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走好!”程名振笑了笑,親自送麴稜出門。對于麴稜所說的回報,他一點兒都沒往心里邊先,眼下的他的確不缺什么錢。其次,麴稜一番有關官場的高論,讓他感覺大唐朝隱隱有些失望,所以對身外一切,也就稀里糊涂了。
“大不了老子就不干了,找到地方當富家翁去!”此念一出,眼前立刻天空地闊。程名振當年造反就是為了求條活路,眼下自覺已經活得挺風光了,斷然做不出為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戕害百姓的事情。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心地有多善良仁厚,而是平頭百姓遇到飛來橫禍之時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痛苦他親身經歷過,萬不敢日子剛好過一些就忘了本。
本著這種豁出去了的心態,在執行遷民任務時,他出手極為寬松。愿意走的,一個不落全帶上,不愿意走的,除了郡城安陽和鄰近郡城的鄴縣兩地之外,其他也不十分勉強。行經太行山谷地的時候,看到有很多抱著孩子喂奶的婦女步履艱難,索性一揮手,任她們自行決定去留了。愿意前往河東者可以跟家人都留在后面慢慢追趕隊伍,實在故土難離者,哪怕已經從崔商那邊領過兩吊錢的安家費,也不必歸還,由著她們自行返鄉去了。
到了河東,大伙又是一通忙碌。劃分荒地,建立屯田點兒,選拔里正、鄉老、底層小吏等,令人無暇他顧。好在大伙有著多年的屯田經驗,再加上地方官員的鼎力協助,倒也不至于亂成一鍋粥。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了,周圍的樹梢也開始發綠了。程名振抖擻精神,一邊抓緊時間練兵,一邊等著朝廷追究自己陽奉陰違的責任。誰料朝廷根本沒有追究的意思,就好像那道“遷空魏郡”的圣旨從沒下發過般,一切都悄無聲息地不了了之。
再仔細一打聽,才發現這一切都是麴稜和崔商等人用盡了渾身解數上下奔走的結果。河北一些望族本來在朝廷上就有自己的子侄,當時李淵正在火頭上,那些人不敢出面為家族爭取利益。過后待李淵氣消了,則開始想盡各種辦法化解危機。如是一層層斡旋下來,當初朝廷中幾名權高位中的柱石之臣也覺得最初的遷民旨意下得太匆忙了,因此干脆對程名振玩忽職守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什么都沒看見。
但事態的發展卻總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四月份的時候,有眼線從太行山東側送回消息,說是河北各地如今都在傳誦大唐程將軍“義釋千余婦孺”的善舉。還有百姓刻了程名振的長生牌,初一、十五焚香叩拜不斷。
大唐皇帝李淵聞之,先是臉色陰沉,很快又是一笑,將當日給自己出主意遷徙百姓的官員叫出列,當著文武群臣的面臭罵一頓,貶到隴西開荒去也。然后,又以“廣播大唐仁義”為理由,將程名振破格提拔為開國縣侯,食邑增加到一千戶。王二毛也跟著水漲船高,得了個開國子的爵位,食邑五百戶。
圣旨到達河東,洺州營上下歡聲雷動。只有王二毛一個人得了便宜還賣乖,私下里找到程名振,低聲抱怨道:“他奶奶的,老子還以為大唐跟大隋不一樣呢。誰知道真沒啥差別。所謂百姓疾苦,都是說來聽聽的。朝廷真正在乎的,還是幾家幾姓而已!”
“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程名振瞪了王二毛一眼,低聲呵斥。
“我就是心里覺得憋得慌!”王二毛四下看了看,然后嘆息著道。“你還以為真有百姓給你刻長生牌位么?類似的善事咱們在巨鹿澤時也沒少做,怎么那時就沒人想起給你刻長生牌來?”
“我當然知道是麴老大人和崔商在暗中搗鬼!”程名振笑了笑,輕輕搖頭。有關長生牌消息傳來的當天,他就已經猜出其背后的貓膩了。以崔、麴兩家在河北的勢力,唆使家中佃戶刻幾塊長生牌,然后再讓牌位流到大唐細作的手中,幾乎是舉手之勞。而之所以拿著“義釋千余婦孺”這一局部實例做卻對整個搬遷過程采用的春秋筆法,則是為了讓大唐皇帝李淵有個臺階下,不至于覺得太難堪。
但麴稜和崔商等人之所以這樣做,卻不僅僅是為了報恩。首先,他們也需要找一個契機,把這次搬遷風波盡快了結,以免日后被人抓到把柄。其次,對于河北幾大世家而言,洺州營出身的將領是一伙值得長期交往的后起之秀,既然已經搭上了線,就萬萬不想再把聯系斷掉。
“知道了你還由著他們借你的旗號折騰!”王二毛有些不滿,瞪了程名振一眼,氣哼哼地質問。
“至少對你我二人來說,沒什么壞處,不是么?”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安慰。
“是啊,說不定還可以跟麴稜就結個善緣,日后在官場上互相照應!”王二毛覺得很沒意思,拖長了聲音奚落。
“總比多一群仇家要好!”程名振又笑,搖著頭回答。“現實中很多事情,光憑咱們兩個根本改變不了。還不如慢慢去適應。當年張大當家發誓殺光天下豪門,結果卻把自己的命給搭了進去。竇建德說要鏟除天下不公,最后他制造的不公比原來還多。咱倆兩個,唉,能保住自己不再像先前那樣被人踏在腳下,就已經不錯了。何必太不知足?”
“對,和光同塵,閉上眼睛,裝作什么都沒看見!反正已經不關我的事情!”王二毛聳了聳肩膀,悻然道。
程名振懶得理睬他,目光重新落回書案。桌上擺著一封剛從京師送來的信,是裴寂老大人寫的。信中東拉西扯說了一堆廢話,只是在臨近結尾處,才隱隱暗示他,前些日子那件事做得太莽撞了,以后千萬要小心。為官者要懂得變通,必要時刻放棄一些自己原先堅持的東西,并非懦弱。而是只有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對于這個跟自己沒太多交情,卻給了自己很多幫助的老人。程名振心里始終保存著一份敬意。盡管在外界傳言中,裴寂集貪婪、好色和狡詐于一體。但撥開那層由流言組成的迷霧,程名振卻慢慢發現,裴寂做的很多事情,受益者絕對不止是他本人。可以說,大唐國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狀態,裴寂于其中功不可沒。老人的很多作為看起來不符合君子之道,卻讓大唐朝廷,讓他身邊的很多人,還有他自己,不斷得到回報。
他不是什么錚臣,也不是什么權臣,在大唐崛起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卻比很多錚臣、權臣大得多。他這個人做事不是很講究原則,有時候甚至隨波逐流,但他舉重若輕地完成了很多人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你不參與進去,事情的結果便永遠不會令你滿意。看著眼前的信,程名振又想起了裴寂當日跟自己說過的話。當驚濤拍來,能做一塊驕傲的巖石,寧可粉身碎骨也不屈服后退,這種勇氣固然令人欽佩。能架一只小舟弄潮其上,所需要的就不僅僅是勇氣了。那還要于勇氣之外再增加些智慧、信心和過人的毅力才行。
當他終于將心思收回到現實中時,外邊的天色已經暗了。王二毛依舊坐在他旁邊,端著茶盞百無聊賴地翻看邸報。“你沒有走?”程名振楞了一下,歉然地問道,“找我還有別的事情?”
“當然不是只為了發兩句牢騷來的!”王二毛倒不計較好朋友的失禮,放下邸報,笑著回答。“我要成親了,婚禮定在下個月初六。到時候…….”
“放心,肯定風風光光幫你把媳婦接進門!”沒等王二毛說完,笑意已經從程名振心里涌起來,一直涌到嘴角,“想開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就打光棍了呢!”
“還能有什么想不開的!這么多年過去了!”王二毛嘆了口氣,輕聲回答,“人總不能活在過去里?姓崔的不是說過么?老子現在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可以自立家族!”
“別老扯這些沒用的話!”程明振聽出王二毛心里還藏著一絲遺憾,笑著說道。“是武家的那個女兒么?鵑子偷偷去看過她,非常不錯。絕對是個大家閨秀,符合你的要求!”
“老子現在才不在乎什么大家閨秀。過了門后別給老子添亂,對老子的娘好一點,也就夠了!”王二毛對這門親事也很滿意,但嘴上依舊裝得很硬氣。“若是做不得飯,也弄不得針線,老子就一巴掌給她打回家去…….”
“行,行,你有本事了,行不?”程名振氣得直搖頭,“還真擺開爵爺的譜了?僅僅是把老婆休掉哪夠?還要派人打上門去,抄了老岳父的家,治他個養女不教,蓄意欺騙之罪才算!”
“嘿嘿,嘿嘿!”王二毛咧著嘴傻樂,“那樣以后就沒人敢把女兒嫁給我了。算了,老婆不休,再納十個八個妾就行了!”
哥兩個正有一句沒一句地信口胡說,門房前來通稟,說上黨郡丞崔商前來拜訪。對于這個沒什么真本領,卻老于世故的官場油子,程名振始終存著一點戒備,想了想,低聲命令:“請他到客廳奉茶吧,我馬上就過去!”
“是,大人!”門房答應一聲,轉身去安排了。程名振送走了王二毛,換了身官場上穿的便服,前去會客。賓主剛寒暄完畢,崔商立刻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問道:“卑職聽說,侯爺與魏公李密師出同門,是么?”
程名振想了想,輕輕點頭。“也許是吧。我入門晚,拜師當天,曾經聽恩師提起過一嘴,好像覺得師門非常不幸。但具體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那廝陰狠狡詐,的確有辱師門!”崔商聽程名振的話里對李密沒有絲毫好感,立刻換了一幅口氣說道。“但那廝已經歸順大唐了。還被封了邢國公。我還聽說,皇上準備把自己的表妹下嫁給他。”
“哦!”程名振輕輕回應了一聲,對這個消息沒顯出太多興趣。事實上,他對李密也談不上什么仇恨,對方當年試圖加害過他,但沒有成功。如今偌大個瓦崗寨被對方玩得土崩瓦解了,報應已經足夠,自己犯不著再去踩他一腳。
“他,他最近好像要去京師謝恩。”見程名振始終不冷不熱,崔商說話漸漸開始拘束,“在,在下以為程,程將軍想知道他的行蹤呢,才,才眼巴巴地跑了過來!”
“我知道他行蹤干什么?”程名振笑著反問。但隨即意識到這是崔家在向自己示好。最近一段時間,河北眾富豪一直在努力拉攏他,示好花樣不斷翻新,已經讓他感覺有些不耐煩了。對方所看重的,無非是他現在頭上那頂開國侯的封爵,期待日后他他飛黃騰達時,能有所回報。但作為一個曾經受盡豪門欺凌的人,程名振很難真心接受對方的好意。
“那,那個…….”崔商一下子結巴起來,半天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作為族中翹楚,他的心機絕對夠深。但碰上程名振這種油鹽不進的,則總是有股渾身上下的勁沒處使的感覺。
“不過還是謝謝你跑來告訴我!”程名振想了想,繼續說道。“但我不準備招待他了。人家一個國公,我只是個縣侯,彼此之間地位差距太大,高攀不起。如果崔郡丞想跟他見一面,也不是什么難事。河內是王君廓的地盤。最近前方戰事不緊,念在過去交情上,王將軍少不得會回去見李密一面!”
“我,我是說……”崔商憋了一腦門子汗,站起身,紅著臉道。“我以為將軍跟他有過節呢,所以才跑來知會一聲。既然將軍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我就不多啰嗦了。天色太晚了,請容我先行告退!”
“我來送送崔大人!”程名振笑著起身,很禮貌地將崔商送出門外。待客人的身影在淡淡的夜幕中消失后,他搖搖頭,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李密歸唐了。要從河內郡路過。崔商知道消息,特地趕來通知自己。這一切背后隱藏著什么?忽然,眼神微微一冷,他把手伸向了腰間。
腰間,往日經常掛著刀的位置是個雙魚袋。那是大唐顯貴的標記,他現在,已經不再是個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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