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孟旋將第一個農村信貸所建在了蒲江縣的鶴山鎮,這里畢竟是鄭家的發源之地,距離紅崖子山近,調度資源和人手也最方便。郝孟旋花了一百兩銀子在鶴山鎮上最熱鬧的地方買了一個輔面,然后調來萬尚竿和他的那群挑夫朋友當作自己的伙計。只用了兩三天,就將輔子布置得妥妥當當。
這個輔子仿著普通的糧行設計,堂里分成了兩半,中間用一個柜臺隔開。前面一半放著一些桌椅,供客人休息之后。后面一半則堆著許多肥料、飼料、糧食……甚至還準備了一些關于這些肥料和飼料的使用說明手冊,當然了,普通的農民大多是不識字的,這些手冊根本就是浪費,但郝孟旋心底里有點書生意氣,堅持要把這些肥料的使用方法記錄在紙上,不想用口口相傳的古法。這一條與鄭曉路的相法也正是不謀而合,兩人浪費著紙張,印了不少這種沒用的說明書,美其名曰:為往圣續絕學!
這些“為往圣續絕學”的手冊,大多被農民們用來入廁時擦了屁股,這使得一眾心腹手下,尤其是管理錢財的楊帆頗有微詞。誰也不知道,再過上幾百年,這種說明書就會成為每一種商品的必要之物。
郝孟旋的“農村免息信貸所”開張了,萬尚竿和一群挑夫變身成的伙計們天天拿著鐵皮喊話筒在鶴山鎮上宣傳:“來農村免息信貸所,免費貸給你肥料和飼料,到了收獲季節,用糧食還貸即可。”
三天之后,還是沒有一個客人上門,誰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無息貸給農民肥料,到了秋天用糧食還貸的好事。郝孟旋將腦門一拍,呀,我忘了掛出鄭家的旗號了,山匪當久了,老是想低調從事,差點忘了搞“信貸所”要的是名聲,低調能成屁個事。
郝孟旋趕緊叫人定作了一面“鄭”字大旗,這旗做了足足三丈方圓,一個金色的“鄭”字繡在大旗的中間,迎風一展,氣勢十足。
這鄭家的名號一亮出來,果然管用,一群鄉民頓時一擁而進,一個家里養豬的農民擠到最前面,驚喜地問道:“這個免息信貸所是鄭家的?”
鶴山鎮這個信貸所原本應該安排個掌柜管理,但因為這是鄭氏的第一個信貸所,所以郝孟旋特別重視,他親自在站在柜臺后面主持,聽見有人問,立即笑道:“正是,這是鄭家的產業,我也是鄭家的掌柜!”
“可是閻王授神技,能點石成金,吹符化魚的鄭小路大善人那個鄭家?”屋子里的鄉民們又問了一句。
“正是,這鶴山鎮除了我們這個鄭家,還有哪個鄭家敢做這樣的大旗?”郝孟旋笑道。
鄉民們頓時大喜,不需要郝孟旋再解釋半句,就相信了這家“信貸所”的真實性。立即有人問道:“您派出去宣傳的伙計們說,在這里可以免費貸領肥料,秋收時再用糧食按價歸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然我們為啥要搞這個?”
一個鄉民道:“可是這樣做鄭家賺不到錢吧?賺不到的放貸,有啥意思?”
郝孟旋哈哈大笑道:“我們東家做事,你們還不明白嗎?他是天大的善人,閻王爺派到陽間來幫助大家的,能讓鄉親們吃飽飯,穿暖衣,鄭大善人就心滿意足了,何必要賺你們的錢?”
鄉民們聞言大喜,沒有什么人比鶴山鎮的鄉民們更知道鄭家的好,各種先進的種植技術,都是從鄭家村那里最先傳出來的,整個蒲江縣里的農民們都曾或多或少地得到鄭家的幫助,他們都對鄭家死心塌地,現在鄭家又有助農信貸所,他們自然支持。
一個鄉民道:“鄭家不怕我們貸了肥料,不還糧食么?”
郝孟旋笑道:“大家來貸肥料時,寫個借款條,按下手印,約定秋后歸還多少錢財或糧食,就可以了。東家說,世間好人多,偶爾有一兩個敗類不還貸,自然有官府和老天爺收拾他,我們鄭家不能因為世界上有這種耗子屎,就不出手幫助更多的好人。”
鄉民們大喜,立即就有幾個人沖上柜臺,貸走了幾包飼料,此時快要入冬,農作物都收了,明年春天才需要耕田播種,所以肥料暫時沒有人貸,但家里養著雞鴨豬羊的鄉民們卻需要飼料,僅僅一下午,郝孟旋就貸出去了好幾百斤飼料。
看著手里的借據,郝孟旋心里非常激動,這位讀圣賢書的舉人,終于用自己的手,開始了“為生民立命”的工作,青史留名,說不定就是從這一堆借據開始的。
郝孟旋心里很清楚,東家搞這個信貸所,不光是為了助農,發展四川的農業,更多的是為了拉攏民生,讓貧窮的農民們更加離不開鄭家,和鄭家的關系綁得更死,有一天鄭家扯起反旗時,這些農民才會更加義無反顧地加入義軍,而且農民們秋后用糧食還貸,可以使鄭氏慢慢控制四川的很大一部份糧食流通……不過郝孟旋并不在乎這些,在他看來,只要能真真切切地幫助到鄉民們,管他好人壞人,邪人惡人,就算是混世魔王,郝孟旋也愿意跟隨。(編者按:歷史上郝孟旋肯在張獻忠的手下為官,可見這人并不是一個迂腐的書呆子,不是封建王朝的死忠派,后來張獻忠倒行逆施,殺人如麻,郝孟旋又背叛了張獻忠。)
前來“貸款”的鄉民們一傳十,十傳百,整個蒲江縣立即震動了起來,對于富農來說,買肥料的錢不是問題,但對于貧農來說,這個舉措不亞于觀音濟世,實在是普度眾生的善舉。許許多多貧農趕來了鶴山鎮,鄭氏農村信貸所的門口排起了長長的人龍,幾個掌柜和伙計們忙得不可開交。
前來貸款的多是貧民,雖然人多,手續多,但量并不大,直到五天之后,才終于有了一個大單子,黃毛梗的一個養豬戶養了一千多頭大肥豬,本來是個很有錢的富戶。但是因為家里出了事故,一時間資金周轉不過來,眼看家里的大肥豬沒東西喂了,正在愁得慌,突然聽說鄭氏免息貸飼料,這位養豬戶立即親自來了鶴山鎮,寫了借據畫了押,貸了整整十萬斤“鄭氏四月肥”豬飼料。約定過年之后,以肥豬100頭用來還款。一頭大肥豬往往能長到250斤左右,這位養豬戶肯用100頭大肥豬來還款,相當于用25000斤豬肉換10萬斤飼料,對于鄭氏來說是不虧的。
而一頭小豬養到變成大肥豬出欄,總共需要大約600斤飼料,10萬斤飼料足夠養出200頭大肥豬了,這位養豬戶也覺得這樣貸款十分合算,雙方鬧了個皆大歡喜。
這次貸飼料是鄭氏農村信貸所成立以來最大的一單貸款,若是做好了,對鄭家信貸所在富農心目中的地位也會水漲船高,郝孟旋非常重視,派出萬尚竿親自押送十萬斤飼料送往那位養豬戶的養豬場。
鶴山鎮的鄭氏農業加工廠里,一百輛牛車排成一條長龍,萬尚竿叫來了自己從陜西帶過來的一百個挑夫朋友一起押運這票飼料,每人駕一輛牛車,這群挑夫自從在陜西挑糧食加入閻王軍之后,死心塌地跟著鄭曉路來了四川,日子過得舒服,身子骨兒也養得結實了,雖然身高不咋樣,但一身肌肉結實,膚色健康,力氣大,自信心也出來了,時刻準備著報答閻王大當家的恩惠。聽說要他們去運送飼料,這正是專業對口,立即行動了起來。
牛車隊的目的地是鶴山鎮東南邊的黃毛梗,黃毛梗是個大村子,有百來戶人家,那位養豬戶是黃毛梗的名人,家里四代養豬,家業殷實。想來將飼料給他送去之后,他定然會好好招待一頓吃的,萬尚竿和一眾挑夫兄弟們心情很是不錯。
牛車隊剛走到鶴山鎮南門口,郝孟旋就追了上來,對萬尚竿道:“這筆貸款很重要,關系到富農們對我們信貸所的信心,我不是很放心,得跟去看看。”
萬尚竿笑道:“先生也是太多心了,這里到黃毛梗也就十幾里山路,半天就到,我們這里一百個兄弟,還怕有啥閃失不成?若是牛車過不去的地方,肩挑背扛,也能把飼料給送了過去。”
郝孟旋爬上牛車道:“一起去吧,我總有點不塌實。十萬斤飼料呢,一斤賣十文錢,一萬斤就是一千兩銀子,雖然在東家的生意里算起來是個小生意,但對于我來說,咳刻,這是東家第一次安排給我獨立的事情做,老實說,我以前就一窮舉人,別說一千兩銀子,就是十兩也沒見過……這筆貨我怎么也得看著。”
牛車出了鶴山鎮,拖著長長的隊伍向著東南方的山道上行去。四川這地方很怪,除了成都府的旁邊有一塊兒平地,別的地方全是山,一個山過了又一個山,一個灣過了又一個灣。山山灣灣,復雜非常,所以古人有云,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了。牛車隊走進了一座小山里,蜿蜒而前,道路兩旁全是密密麻麻的常青黃桷樹。
郝孟旋拉著萬尚竿坐在車隊中間的一輛大牛車上,閑聊一些陜西的風土人情,聽說陜西已經因為旱災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忍不住唏噓落淚,他心懷救天下人的志愿,最是聽不得平民受苦。
此時已是快入冬,天氣漸寒,郝孟旋身子骨單薄,他看著周圍山上的密密麻麻的常青樹,心想:“我是不是找東家討件好點的羽絨服來穿穿,雖然我是個舉人,有資格穿絲綢衣服,卻連絲綢的料子都沒怎么摸過……等我把東家的事業搞好,東家也會感念我的功勞,讓我過幾天好日子吧?咦,不對,我是讀圣賢書長大的,怎么能有這種安逸的想法呢,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才是我該做的。哎呀,我這書是怎么讀的……”
郝孟旋剛剛想入了神,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口哨聲,道路兩旁的樹林里,突然鉆出許多人來,這些人手拿鐵斧、鋼刀、竹矛等武器,身上穿得亂七八糟,有的像樵夫,有的像屠夫,有的又像漁夫,顯然所屬十分繁雜,但有一個共同點是,每一個人都用一張黑布蒙著臉。
這群人起碼有兩百人之眾,一出現就占據了鄭家車隊的前后,使得牛車進退不能,但道路兩旁的包圍卻并不嚴密,顯然這群人只想要留住牛車,至于押車的人如果要棄車從道路兩旁逃跑,他們就不打算管了。
“強人打劫?”郝孟旋第一個就想到了這個。
只見那群亂七八糟的賊人中走出一個,也是黑布蒙面,頭上蓋著個大斗笠,手上拿著一把鋼叉,身子骨兒挺壯實的樣子。他大聲道:“車隊里的人給我聽好了,老子是這里的山大王,姓名懶得通報,你們的車我要了,人命我不要,識相就乖乖留下車隊滾蛋,不識相的話,嘿嘿嘿……”他揮了揮手上的鋼叉,威脅之意非常明顯。
“混蛋!青天白日,強人打劫,還有王法不!”郝孟旋大怒,站起身來就要上去理論。
旁邊的萬尚竿趕緊一把拉住他,低聲道:“先生,別怒。王法……王法這東西什么時候有過。真有王法,東家還用聚眾造反么?您先別急,他們是強人,難道我們就不是了?別忘了我們的紅崖子山寨!”
郝孟旋書生意氣發作,差點沖上去找賊人理論,被萬尚竿一拉,這才醒悟了過來,萬尚竿又道:“我在陜西幫東家背糧食時,就被老回回圍過一次,東家當時告訴我,貨物丟了沒關系,重要的是保命,先生,您可別忘了東家說的話。”
郝孟旋點了點頭,他沒經歷過陜西的戰亂,一直在大后方經營些文事,初次碰上這種事,失了一陣子方寸,但被萬尚竿一點,已經恢復了精神。他長身而起,大聲道:“伙計們,棄車,都靠到我身邊來。”
一百名陜西來的挑夫一起棄了車,他們在陜西就被圍過一次了,當時是聽鄭曉路的命令,躲在米袋子下面,逃過了一劫,現在又一次被圍,心里就沒什么驚恐,靜悄悄地圍到了郝孟旋和萬尚竿的身邊。
那群匪徒見鄭家的車夫都圍在了一個穿著文士長衫的人身邊,便又將包圍圈子縮了一縮,雙方隔得近了,彼此連眼睛里的寒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領頭的那個匪徒走上前來,大老遠就叫道:“這位是鄭家的掌柜?你把伙計們聚在一起,莫不是想和我們拼?爺勸你一句,乖乖滾蛋,你那小命不值錢,爺不想要。”
郝孟旋振了振精神,拿出當年曾經游說張子元時的風骨來,長聲笑道:“喂,我說這位匪首,你可知道你們搶的是川西鄭氏的車隊?”
那匪首道:“知道,搶的就是你們鄭家,不搶你們,我到哪里找這么有錢的人家搶去?”
郝孟旋又道:“搶劫終究是犯法的勾當,被抓住了可是要殺頭的,你就這么混日子?”
那匪首道:“怕殺頭還出來搶個屁,爺既然出來搶了,就不怕殺頭。”
郝孟旋道:“我看你帶了起碼兩百兒郎出來搶劫,你可知道我這一百車貨不過只值一千兩銀子,你縱使搶去賣了,一個人也就只能分到五兩銀子不到。為了五兩銀子,值得提著腦袋干活兒么?”
匪首搖了搖頭,道:“廢話太多,你走還是不走?你若再不走,我就下令砍人了。”
郝孟旋笑了笑,故作神秘地對身邊一個挑夫道:“你,大聲告訴周圍這些人,你一個月的工錢是多少?”
那挑夫挺了挺胸,大聲道:“鄭家許我一錢銀子一天的工錢,管我一日三餐吃飽,我一個月的工錢合計是三兩銀子!”他這幾句話大聲吼出,聲震荒山,整個林子里都飄蕩著三兩銀子的尾音。
郝孟旋也大聲道:“提著腦袋,冒著被官府殺頭的風險,來搶我這車隊,然后每個人回家分到五兩銀子,你們想想,這合算嗎?在我鄭家工作,安安穩穩就可月賺三兩。諸位好漢,若是你們不嫌棄,不妨取了臉上黑巾,來加入我鄭氏的旗下當個伙計,這可比刀頭舔血的日子幸福多了。”
周圍的匪徒一聽,頓時嗡嗡地議論了起來,他們原本就沒有什么組織性和紀律性,此時一開始動搖,頓時亂成一團。
郝孟旋心中暗喜:“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
那匪首左右張望了兩眼,見自己的手下人心浮動,頓時大怒,這人能當上匪首,對拉攏人心自然也是懂一些的,他趕緊大聲吼道:“別吵,你們乖乖給我把這鄭氏的車隊搶下來,別管上面是多少銀子的貨物,事成之后,老子分給你們一人二十兩!”他提高聲音又吼道:“去鄭家工作一個月才三兩,老子直接分給你們二十兩,可抵過他半年工錢,你們亂個屁!”
他這一吼見了奇效,那群匪徒原本就不是勤勞之人,不然何至于成匪,能白拿二十兩,自然就不愿意去鄭氏打工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