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穿過了鶴山鎮中最熱鬧的街道之后,又拐了兩條街,來到了一個寬暢的大院子里,院子里輔著整潔平滑的青石板,石板洗得很干凈。上面放著厚厚的鴨毛,這些鴨毛才洗干凈,正放在青石板地上曬干,凱叔趕緊道:“這是曬毛場,按東家的要求,采光充足,陽光能曬到所有的鴨毛,四邊用高墻擋著風,以免鴨毛被風吹走。”
皂鶯看了看這個曬毛場,倒沒多大出奇的地方,就是挺干凈,一點也聞不到鴨腥味。
厚厚的鴨毛堆中有一條小路,直通向院子里的幾進大屋,眾人順著小路向前走進屋里。第一間屋子也是處理鴨毛的,一堆粗手大腳的中年女工呆在這個房間里,正將鴨羽毛,鴨絨清理開來,分別歸類到屋子的兩個角落里。鴨絨是比較高級的貨品,分出來之后裝在袋子里,一袋一袋地碼在墻角,做上標記。
鴨毛就比較賤一些,但也不是胡亂處理的,而是用小剪刀將鴨羽毛剪成小羽片,粗大的鴨毛桿子直接扔掉,小羽片也裝在袋子里,碼得整整成成的,做上標記。
皂鶯見到這個房子里都是女工,有些吃驚,不禁問道:“你的廠子怎么請女工?這樣只怕不好吧,官府不會來過問嗎?還有那些酸腐士子,不會罵你嗎?”
鄭曉路笑道:“官字兩張口,我扔點錢進去,喂飽了他們,自然不來與我為難。至于酸腐士子,這個略有些麻煩,不過我們鄭家的名聲好,請的女工都是粗手大腳的中年女工,所以這些酸腐也沒太為難我。”
一行人邊說邊走,又走到下面一間小屋,這一間屋子里也全是女工,正在裁縫著布匹,皂鶯自小走江湖賣藝,對那針線活不怎么在行,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這些女工在裁縫著什么東西。
凱叔拿起一個女工快要縫好的衣服,遞給皂鶯看,笑道:“你看這件衣服,它是雙層的,中間有一個空空的夾層,兩邊用密密的線腳縫好。”
皂鶯道:“哦,我看明白了,這中間的空夾層,就是要用來填充鴨毛的吧?”
眾人都笑而不語,又走到下一個房間,這里就是給衣服裝填羽絨的地方了,在前面兩個屋子制好的衣服面料和羽絨,都被送到這里,幾十個女工正在將鴨絨和羽片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然而裝填到衣服的夾層里面。
凱叔便順口告訴皂鶯,這里的羽絨服要分好幾種檔次,絲綢面料加絨毛多的,就是最上等,一件衣服就可以賣幾十兩銀子。布質面料加絨毛羽片,是中等,一件賣幾兩銀子。布質面料加上大量羽片,那就是低等了,基本上不賺錢的賣給窮人們,這種低等羽絨服,算是鄭氏救濟窮人的善舉之一,今年就快要入冬了,四川有不少窮人買了低等羽絨服,照這勢頭看來,今年的四川受凍的窮人會比往年減少幾成。
皂鶯斜著眼睛瞪了鄭曉路一眼,什么話也沒說。但是鄭曉路知道,她又想罵自己沽名釣譽,于是笑道:“只要為窮人做了實事,你管別人是真心還是假心?何況,我是真心想為四川人做點事。”這倒不是假話,想想歷史上的四川六百萬人口被殺得只剩下二十萬,而且就在不久之后的十幾年里就會發生,鄭曉路就覺得自己眼前看到的這些四川人非常可憐,甚至比陜西天災里的那些窮人還要可憐,至少陜西人窮歸窮,不用死,但四川人卻被殺了幾百萬,基本上現在街上看到的每一個人,都要死在張獻忠或者清兵的屠刀之下,想到這個,就由不得鄭曉路想為他們作點什么。而且做了這一點點是不夠的,不從跟本上解決清兵的威脅,就不可能救得了這些人,而要解決清兵的威脅,不從根本上拯救這個國家是不行的。
眾人走到最后一間屋子,這里是庫房,碼放著裝填完工的羽絨服,皂鶯隨眼看了看,這里起碼有四五百件衣服。有幾個工人正在將新造好的羽絨服分檔次歸類放好。
皂鶯想到一路上看到的廠房,忍不住問道:“奇怪了,你這個衣服似乎分成了很多步驟來做,每一個工人只做其中一個步驟,這不是很怪嗎?為什么不讓女工們一人負責一件衣服。”
原來明朝的成衣坊做衣服,都是一個師傅包工包料,從裁剪到縫制一應包辦,每一件衣服都是一個裁縫獨立完成的,像鄭曉路這種“生產線”似的制法,皂鶯自然是沒有見過。
鄭曉路笑道:“若是一個人做整件衣服,豈不是她先要去洗曬鴨毛,然后要去將鴨羽毛和鴨絨分開,再自己縫個夾層衣服,然后再自己裝填羽絨……這么算起來,一個人要做五六件事情,這整個流程里若是有個她不喜歡的,或者她不擅長的步驟,那么整件衣服最后的質量就一定不好,因為流程太多,她也無法盡快地熟練自己的工作,制作的速度會大大減慢。但我這里每個人只需要專心做一件事,例如分羽絨的就只分羽絨,她可以更快地熟悉工作內容,做事情更加熟練,效率也更高。整個流程里每一個人效益都提高,那么整件衣服的制作速度就相應的提高了。”
皂鶯點了點頭,這個道理很簡單,一說就懂,但若要第一個想到,卻也不見得容易。
“這個叫做流水線生產!”鄭曉路道:“是享利·福特……呃!”他說得太快,差一點就將“是享利·福特于1913年在密歇根州首創的”這一句話給說了出來。
流水線生產這種劃時代的生產方式說起來簡單,但實際上的效果卻非常可怕,它是第二次工業革命中的重要發明,進一步加大了工人技術的專業化,有著極高的效率。但它也有個問題,就是進一步地加大了工人的勞動強度,在流水線上工作的工人,所有時間都在不停地忙碌,重復著機械的動作,它在剛誕生時,曾經飽受爭議,被歐洲一些“人權”主義者抨擊。但在大明朝來說,人權兩個字還沒發明呢,工人們能有口飯吃,發點銅板給他們,就高興得睡不著覺了,誰還來和你討論什么機械動作,人權不人權的。
皂鶯又道:“這些女工,你一天給他們多少工錢?”
鄭曉路笑道:“你猜猜看?”
“五文錢?”皂鶯想了想自己以前賣藝,表演一整天能有人賞她十來文錢就不錯了,于是試探地問了個五文錢,只見周圍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皂鶯知道自己沒猜對,于是又猜道:“十文錢?”
“切,扯蛋,我是那么財迷的人么?”鄭曉路不滿地嘟噥道。
“難道是二十文?不可能吧!”皂鶯見周圍的人都用嘲弄般的眼光看著她,只覺得心里有氣。
“是五十文!還管飯。”彭巴沖終于忍不住了,他想起自己當年在石柱加入鄭氏成為“特種工”時的待遇,忍不住心里升起一陣優越感道:“唉呀,皂鶯當家,你猜的工錢也太小氣了,這樣的工錢被人聽到了,會笑話的,我們鄭氏哪有二十文錢請正式工的道理。”
皂鶯嚇了一跳,不信地問道:“開這么高的工錢不虧本么?”
“為什么要虧本?”鄭曉路笑道:“四五個女工,只需要一小會兒就可以給我做出一件上品的羽絨服,我倒手往江南富裕之地一賣,就能賣四五十兩銀子。材料、工錢、運貨費全部加起來,一件衣服的成本也不過兩三兩銀子。”
皂鶯又嚇了一跳:“一件衣服就能賺這么多?不過你哪來這么多鴨羽毛和鴨絨呢?”
“嘿嘿!這就牽涉到我別的手段了,養雞養鴨的作坊,現在在四川數都數不清。”鄭曉路得意地道:“前年我傳援了鄉民們密集型圈養雞鴨的方法,現在一個家里養上千只雞鴨的事情,已經不新鮮了。這鴨毛鴨絨,還真不難弄到。”
“像這樣的廠子,你還有多少?”皂鶯忍不住問道。
“哈哈,不知道!”鄭曉路笑道:“在各個縣城府城開設分作坊的事情,我也沒一個一個去過問,都是一個忠心的家人在負責。他叫楊帆,你不久后會見到的。不過我大致知道一些,像這樣的工廠,我還有釀酒、制作魚干肉干、榨油、織布……哎呀,反正三教九流,啥都有一點。”
“這……你這些廠子,能養活多少人啊?”
“我想,應該不少于五萬人吧。”鄭曉路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其實不是我養活了他們,而是他們養活了我,雖然我給他們工錢,看上去是他們養活了我,其實他們工作創造的價值遠遠高于我給他們的工錢,我是靠榨取他們的剩余價值在賺錢……呃,說了你也不懂。當年朱元璋開國時,很得意地說他養活了一百萬軍隊,切,其實根本就是人民養的,關他屁事。中國人啊,就是太善良了,被人拿走了剩余價值,反倒還認為是別人養活了自己,這不是扯蛋么。”
皂鶯懂的大道理不多,這種事確實也聽不太懂,搖了搖頭。
“還去參觀我別的廠子不?”鄭曉路笑問道。
“不去了!想來也和這個羽絨服工廠差不多吧。”皂鶯道:“我有點擔心我那些部眾,我們還是趕快回山寨去吧,我也有點想看看,你這個偽善的家伙修建的山寨究竟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