點頭,默然不語。沉默了很長時間后,突然嘆了口氣,鬼使神差般幽幽地說道,“咱們,咱們盡快生個孩子吧。”
“什么?”程名振楞了一下,笑容從嘴角一直涌到眉梢,“那,那得多努力才成。說好了,回家后不準動不動就喊饒命!”
“什么呀?”猛然間意識到剛才自己在說什么,杜鵑臉上登時騰起一片紅云,四下看了看,低下頭去,說話的聲音輕若蚊蚋,“你說怎么著就怎么著便是。說不定,說不定,等咱們有了孩子,他姥爺能經常回來看看!”
“你放心好了。前些日子有人給過我一個秘方,一直沒來得及試!”看到妻子那含羞帶嗔的模樣,程明振心中大樂,一抖韁繩,率先向前沖去。“走,把他們甩遠些。這沒眼色家伙,就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煩!”
環顧左右,杜鵑抿嘴笑了笑。雙腿微微用力磕打馬腹,追著丈夫的身影遠去。背后留下一群措手不及的侍衛,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站在夕陽里大眼瞪小眼。
出來時只覺得路遠,并轡回家時卻唯嫌路不夠長。數日后,夫妻二人撿了個不被人注意的傍晚,悄悄回到城中。才靠近自家宅院的側門兒,就看見蓮嫂跟彩霞兩個探頭探腦向外張望。發現宅院的主人歸來,一個慌慌張張往外迎,另一個卻立刻把腦袋縮回了門后。
“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出來,還能躲上天去?”杜鵑跳下坐騎,笑著喝道。
“沒,沒!”彩霞見自己躲無可躲,只好上前蹲身施禮,“侯爺和夫人可算回來了。婢子正盼著你倆呢?”
“盼我們什么?”杜鵑上前一把扯住彩霞的耳朵,“什么時候學會這套虛頭八腦的東西了。還跟我裝。說,我家中出了什么事兒,把你也給招來了?”
雖然都已經嫁為人婦,姐妹兩個的關系依舊像當年一樣親密。彩霞捂著耳朵連連討饒,“別揪,別揪,姐姐放手。姐夫在旁邊看著呢。你這幾天不在家,我怕老夫人被騙子算計了。所以才趕過來瞧瞧。姐夫,姐夫趕緊讓姐姐放手!“
“好了,好了,再揪耳朵就真紅了。讓他男人看著心疼!”一連串的姐夫叫下來,程名振不得不開口。“趕緊說說,哪個騙子這么大膽子,敢來我家來行騙?”
“嗯……”從杜鵑的魔爪下逃過一劫,彩霞握著耳朵推開數步。話到嘴邊,卻又開始拿眼睛四下張望。
“蓮嫂,家里這幾天太平么?我娘吃飯睡覺還好吧?”程名振感覺到情況有點不對,笑了笑,把目光轉向蓮嫂。
自打出了巨鹿澤后,程名振的娘親一直由蓮嫂負責照顧。老人家胃口弱,睡覺輕,受不了年青丫鬟那一驚一乍的瘋鬧。仔細穩重的蓮嫂正好避免了年青女孩子身上的種種不足。感念蓮嫂待娘親盡心,程名振夫妻二人在處理內宅的事情時也會多多征求蓮嫂的意見。因此,在如今的程小侯爺府中,蓮嫂的地位很是超然,僅比幾位家主略低一些,說出的話比管家還有份量。
聽到程名振向自己發問,蓮嫂趕緊上前半步,低聲回答道:“侯爺,夫人,咱們進了家門再說吧。外邊不是商量事情的地方。有遠親來了,不知道因為什么而來,所以我才把彩霞姑娘請到府中坐鎮!”
“遠親?”程名振聽出蓮嫂話里的不忿,楞了楞,抬腳邁過門檻。“呵呵,真是稀罕,我居然還有遠親活在世上。當年小的時候,可是從沒聽說過!”
“是我的親戚吧。給點錢,打發走了便是。當年我跟阿爺窮得揭不開鍋時,可沒人認得我們父女!”對于找上門來的所謂“親戚”,杜鵑也很是厭惡,皺了皺眉頭,冷笑著說道。
也不怪小兩口刻薄。自從程名振被封了侯之后,翻山越嶺趕來投奔的親戚沒完沒了。有的人拐彎抹角勉強還能攀上些血緣關系。有的人干脆連程名振的父親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奔著一個姓氏,非要攀附為同宗不可。
至于老杜疤瘌那邊,情況則更為可笑。當年杜疤瘌帶著女兒走投無路,不得己進了巨鹿澤。族中長輩聞之,怒其有辱門風。在祠堂里將杜疤瘌的祖父、父親、叔叔,連同杜疤瘌自己這三代人,盡數開革。如今杜疤瘌混上了朝廷五品散職,當年力主將其三代開革的族長又派人找上門來,哭喊著非要把一個后代過繼給杜疤瘌為子不可。還搬出了不知道哪輩子流傳下來的家譜,指著漢武帝時的老祖宗杜林立誓,此后杜疤瘌一家便是杜門長老,地位僅次于族長,說一不二。即便他想要族長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前提是,讓一個杜姓男兒繼承他的家業,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功名富貴子子孫孫世代綿延下去。
可以說,杜疤瘌最近幾年想兒子想出了毛病,與族人們的丑陋舉止脫不開關系。因此,每逢聽聞有遠親登門,程名振夫妻兩個的臉色都不會太好看。久而久之,蓮嫂跟管家也覺察到其中一二,能擋的盡量就往外推。實在不能擋的,給幾吊錢,當叫花子打發了便是。讓家主落得個眼不見為凈。
可今天的“遠親”,顯然已經不在蓮嫂和管家所能自行處置的范圍之內了。夫妻兩個進了家門,將坐騎交給迎上來的仆人,正欲開口詢問究竟。忽然聽見后花園里一陣雞飛狗跳。緊跟著,兩個頭上戴著檀木鑲玉雕弁小男兒,蹦跳著跑了過來。(注1)
“表少爺,表少年慢點兒。別到角門那邊,小心地下的石頭!”跟在兩個粉雕玉琢的男孩身后,一群丫鬟仆婦追過來,緊張地叫喊。
“你們不追我就不跑!”跑前面的一個男孩子回過頭,笑著做了個鬼臉。
“摔倒了就讓我姥姥打你!”跑在第二位置的男孩一看就是個惡少,越是發現仆婦們著急,越是往石頭鋪的小道上跑。
“誰家的孩子。不知道我娘怕吵么?”程名振聞聽男孩的話語,氣立刻不打一處來,快步迎上去,沖著婢女仆婦們喝問。
看見家主出現,婢女和仆婦們嚇得不敢再追。齊齊蹲身施禮,低聲說道:“是表小姐帶來的孩子。老夫人怕他們悶,所以讓婢子們帶著到后花園里來玩兒。”
沒等程名振想起自家哪里冒出來的表小姐,兩個男兒已經發現院子里出現了陌生面孔。轉頭跑了回來,沖著程名振揮舞起了拳頭,“你是誰,為什么不讓她們追我們?告訴我娘,用大棒子打你出去!”
“你們兩個才真該被大棒子打出去!”程名振最恨仗勢欺人的惡少,當即冷了臉,低聲呵斥。“哪來的表小姐?趕緊把他們抱走。連話都不會說,家里大人也不管管!”
話音未落,杜鵑已經在旁邊蹲了下去。看看兩個幾乎從同一模子刻出來的小男孩,捏捏這個,捏捏那個,愛不釋手。“別嚇他們。是雙胞吧。真好看。你看,這個鼻子長得真像你!”
“姑姑抱!姑姑幫我打壞人!”小孩子憑著本能感覺到了危險,立刻伸出四只小臟手,向著杜鵑搖尾乞憐。
見到此狀,愛心泛濫的杜鵑哪里還顧得上考慮表小姐是怎么回事,一手一個,將兩個無賴頑童雙雙抱了起來。也就是她日日習武不綴,練就了一雙好臂力。否則,還真難抱得起這么大的份量。那兩個小家伙卻不管自己到底沉不沉,得了杜鵑的保護,立刻向程名振耀武揚威,“不理你,我去告訴我娘。讓我娘找人打你出去!”
“哼!”當著一群仆人的面兒,程名振不愿意落妻子的臉,皺了皺眉頭,低聲冷哼。正打算跟蓮嫂追問兩個頑童的來路,忽然聽見月亮門外傳來一聲似曾相識的驚呼,“啊!”,緊跟著,一個瘦棱棱的身體怯怯地出現在視線里。
含驚帶懼,熟悉而又陌生。
注1:古代小孩帶的束發器具,可以把大部分頭發夾住,系在頭頂。具體如戲曲里岳云的發型。
其他書友正在讀
新書日點擊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