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程名振的信函,地方官員們不敢怠慢,立刻將手下的差役、幫閑散了出去,沿途對杜疤瘌和郝老刀等人暗中施以保護。這倒不是因為程小侯爺有面子大,而是杜疤瘌和郝老刀兩個都有官職在身。雖然只是干領一份俸祿的五品散職,可一下子讓兩個五品大夫在自己地面上出了事兒,“治安不靖”這頂屎盔子就算扣頭上了,地方官員誰也甭想脫身。
可越是人擔心什么,就越來什么。六月初,長平郡的差役報告,郝老爺和杜老爺三日前上了白鹿山,至今未見下來。接到消息,長平郡大小官員登時慌了手腳,一個個在心中暗罵,“兩位大爺啊,你們再往南走走再出事兒行么。再往南一點兒,就是河內郡的地盤了。姓程的原意找誰拼命找誰拼命去,何必非在我們這里玩失蹤!”
抱怨歸抱怨,大小官員誰也不敢不盡力尋找。一連找了五天,才在白鹿山中一座年久失修的小破廟里邊發現了二人的蹤影。五品朝請大夫郝伍已經在廟里剃度受戒,說什么也不肯重返紅塵了。五品朝散大夫杜霸割舍不下塵世親情,所以暫時還沒剃度,但也成了寺廟住持了空的俗家弟子,打算在廟里邊吃齋禮佛,以贖當年殺生之罪。
長平郡守馬逢苦勸無果,只好給廟里邊撥了一筆重建的款子,然后親筆給程名振修書一封,告知他事情經過。
“五叔和岳丈,唉!這是干什么啊!”接到信,程名振大急。把杜鵑扯到后宅,低聲抱怨。刀頭舔血的綠林道和平頭百姓的日子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坎兒,兩位老人顯然是卡在這道坎兒上了。那種落寞的感覺尋常人可能體會不到,但作為從綠林道走出來的后輩,他卻感同身受。
那怎么辦?總不能叫人把他們抓回來!”杜鵑一時也沒了主意,低著頭,不斷地哭鼻子抹淚。
“要是念幾聲佛,捐點香油錢就能上西天,那佛祖跟貪官還有什么區別?不行,你跟我得親自去一趟,跟他們好好說道說道!”程名振想了想,低聲提議。
“這邊呢,這邊你脫得開身么?”杜鵑又抹了把淚,低聲詢問。雖然是江湖出身的女兒,沒讀過幾天書。她卻非常懂得替丈夫著想。眼下秦王殿下跟劉武周在不遠處的太原正打得熱鬧,洺州營雖然只承擔維持后方糧道的任務,卻也不準許主將擅自脫離本位。萬一哪天秦王突然派人來巡視,卻找不到該負責任的官員,過后丈夫該如何像朝廷解釋?
“脫不開身也得脫,讓二毛先頂著。我先裝病,瞞過地方同僚,然后夜里偷偷溜走。如果路上順利的話,十天足夠跑個來回!”程名振笑著替妻子擦掉臉上的淚,低聲說道。
總是握刀,他的拇指肚上布滿了繭子,抹在臉上如鋼銼刮過般粗糲。但杜鵑還是笑了起來,拉住丈夫的手,一邊用面孔感受著上面的體溫,一邊低聲說道:“那咱們就快去快回。阿爺從前沒肉就吃不下飯,未必受得了寺院里的清苦。說不定,沒等咱們兩個趕到,他已經改變主意了呢!”
“有可能!”程名振笑著安慰妻子。心里邊,卻沒有半點把握。
當天夜里,夫妻兩個換了身普通鄉下夫妻的行頭,偷偷溜出了侯府。三日之后,按照地方官員在信上的描述,在白鹿山中找到了郝老刀和杜疤瘌。見到兩位小輩尋來,兩位老人非常感動,但感動過后,卻更堅定了要出家修行的立場。
“反正都是念佛,在哪念不都一樣么?咱們家附近就有一所大廟,您兩老到那邊去誦經,我們也兩個好經常能去探看,一則能盡份孝心,二來,也可以感受感受佛光普照!”程名振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
“不行,不行!”杜疤瘌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一般。“了,修行這事兒,就在一個‘靜’字。離塵世越近,越難安下心來。這些日子我本來已經心里一片清明,看到你們小兩口,立刻就又亂了。若是回到家門口去,還不是所有功夫都白費?算了吧,你們兩個孝順,這兒我早就知道。但我前半輩子做的孽,卻要自己來贖,不能拖累別人!”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杜鵑見父親說話越來越糊涂,氣得拍案而起,“我這就放把火,將廟燒了去?看你還有什么經可念!”
“鵑子,不可!”郝老刀知道徒弟是個說干就干的急脾氣,立刻從起來,一步擋在對方身前。“佛在心中,寺廟本是出家人寄托軀殼之物。到哪里修行,其實都沒關系。只要心里能時刻感覺到安寧,佛緣自然會慢慢滋生。但你阿爺的話有道理,他跟我都不擅長與官場中的人交往。到了家門口,難免日日受人打擾。還不如在這里圖個清靜。如果你跟小九舍不得,就每年過來看他一兩趟。反正路也不算太遠!況且對于你阿爺來說,除了你們兩個,家里也沒什么可以留戀的。”
一番話,說得杜鵑又是滿眼含淚。自家父親跟地方上的士紳大戶們話說不到一起去,這點她早就知曉。畢竟那些人都是家傳的富貴,骨子里帶著種令人討厭的傲氣。但巨鹿澤中的很到老弟兄,還有王二毛、張瑾等年青人,可一直將父親當自家長輩看待。從沒因為他說話粗魯而嘲笑過他,也沒因為他舉止莽撞而心生怠慢。
誰料盡管這樣,父親還是覺得老來寂寞了。無論身邊有再多的女人,也無法填補他內心深處的孤獨。所以他選擇跟郝五叔一起出家,給自己的心靈找個寄托。如果這樣,做女兒還能說些什么呢?與其把他硬拖回家中去,然后看著他形影相吊,不如成全他的心愿,讓他安安靜靜地在山里渡過自己的晚年。
想明白了這些,杜鵑心里縱然有一百個不舍,也不再阻攔了。跟程名振兩個在寺廟中小住了兩天,留下了一包細軟,然后黯然離去。
回家路上,想起父親說過的那句“自己罪孽自己贖”的話,杜鵑忍不住又傷心落淚。程名振從馬上伸過一只手去,輕輕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勸道:“岳父自己樂意就行,咱們也沒必要強攔著。其實回到上黨,他未必有在這里過的舒坦。你也別太著急,我跟王君廓還算有點交情。翻過白鹿山就是河內,托他暗中照看一二,想必他不會推辭!”
“還是別麻煩王總管了。驚動了太多人,反而對阿爺和五叔不利!”杜鵑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況且王總管現在跟太子走得那么近,你去求他,又要給自己找一堆麻煩上門!”
“王君廓倒是個磊落漢子,不至于這點小忙就指望著我有恩必報!”程名振笑了笑,低聲解釋,“況且分得了一大堆瓦崗豪杰后,太子那邊如今也兵強馬壯,犯不著再跟我這小人物生氣了!”
“他們都不如你!”杜鵑不贊同丈夫的自謙,輕輕搖頭。
“那是在你眼里!”程名振低聲調笑,一半是為了開解妻子的心情,一半是為了陳述事實。“論謀略,魏征一個頂我倆。論武藝,不投機取巧的話,我三個綁一塊兒打不過伍天錫一個。就是韓葛生他們,如果現在再比試,我也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這兩年大唐兵馬每戰皆勝,當年從洺州營分出的弟兄,也跟著屢立奇功。其中佼佼者如伍天錫、雄闊海等,名氣與官職都已經遠遠在程名振之上。即便像韓葛生這樣從前不顯山露水的人,也做了三品將軍,實際官職已經能與程名振比肩了。
但在杜鵑眼里,自己的丈夫還是最出色的。有時看到各地傳來的捷報,忍不住偷偷地想想,如果當日丈夫不拒絕太子的拉攏,會有怎樣的前程?
想必早已不止是一個郡侯,郡公,國公都極有可能。畢竟皇帝委以重任的柴國公,當年都曾經被丈夫打得落花流水。
如果那樣,自己和丈夫就會住在傳說中的長安,高墻大院,鮮衣怒馬,而不是著落在這個小小的郡城內。
可那樣的話,小九也不會再是自己一個人的了吧。以小九的英俊和倜儻,走在街上,不知會吸引多少女孩子的目光。類似的念頭剛剛閃過,鵑子就猛然清醒。就像走街串巷買解的藝人唱得那樣,會有很多有本事的人,想方設法將自家的女兒塞給小九。說不定有天早晨皇帝都會問,“富易交,貴易妻,人情乎?”。當年竇建德,不就曾經把紅線塞進來么,虧自己還拿紅線當姐妹看。
留在上黨郡的好處就是,只要自己不松口,就沒人有本事往程家塞女兒。父親出家當和居士去了,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只剩下的小九一個。
想到這些,她握著丈夫的手就不由地又緊了緊,唯恐一松開就飛了般,死死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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