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路心里有些納悶,我這不是在吊腳樓的二樓嗎?窗戶是怎么被敲到的?打開窗戶,伸出頭去,借著月光才看到樓下的草垛上,向蘭索拿著根長長的樹枝。
鄭曉路的嘴角禁不住微微揚起,他喜歡這種突然而來的打擾,因為在這個時空里,夜晚太黑,當鄭佳怡不在他身邊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深層次的孤獨。鄭曉路下了樓,跑到向蘭索旁邊的草垛上,坐了下來。
夏夜的風很舒爽,天空很高,沒有被討厭的雨云蓋住頂兒。月亮在偷看著地面上的人,地面上的人也仰頭偷看月亮。你來我往,于是眼睛看花了,才發現滿天都是星星。
向蘭索理了理她的秀發,她沒有戴著白天戴那個頭帶,因此頭發隨意地披開了,鄭曉路只看她的臉,就看不到任何古代的痕跡,因此鄭曉路就只盯著她的臉看,將她想像成后世學院里的一個學妹,這會使他說話感覺輕松許多。嘿嘿,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坐在一個草垛上,鄭曉路心里的流氓元素在沉靜了很久之后,又一次開始滾燙了起來,只是不知道這土家族是什么風俗來的,要是輕薄人家,口花花幾句,不知道會不會被一群土著抓起來強逼了娶她。這土家女長得真水靈啊,不過我有老婆了,可不能亂娶。
“沒想到你真的是一個會種田的公子!”向蘭索的聲音在晚風里輕輕地拂動。
鄭曉路的胡思亂想趕緊一收,笑道:“是啊,是不是感覺我遠遠不如會吟詩的公子。”
“這個我倒是不知道了,老實說,我還沒有聽過一句詩呢。”向蘭索微微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們土家人,只唱山歌,不吟詩。要不公子你隨便吟誦一首給我聽聽?”
“哈哈,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可只會種田,不會吟誦詩哦。”
“騙人,爺爺說,漢家公子都會吟詩,不會吟詩是當不了公子的。”向蘭索毫不放松地道。
鄭曉路一陣大汗,心想:“我一農業學院讀書的憤青,平時都在鼓搗農業技能,哪有興趣搞什么詩詞,這東西真是一竅不通的。”看了看向蘭索那雙有點渴求的眼眸,又不忍心斷然拒絕,苦思了半天。心想,我要真背詩,也還是會幾首的,但這土家族小妹子能聽得懂個啥?我給她背個床前明月光,她能體會到詩中的思鄉之情么?年齡不到,又沒離過家,哪懂得低頭思故鄉。我給他來個此情可待成追憶,她還這么小,一看就沒談過戀愛沒嫁過人,哪里會懂得只是當時已惘然。我是要問君能有幾多愁,只怕她還少年不知愁滋味呢。
鄭曉路躊躇了半響,終于還是決定不背詩給她聽。唐詩中典故頗多,而且用詞華麗艱澀,尋常一個山村女子,哪里能夠聽得明白,倒是宋詞比較婉約,因為宋詞又大多用來配曲調當作歌曲傳唱,那文字要淺顯易懂些。他在肚子里找了半天,終于找了一首比較適合小女孩聽的宋詞,硬著頭皮道:“那我給你背個宋代大詞人李清照寫的詞吧,不過我只會這一首,別的就不會啦。”
向蘭索笑道:“好啊好啊,公子快吟來聽聽。”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鄭曉路搖頭晃腦地吟完,身旁的少女卻沒像別的穿越書中的少女一樣兩眼放光,也沒有瞬間就迷上他,顯然,她沒聽懂。
鄭曉路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暗想道:“這詞已經算是很白話了,看來不能高估了古代的文盲普及程度。”
“這便是詩詞么?呃,我聽不懂,不知道在說什么。”向蘭索倒也老實,很直白地打擊了鄭曉路一下。
鄭曉路自嘲地笑了笑道:“老實說,除了寫詩的人自己懂自己的詩,大多數聽詩的人都是不太懂的。詩詞這東西啊,就是一種把自己感動得哭啊哭啊,卻讓別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玩意兒。”
“哈哈,公子你就知道胡說,既然詩詞有這么多人說好,那必定是好的,如果真像你說的只有自己懂,那為什么還有人說好呢?就像我們土家族的山歌,有些歌我不喜歡,聽不懂。但是別的阿哥阿妹喜歡,他們能聽懂,那就是一首好歌啦。”向蘭索笑道:“你吟這首詩我雖然聽不懂,但我會記下來的,趕節時我背給族子里的阿哥阿姐們聽,他們一定有人懂。”
她想了想,又道:“公子,給我說說山外面的世界吧,我長了這么大,從來都沒去過城市。”
鄭曉路奇道:“你想知道城市做什么?”
“聽說城市里人很多,很繁華,很富有,人們天天都有好吃的,每個人都有漂亮衣服穿,他們不需要種地就能有飯吃。”向蘭索笑道:“村子里的小伙子們都這樣說,他們以后要出山去,到城市里扛活兒做。”
鄭曉路啞然失笑:“哪有你說這么好,也有很多人吃不上飯,穿不上衣。雖然有些人不種田,但他們需要干很多別的活兒來養家。”
向蘭索笑道:“可我總覺得,如果城市里有許多人,那我搬去之后,就會有許多的朋友了。現在這個村里,只有六戶人家,能和我說上話的人啊,那就沒有啦。”
鄭曉路搖了搖頭,嘆道:“哪有這般容易,比如你這村子里只有六戶人家,你交不到一個知心朋友,當你去了城市里,周圍有六萬戶人家,但你仍然交不到到一個知心朋友。到了那個時候,該有的寂寞還是會有,逃也逃不開。”
向蘭索小小少女,卻聽不懂他這句肺腑之言,只是拍手笑道:“我卻不信,人多些總是要好玩些的,比如我們土家族的趕節,滿寨都是人,大家一起跳擺手舞,那樣才熱鬧好玩呢。”
鄭曉路有心作弄她,便調笑道:“好吧,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在這村子里,能認識鄰村的十個阿哥,但最后你只能嫁給其中一個。當你到了城市里,會認識一萬個公子少爺,但是你最后還是只能嫁給其中一個,你想想,這不還是一樣么?”
“你嚇不倒我的,這根本就不一樣嘛,你這個例子說明,我在村子里只能從十個阿哥里選一個來嫁,到了城市里,就可以從一萬個公子里選一個來嫁啦。”向蘭索眨了眨眼睛,輕笑道:“這不就是很大的不一樣么?”
我倒,這小妮子好大的口氣,你以為你在搞選秀啊。鄭曉路的汗水差點趟了出來,心想,這土家族的女人說話真是有夠前衛的。我要是對鄭佳怡說這些話,她一定拿鞋底打我。我要是對鄭佳忻說這話,她一定臉兒紅紅逃到一邊。我要是對馬祥云說這話……呃,雙槍母老虎,還是算了,別玩太大,身上被槍捅兩個窟窿出來的話,止血很麻煩的。
向蘭索歪著頭道:“公子,你說你是去萬壽寨還債的?”鄭曉路笑道:“是啊,欠了人家的東西,就得還,這是做人的道理。”
“又騙人,我才不信你是欠了人家東西去還債呢,欠了人家東西的人的樣子,應該是……呃,對了,就是我父親那種樣子!”向蘭索笑道:“每天都苦著個臉,煩惱重重的。”
“哈哈,有意思,那你覺得我是去萬壽寨干嘛的?”鄭曉路打了個哈哈,他覺得這個少女挺可愛,挺有趣的。
向蘭索皺頭眉頭想了一會兒:“我覺得,我覺你是去給人送東西的,我看到牛車上有好幾個那種奇怪的耕田機,還有很多麻布袋,這些東西肯定都很有用吧。”小妮子知道他的一個袋子里是干肉,還有一個袋子裝了許多白色的粉末(氮肥粉),另外還有幾個自己親眼見過厲害的耕地機。
“都是些送給朋友的禮物,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鄭曉路打了個哈哈:“好啦,好孩子要早睡,大半夜的還在外面玩兒像啥話啊,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小了哦,我今年17歲啦!”向蘭索咯咯地笑道:“明年趕節的時候,我就可以挑選自己的喜歡的阿哥成親啦。”
“祝你找個長得好看的阿哥。”聽說她明年要嫁人,鄭曉路居然輕微地失望了一下,他忍不住甩了甩頭,暗罵道,這是惡俗的男人心態啊,只要見到美女嫁人不是嫁自己,就算自己明明結婚了也要不爽一下,看來自己也免不了俗啊。
“明年趕節的時候,我也要去萬壽寨,在土司大人的寨子里跳擺手舞。明年的擺手舞是五年一度的大擺手哦,石柱縣里所有的年輕人都要去參加。”向蘭索一臉向往之情,笑道:“五年一次的大擺手剛好趕上我選阿哥的一年,真是太幸運了,我一定能找到土家最好的阿哥。哈哈,公子,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沒走,我們說不定會在大擺手時再見面呢。”
“說起選阿哥就這么興奮啊?好孩子要早睡,快去睡了吧。”鄭曉路也有點睡意了,便拍了拍屁股站了起來。
“公子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啊?”向蘭索見他要走,可憐兮兮地道:“可是這個村莊便只有六戶人家,沒有一個和我歲數相當說得來話的人,難得可以和人多說幾句話。”
“沒有,沒有,怎么可能呢!”鄭曉路慌忙解釋:“那你昨晚怎么不來找我說話,今晚卻要來呢?”
“昨天,有些怕,總覺得城里來的公子很難說話!今天看到公子是個會種田的公子,我就不怕了。”向蘭索的雙眼在夜晚里閃閃發光:“爺爺說,會種田的好人多,拿書本的壞人多。”
“好吧,那我這個會種田的好人,就陪著阿妹聊到天亮吧,不過,你也不要再叫我公子啦,聽起來很別扭呢,就用你們土家人的習慣,叫我阿哥吧……”
夏夜的風,十分溫柔,鄭曉路與向蘭索躺在兩個草垛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不知道什么時候,鄭曉路睡著了,于是他的身上被人蓋了一張“西蘭卡普”,這種又名“打花輔蓋”的土家織錦,正是向蘭索親手織的……
天一亮,鄭曉路主仆再次啟程上路,昨晚吃飯的時候,他已經將紅薯的種植注意事項仔細地說給了向大壯聽。鄭曉路沒有再贈送給這貧窮的一家人任何的財物,因為這個土家族的小家庭必定不會接受他的施舍,他已經留下了一田紅薯,那是幸福的種子,它會在這個小家里開出溫暖的花。
牛車翻過了光禿禿的尖頂山,繼續向著秦良玉的大本營——萬壽寨出發。向老頭揮動一根小樹枝,趕著他心愛的牛。當他們走得遠遠的時候,尖頂山上突然有一個清脆的女音唱起了山歌:
蘭草花兒起高苔,
九天仙女下凡來。
孤寡神仙我不做,
要嫁情郎變凡胎。
“哈哈,這土家族的女孩,還真是敢說敢唱啊。”鄭曉路聽著向蘭索清脆的聲音,忍不住放聲大笑。
牛車繼續在蜿蜒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過了尖頂山之后,前面又遠遠地能看到一座大山,這座大山不再是光禿禿的石頭山了,而是一座蔥蔥郁郁的大山,從山腳一直到半山腰,覆蓋著密密麻麻的樹林,只有在山頂的部份,才露出一些山石。
鄭曉路遠遠地看到,山頂很平闊,不像尖頂山那么尖尖的,在平闊的山頂兩邊,各堅起兩座石峰。這兩座石峰都又細又高,猶如石柱,其中一個石峰略顯粗野,而另一個石峰卻看上去有些柔婉。
向老頭笑道:“公子,那便是萬壽山了,您要找的萬壽寨,就在這山腰上。那兩座石峰一座叫男石柱,一座叫女石柱。這石柱縣的名字,就是因此得來。”
鄭曉路聽說到地方了,有點高興地道:“終于要到了,我從成都一路車船過來,花了許多時日,真是累壞了。”
向老頭趕著牛車,加緊向前,過了許久才進了萬壽山的范圍,抬頭一看,好險峻的一座大山,上平下險,四面懸崖絕壁,除了自己正對著這一條路,就再沒別的路可以上山。山腰上彩旗飛場,木寨威嚴,山腳下好氣派一個寨門,石梁壓頂,寨門邊一副對聯道:“奇山奇水此宜家有奇杰,壽民壽國隨在可為壽徽”,門額“萬壽寨”。寨門口一隊白桿兵,拿著白桿槍站得筆直。
鄭曉路跳下牛車,走到寨門口,向一個白桿兵拱了拱道:“這位軍爺,在下川四鄭氏,有事求見秦將軍,或者是馬祥云馬將軍也可,還請通報一聲。”他猜想秦良玉可能很忙,不容易見得到,所以便把馬祥云也報了進去。
那白桿兵聽到川四鄭氏,渾身一硬,便從頭到腳地打量起鄭曉路來,看了半天才道:“原來就是你。”他聲音顫抖,顯然甚是激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道:“你等著,我上山去通報。”說完轉身跑進寨里去了。
鄭曉路正在奇怪,旁邊站的另一個白桿兵嘆道:“鄭先生莫怪,他的弟弟這次隨馬小姐去成都,死了。”鄭曉路聽得心中一抖。
不一會兒,那個回去通報的士兵又跑了回來,大聲道:“秦將軍有請鄭先生進寨。”
守門的士兵便讓開一條道來,鄭曉路當先行去,這萬壽寨的路極狹窄,牛車已經駛不進去,一大群白桿兵就跑過去將鄭曉路帶的貨物卸了下來,向老頭兒早就得了鄭曉路的十兩銀子車錢,于是自駕著牛車走了。一大隊白桿兵扛起鄭曉路帶來的麻袋和耕田機,跟著他們向山上走去。
順著彎彎扭扭的山路行來,山勢越來越高,不一會兒,小路穿至一個山脊,這山脊只有三尺寬(一米),左右兩邊都是百丈深壑,摔下去必死無疑。山脊的對面就是萬壽寨的第二道寨門,寨門兩邊建有箭樓,鄭曉路一看這架勢,心中贊嘆不已,這種地勢,那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了,如果沒有飛機,就算用坦克也攻不破這里。難怪后來清朝掃平整個中國,但是小小萬壽寨,始終攻不下來。
過了山脊,進了第二道寨門,眼前頓時開闊,一個巨大的練兵場出現在眼前,四周一圈兵營環繞,中間一個點將臺,放著銅鑼大鼓,十分氣派。穿過練兵場,繞過點將臺,前面一座木樓顯現,這樓的風格卻不是土家族的吊腿樓,而是漢家將軍府的造型,飛檐翹角,十分氣派。
領路的白桿兵一路都沒說話,此時卻道:“那便是官廳了,鄭先生自個前往吧,小人沒資格再向前送了。”鄭曉路心中一動,伸出一只手去撫住他肩膀道:“你弟弟和許多土家人為我而死,我定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鄭曉路說完,抬頭挺胸,便向那官廳而去,只見官廳的大門口,馬祥云穿了一身紅衣,腰插雙槍,面如桃花,見到鄭曉路走近,她微微一笑,雙手做出個請進的動作……
編者按:土家族的擺手舞分兩種,小擺手每次趕節都會跳。大擺手卻是三年或者五年一次,原本是用來祭祀的一種儀式,后來慢慢演變成祭祀、祈禱、歌舞、社交、體育競賽、物資交流等綜合性的民俗活動。
西蘭卡普是一種土家織錦,很有名,為中國五大織錦之一。在土家語里,“西蘭”是鋪蓋的意思,“卡普”是花的意思,“西蘭卡普”即土家族人的花鋪蓋。這玩意兒非常好看,非常迷人,是民族手工藝品的翹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