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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宏帶了一批家丁,在紅崖子山下的幾個村莊里轉了一個大圈,這里村莊不少,里仁村、徐家溝、張學堂、茅草埂、吳巷子……每個村子都有幾十戶到幾百戶不等,譚宏帶著人,每日里每家每戶挨著去敲門。
村民們見了一大堆人壓到門前,初時嚇得不清,但后來聽說譚宏等人是來送米的,便趕緊開門迎客。譚宏便趁機告訴他們,紅崖山上來了位老爺,正在開荒整地,修建大院,這位老爺乃是川東王氏,大號王小滿,若有愿意上山幫忙種田的,一律包吃包住還給工錢。
村民們大多不敢信,心想:“那紅崖子山乃是有名的強盜山,哪個大戶不開眼去那山上開荒?就不怕剛開好了荒,又有強盜上山來占地盤么?難不成這王小滿本來就是個強盜,這是下山來拉人入伙的?”
有了這層顧慮,那些村民便唯唯諾諾地應著,客客氣氣地把譚宏送走,一點兒也不敢怠慢了。那客氣勁,倒是把譚宏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我拿義兄王小滿來冒充的一個老爺,你們這么尊敬干嘛?他很有名么?
譚宏的散糧活動,鬧了整整半個多月,才將方圓幾里內的村莊發了一個遍,但出乎鄭曉路意外的是,居然沒有一個窮人愿意上山來幫自己種田。
“王小滿,你名聲不太好啊,用你的名字一個人都招不到。”鄭曉路郁悶地說道:“但是用我的名字又怕鬧得太大,萬一官府追查過來,發現這山寨,那就多有不便了。”
王小滿笑了笑道:“我哪有什么名氣,東家的名字在四川現在響當當的,那是肯定有用些,不過東家你拖家帶口的,可不比得我一身輕松,用你的名字萬萬不可,恐連累了家人。”
“為啥這些人就不肯來幫我種田呢?”鄭曉路奇道:“我這里數百頃良田,又吃得好,睡得好,穿得暖,發工錢……這些鄉民有啥不滿意的?”
譚宏從旁接道:“這事委實古怪,我派人找了幾戶人家打聽,那些人家客客氣氣,把我派去的人當皇帝一樣供著,就是不說句實在話。”
鄭曉路拍著腦袋想呀想,為什么呢?想了半天,突然想明白了:“哈哈,我明白了,這些人把我當成土匪山大王,以為我們是下山拉人入伙!因此客客氣氣的,卻不愿意上山來。”
這一下想明白了,卻又感覺到棘手,如果要讓普通鄉民相信自己是良民,那可不好辦,不是隨便送點米糧給他們就行的,中國農民最是謹慎小心,尤其是古代農民,別說你是外鄉人,就算你是本鄉人,落草為寇之后,村民也會立即與你劃清界限,唯恐被連累。看來,得走走官方渠道了,這年頭只要官府點了頭,在正道上就站得住腳。
鄭曉路嘿嘿笑了兩聲,對著王小滿道:“你要不要過一把當大老爺,非常風光的大老爺的癮?”
王小滿一聽,大喜,連聲道:“當然要!怎么當?”
次日,鄭曉路派人給王小滿裁剪了一套很庸俗的財主衣服,藍底黑花,對開大褂,用上好的絲綢織成,頭頂上一個方巾帽,手上一把描金的春.宮圖扇子,腳踩千層底的綿鞋,四人抬的大轎子。可惜王小滿這家伙瘦猴一般的人,穿上這衣服,不是很像大老爺,倒有些像一個賊燜兮兮的師爺。
看他不太像,鄭曉路又只好給他偽造了一份家譜,這家譜用陳年的老紙制成,有模有樣的,一直向上輔排了一百多年,祖宗叫王俊杰,王小滿是王俊杰的第六代單傳了。
王小滿拿著這家譜,左看右看不對味,哭喪著臉道:“東家,這王俊杰是誰啊?我祖宗可不叫這名字。”
鄭曉路笑道:“你現在是占山為王做假大爺,把你祖宗真名字搬出來,不是給他老人家抹黑么?就用這王俊杰先湊合著吧。”
王小滿一聽有理,只好把那假家譜圈成一個圈兒,塞在懷里,鄭曉路又叫來一群家丁,全都青衣小帽,譚宏也不用裝扮,直接拿根長棍,就當作王小滿的護衛,鄭曉路自己則在臉上貼了張狗皮膏藥,換了件布袍子,化裝成師爺。一行人抬了轎子,把王小滿按在轎子里,便敲鑼打鼓地向著蒲江縣知縣衙門行來。
蒲江縣的知縣名叫楊立仁,今年三十有七,家中兩子一女,生活還算過得不錯。知縣乃是正七品的官銜,月俸七石五斗,前幾年這些俸祿可以換得到十五兩銀子,天啟六年鄭氏大興農業之后,四川米價大跌,他的俸祿現在可換成八兩銀子左右。與普通人家一兩銀子用一年比起來,一個月就有八兩的楊立仁老爺,自然是過得極爽快的。更何況這點俸祿根本不放在楊老爺的心上,他的主要經濟來源并不是俸祿,而是收賄。
打官司的,進門先送上二兩銀子,不然這官司必叫你打輸;大富人家想避些稅賦的,送上幾十兩銀子,便可讓你少算幾十畝田地;做生意的,想在我縣里做安穩,先送上幾百兩銀子,不然定叫你雞犬不寧。
這天早上,楊立仁正坐在知縣大堂上哼著曲兒,他的衙門比較閑,普通人是不敢進來的,因為進門就要錢,沒點錢的人,慢慢的就離他的衙門越來越遠,楊立仁對自己治縣的手段非常滿意,這個就叫啥,垂拱而治,俺啥也不管,這縣里的事就能運轉得好好的。
這時有衙役進來報道:“老爺,門口來了頂四人抬的大轎,說是什么川東王氏,看上去像個有錢的主兒,移居來本縣,老爺您見是不見?”
“有錢的主兒么?”楊立仁精神一醒:“當然見!你傻啊,快去叫進來!”
楊立仁站起來,抖震了一下身子,把那身官服用手撫得平平整整的,貼著身子順下去,然后四平八穩地往椅子上一坐,擺足了官老爺的架勢。就見到衙役領了幾個人慢吞吞地從大堂外走了進來,正中一個人,三十來歲,瘦猴一般的身子,但一身綾羅綢段,金銀玉器,掛得滿身都是,手上一把描金的拆扇,搖呀搖的。左邊跟著一條漢子,似乎是個護衛,右邊一年輕人,一身長衫,臉貼狗皮膏藥,眉花眼笑,吊兒朗當,典型的惡棍師爺。
楊立仁就這么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家人很有錢,中間這個老爺就不說了,雖然沒點老爺該有的肥頭大耳樣子,但一身衣服就值得不少銀子。左右的護衛和師爺,進了這知縣衙門,仍然滿臉從容,一點都沒畏懼的樣子,顯然見過大世面,說不定這家人經常出入官府中,所以養出這么個氣派來。
楊立仁心底里被對方的氣勢壓了一頭,本想拿拿官威,這時話卻一軟道:“來者何人呀!”
鄭曉路化裝成的師爺此時上前一步,雙手一拱道:“我家老爺乃是川東王氏,累數代的大商人,參見知縣老爺。”
楊立仁一見這作派,心里就有點不爽了,士農工商,這商是排在最末流的,你一商人拿什么派,當下正準備拍那驚堂木,想要罵人,卻見鄭曉路微微鞠了個躬,鞠躬時身子一彎,懷里掉出一封書信來,鄭曉路慌忙將那書信撿起,塞回懷里。
楊立仁眼尖,早已清清楚楚地看到信封上的字,信封上只有四個字:“吾弟親啟”,沒有落款,但那幾個字如走龍蛇,分明是成都知府徐申懋的筆跡。楊立仁經常與成都府交割公文,對徐申懋的筆跡是再熟悉不過的,一眼掃過就知道絕對假不了。
楊立仁嚇了一跳,右手本來捏著驚堂木,正準備用力一拍,罵上幾句大膽草民一類的,現在一句也罵不出來,心里一個勁轉悠,這王氏什么來頭?為什么徐大人稱他為“吾弟”?信封上怎么又不落款?難道這王氏是徐大人暗地里搞錢用的幌子?
原來明朝禁止四品以上官員經商,所以很多朝廷大員有了錢之后,就派自己的家人親信去經商賺錢,自己隱在幕后,這事情并不稀奇,所有官員心里都知道,但是大家都不點破。徐申懋剛好是四品知府,他派出“弟弟”來經商,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楊立仁想到這里,那拿著驚堂木的手一軟,趕緊放了下去,如果這個王氏是徐申懋的表弟什么的,我這一罵過去,只怕就要惹怒上司了,七品知縣惹惱了四品知府,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太好過。當下趕緊換了個笑臉道:“喲,原來是川東王氏,久仰久仰!”
鄭曉路心中暗爽,他把自己在石柱時和徐申懋寫的信拿出來,就這么不明不白的現了一下,先給這個知縣一個下馬威,后面的事情就會好辦得多。
在人家地盤上,還是要給人家一些面子的,也不能總仗著徐申懋的名頭一味恐嚇,王小滿此時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楊大人,俺也是欠仰您大名了!這次我帶了些下人,從川東搬來蒲江縣,是看中了這里了一個荒山,想要開荒種點田地。”
鄭曉路又雙手遞上個拜盒。楊立仁掀開盒子一看,滿滿的銀元寶,照得眼睛都花了。
大棒加上胡蘿卜,楊立仁立即就軟了,連聲應道:“原來是此事,開荒好啊,本縣一向鼓勵鄉民墾荒。王先生要來本縣開荒山,乃是造福地方的大事,好啊好啊!”
鄭曉路一陣大囧,心想:“我靠,我還準備了許多后手,還沒來得及用,你就開始好啊好啊的了,這戲還有什么演頭?我精心準備的王氏族譜,這鳥知縣居然都不看一眼!沒勁!”
王小滿便與那楊立仁說道起來,說自己要在紅崖子山上開荒墾地,想在縣里把手續辦了,包括田契、地契、戶口、保甲一類的移籍,通通都要辦。楊立仁見了徐申懋的書信,又收了一盒子銀子,頓時有心巴結,連這王氏的底線都顧不得摸了,便只一味的答應,叫來一堆胥吏,按著王小滿的要求就把各種契約文書,通通辦好,拿出官府大印,就在文書上胡亂蓋章。
鄭曉路在旁邊搖著頭想道:“唉,都說中國古代行政效率低,我看這也不低啊,才一會兒時間,王小滿這么個江湖浪子,直接就成了通過官方認證的大商家了,各種手續齊備,都是官方正式文件,這如果放在后世,每個部門跑一圈下來,得用多少時間啊?這楊立仁的辦事效率,起碼趕得上后世十幾個政府部門加起來的速度,不過得用銀子來當驅動器。”
王小滿被楊立仁一陣子巴結,那群胥吏見知縣老爺都在巴結這人,自然更是落力巴結,一口一個王老爺,叫得王小滿心里樂開了花,忍不住手舞足蹈,手上的折扇不經意地一抖,一幅精美的春.宮畫刷地現了出來。
滿堂的人都盯著春.宮圖,口水都要流到了地板上,王小滿咳了一聲,便把那扇子向楊立仁懷里一扔,道:“楊大人,這扇子我看得膩煩了,送與楊大人如何?”
楊立仁大喜,只覺得比得了銀子還要爽快,但嘴上卻假裝正經地道:“這如何使得,這種物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一邊說著,一邊把那扇子往袖口里一扔,只待回了后堂,與自己的小妾慢慢研究去。
辦完了手續,王小滿起轎回山,臨走時鄭曉路便給那群胥吏撒了一把銀子,要他們幫忙鄉里鄉下的打個招呼,關照一下紅崖子山上面的王老爺,這群胥吏得了好處,自然滿口子答應。鄭曉路等人前腳回到紅崖子,那群胥吏后腿就到了山腳下的幾個村莊,沒用多久,紅崖子山上的王老爺是正經人家的事情,就傳遍了五里八鄉。
編者按:明朝從朱元璋起,鼓勵開荒,開墾荒地可以免稅賦三年,并且還會發給耕牛什么的。但是明末已經沒這么好的事情了,政府不再補助開荒者,甚至會刁難開荒者,不給開荒者發地契,逼著人家給銀子才給地契。然而開荒仍然是合法的,從法律上來說,開荒之后,只需要到官府登記一下,那田地就可以劃入開荒者的名下。當然,明末已經基本沒有什么荒地可以開,而且普通的農民也沒有能力大規模的開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