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四年,春,萬物復蘇,春寒料峭。
十里八鄉的農民們,興高采烈地涌向大城市,他們要去鄭氏信貸所貸一些肥料,以備今年的耕種之需,然而這些農民們到了城里才發現,原本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鄭氏信貸所,現在居然緊閉著大門。
農民們頓時有如被一盆冰水迎頭淋下,愉悅的心情降到了冰點。
存有僥幸心理的農民們連夜趕向別的城市,例如蒲江縣的農民們,連夜狂奔入成都,才發現不光是小縣城,連同成都這樣的大城市里的鄭氏信貸所,也緊閉著大門。
“為什么?”失落的情緒在不久之后就被憤怒取代,一大群農民挽著袖子,沖向了各地的鄭氏農業加工廠,紛紛要鄭家的掌柜們拿個說法出來。
“你們這樣干,分明是想乘機多賣肥料,想賺我們的錢。”農民們幾乎要把鄭氏農業加工廠的門都擠破了。
一群鄭氏的掌柜滿臉陪笑,對著農民們告饒道:“鄉親們,咱們加工廠是信貸所是分屬不同的部門,信貸所的事,我們加工廠也不清楚啊。”
“放屁,胡扯,信貸所里貸出來的肥料票都是由加工廠兌現的,說什么分屬不同部門,還不都是鄭家的產業,你今天一定得拿個說法出來。”農民們不依不擾,繼續在加工廠的門前叫囂。
掌柜們苦笑道:“這個……咱們的東家只說信貸所的事加工廠不要管,就沒有下文了,具體的情況我們也不清楚。”
“少騙人了……今天你們必須得拿出說法,信貸所究竟還開不開了?”農民們群情激憤,揮舞著大拳頭。
“這個……”掌柜突然壓低聲音,對著最前面的農民們道:“咱這話只小聲告訴你,你可別拿去亂說,官府里有大官眼紅咱們鄭家,不許咱們開信貸所了……噓,千萬不要聲張,小心被官府給抓去……不是我們鄭家不幫鄉親們,實在是官府不許啊。”
此時,鄭氏農業加工廠對面的一個小茶棚里,一名年近七旬的清矍老者正慢吞吞地喝著茶,他的身邊還坐著幾個精干的漢子,這名老者正是朱燮元。
朱燮元輕輕地喝了一口茶,笑道:“鄭家終于出手了,我查了他近一年多,什么也沒查到,真有趣,現在不用我再查下去,他自己跳了出來。”
朱燮元的旁邊,坐著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漢子,他向朱燮元低聲道:“表叔,鄭家這是什么意思?關掉自己的信貸所,會有什么好處?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朱燮元冷笑道:“人這東西很奇怪,如果他本來沒有糖吃,他就不會在意糖,不認為自己一定應該有糖。但是,如果有人每天給他一個糖……”他雖然沒有學過后世的心理學,但這一番話居然與鄭曉路在山寨里說的一模一樣。
“他是想搗亂,想把四川弄得一團糟!”朱燮元微怒道。
“表叔,他只是一個商人,賺太平錢還可以,如果亂了,他有什么好處?”年輕漢子奇道。
朱燮元皺了皺眉頭,道:“現在還看不出來,但必有深意。”
那年輕漢子是朱燮元的表侄,叫做劉峻崎,多年來一直跟在朱燮元的身邊充當護衛,也跟著自己的表叔學一些為人為官的道理,他忍不住又問道:“表叔,這一年多來我一直追查鄭家,什么也查不到,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個普通的富商,您為什么要這么在意他呢?”
朱燮元道:“崇禎二年秋天的時候,你跟著我一起在西月樓的北廂房里旁聽群官聚宴,你還記得么?”
“記得!”
“就是那天,鄭家終于露出了一點點狐貍尾巴,被我抓住了,但這尾巴太短太小,我不好借題發作,只好暗中追查。”朱燮元嘆道:“想不到他隱藏著這么深,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破綻,難道從鄭府和石柱馬家入手追查的方向錯了?”
“咦,那天侄兒也在,我沒見到他露出什么狐貍尾巴啊?”劉峻崎奇道。
“你記得嗎?當時林兆鼎、候良柱他們在說奢崇明的壞話,夸張張令的戰功,鄭家的一個小丫鬟,突然越眾而去,當眾大罵他們兩人不厚道,她當時說‘奢崇明的厲害,是她親眼所見’。”朱燮元笑道:“一個普通商人家的丫鬟,怎么可能親眼見過奢崇明的厲害?除非……她不是丫鬟。”
劉峻崎心里一驚:“那表叔何不直接下令抓人?”
“不行,都說了這尾巴太小。”朱燮元教訓道:“鄭小路是石柱馬祥云的未婚夫,他可以說丫鬟曾經跟馬祥云上過戰場……這樣就可以輕易化解。石柱馬家一定會幫他掩飾的,畢竟因為這么一個理由就抓人,太說不過去。”
劉峻崎又道:“那鄭家現在關掉自己的信貸所,搞得四川大亂,咱們就可以抓他了啊。”
“胡鬧!”朱燮元氣道:“這些年你跟著我都學了些什么?他家關掉自己的店鋪,犯什么法了?拿什么理由抓他?”
劉峻崎見表叔發怒,不敢爭辯,趕緊道:“那咱們該怎么應變?”
朱燮元冷笑道:“他是想把四川弄亂,然后好渾水摸魚,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咱們現在要做的是努力維持四川不亂,他就沒有可乘之機。”他冷冷地道:“去通知關峻來見我!”
“關峻?”劉峻崎道:“那個經常來給您送禮的浙江富商?”
“沒錯,咱們以商制商,先和鄭氏過過招。”朱燮元淡淡地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亂動刀兵,何況現在四川境內,沒有多少兵可用呢。”
農民們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播開了一個小道消息,鄭氏信貸所,是被官府強行勒令關閉的,這個小道消息在鄉里鄉間靜悄悄地傳播著。
到了十天之后,農民們突然崩發出了巨大的威力,成百上千名鄉親,圍在了各地的縣衙門和知府衙門前面鬧鬧嚷嚷,少數膽大的農民甚至敲響了衙門口喊冤用的大鼓。
“叫縣令(知府、知州)大人出來說話,為什么要關掉鄭氏信貸所?”農民們群情激憤。就如同后世那些被拖欠了工錢的農民工一般。
人就是這樣,如果他本來沒有,他就不會在意,但你將他現在擁有的東西拿走,他就會抓狂,就會憤怒,甚至敢于直接挑戰國家機器。
鄭曉路笑嘻嘻地看著農民們大鬧衙門,等待著四川大亂。
結果……四川居然沒亂。
就在農民們涌向衙門,討要說法,很有可能上演農民大起義的時候,四川所有的知縣衙門、知府衙門、知州衙門……一起大開,一條橫幅出現在農民們的眼前——“關氏信貸所”。
一個由浙江富商關峻開設的新信貸所,居然出現在各地的衙門里,這個信貸所當著前來討要說法的農民們宣布,從今天起,關氏信貸所開業,向農民們出貸真金白銀。
原來,朱燮元在短短十天里,就將整個四川所有的衙門安排妥當,不但制作了條幅,招牌,還安排了掌柜,籌集了巨資。鄭曉路想等的亂局,分毫未現……
紅崖子山的書房里,郝孟旋滿頭大汗地向鄭曉路報告道:“東家,這下好玩了,咱們信貸所的客戶,都跑到關氏信貸所去了。看來這個關峻與官府的關系非常好,或者說根本就是官府授意出來搞信貸所的。因為鋪子就在縣衙門里面,貸出來的又是真金白銀,不是票子,所以農民們也不用擔心他們的信用問題,現在絕大多數的農民都轉去了關氏信貸所,四川亂不起來了。”
“有意思……哈哈!”鄭曉路笑道:“別急,些許小問題罷了。”他扯開嗓子,大聲道:“逸塵兄,你在附近嗎?快出來幫我解解惑,這關峻是個什么人?”
張逸塵的身影一晃,出現在屋中,他沉聲道:“關峻,年齡三十五歲,浙江富商,還有一個童生的功名在身,這家伙家底非常雄厚,在浙江開設著幾間錢莊,對于理財、投資、放高利貸都很有經驗。從三年前開始,他就想在四川發展自己的生意了,但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據說他一直在走五省總督朱燮元的門路,如今看來,他這條路終于走通了……”
“哦哦,原來是這樣,我猜朱燮元本來沒心情理他,結果我一關閉信貸所,朱燮元就只好把這個人抬出來了!”鄭曉路面色一沉道:“好玩了,惹動了朱燮元,這家伙怎么反應這么快?我沒招惹過朱燮元啊。”
“可能是我們在哪個環節出了岔子,把這個難纏的家伙惹出來了。”張逸塵嘆道:“朱燮元可不是省油的燈,這下麻煩大了……”
這下又要如何?鄭曉路忍不住沉吟了起來,如今惹動了四川第一牛人,看來這事情已難善了。他微微一考慮,已經下了定了決心。
“反正咱們要做的事情是定四川,最終免不了得和朱燮元過招,既然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不如一開始就真刀真槍干一干!”鄭曉路大聲令道:“通告全川,關掉鄭氏所有的農業加工廠、糧食加工廠、羽絨服制作廠……除了少數民族藝術品加工廠,別的通通給我關了!”
“東家,這樣搞……咱們就相當于斷了大部份收入來源!”郝孟旋急道。
“沒關系,現在還賺什么錢?現在是拼的時候了!”鄭曉路的雙眼射出淡淡的神光:“從崇禎二年秋天開始,我就叫山寨囤積糧食,現在咱們手上的錢,足夠用上兩年。”
兩年,嘿嘿,還有兩年張獻忠就入川,成敗就在這兩年,老子只要有兩年的錢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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