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四卷 隋煬帝逸游召譴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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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隋煬帝逸游召譴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馮夢龍  分類: 歷史 | 經典 | 馮夢龍 | 醒世恒言 
第二十四卷隋煬帝逸游召譴

《玉樹》歌殘舞袖斜,景陽宮里事如麻。曙星自合臨天下,千里空教怨麗華。

這首詩單表隋文帝篡周滅陳,奄有天下,一統太平,真個治得外戶不閉,路不拾遺。初時已立太子勇為東宮,卻因不得母后獨孤氏歡心。原來文帝獨孤皇后最是妒忌,文帝畏而愛之。常言:“前代帝王,骨肉分爭,皆因嫡庶相猜相忌,致有禍胎。今吾家五子同母,傍無異生之子,后來安享太平,絕無后患。”不想太子勇嫡妃元氏無寵,抑郁而死。專寵云定興之女,所生子女,皆是庶出。獨孤皇后心中甚是不憤,每每在文帝前愬太子勇之短。文帝極是懼內的,聽他言話,太子勇日漸日疏。卻有第二子晉王廣,為揚州都總管,生來聰明俊雅,儀容秀麗。

十歲即好觀古今書傳,至于方藥,天文地理,百家技藝術數,無不通曉。卻只是心懷叵測,陰賊刻深,好鉤索人情深淺,又能為矯情忍訽之事。刺探得太子勇失愛母后,日夜思所以間之。日與蕭妃獨處,后宮皆不得御幸。每遇文帝及獨孤皇后使來,必與蕭妃迎門候接,飲食款待。如平交往來,臨去,又以金錢納諸袖中。以故人人到母后跟前,交口同聲,譽稱晉王仁孝聰明,不似太子寡恩傲禮,專寵阿云,致有如許犭屯犢。獨孤皇后大以為然,日夜譖之于文帝,說太子勇不堪承嗣大統。后來晉王廣又多以金寶珠玉,結交越公楊素,令他讒廢太子。楊素是文帝第一個有功之臣,言無不從。皇后譖之于內,楊素毀之于外,文帝積怒太子勇,已非一日,竟廢太子勇為庶人,幽之別宮,卻立晉王廣為太子。受命之日,地皆震動。識者皆知其奪嫡陰謀。獨楊素殘忍深刻,揚揚得意,以為太子由我得立,威權震天下,百官皆畏而敬之。

后來獨孤皇后崩,后宮卻得近幸。文帝有一位宣華夫人陳氏,陳宣帝之女也,隋滅陳,配掖庭。性聰慧,姿貌無雙。及皇后崩后,始進位為貴人。專房擅寵,后宮莫及。文帝寢疾于仁壽宮,夫人與太子廣同侍疾。平旦,夫人出更衣,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發亂神驚,歸于帝所。文帝怪其容色有異,問其故,夫人泫然泣曰:“太子無禮!”文帝大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悮我!”蓋指皇后也。因呼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司空越公楊素等曰:“召我兒來!”

述等將呼太子廣。帝曰:“勇也。”楊素曰:“國本不可屢易,臣不敢奉詔。”

帝氣哽塞,回面向內不言。素出,語太子廣曰:“事急矣!”太子廣拜素曰:

“以終身累公!”有頃,左右報素曰:“帝呼不應,喉中呦呦有聲。”素急入,文帝已崩矣。陳夫人與諸后宮相顧悲慟。晡時,太子廣遣使者赍金合,緘封其際,親書封字,以賜夫人。夫人見之惶懼,以為藥酒,不敢發。使者促之,乃開。見盒中有同心結數枚,宮人咸相慶曰:“得免死矣!”陳夫人恚而卻坐,不肯致謝。

宮人咸逼之,乃拜使者。太子夜入烝焉。明旦發喪,使人殺故太子勇而后即位。

左右扶太子上殿,太子足弱,欲倒者數四,不能上。楊素叱去左右,以手扶接,太子援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嘆。楊素歸謂家人曰:“小兒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郎,即不知能了當否?”素恃己有功,于帝多呼為郎君。時宴內宮,宮人偶遺酒污素衣,素叱左右引下加撻焉。帝甚不平,隱忍不發。一日,帝與素釣魚于后苑池上,并坐,左右張傘以遮日。帝起如廁,回見素坐赭傘下,風骨秀異,神彩毅然,帝大忌之。帝每欲有所為,素輒抑而禁之,由是愈不快于素。會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是,素一日欲入朝,見文帝執金鉞逐之,曰:“此賊,吾欲立勇,竟不從吾言,今必殺汝!”素驚怖入室,召子弟二人語曰:“吾必死矣!出見文帝如此如此。”移時而死。

帝自素死,益無忌憚,沉迷女色。一日顧詔近侍曰:“人主享天下之富,亦欲極當年之樂,自快其意。今天下富安,外內無事,正吾行樂之日也。今宮殿雖壯麗顯敞,苦無曲房小室,幽軒短檻。若得此,則吾期老于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項升,浙人也,自言能構宮室。”翌日,詔召問之。升曰:“臣乞先進圖本。”后日進圖,帝覽之,大悅。即日詔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數萬,經歲而成。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楯,互相連屬,回環四合,牖戶自通,千門萬戶,金碧相輝,照耀人耳目。金虬伏于棟下,玉獸蹲于戶傍。

壁砌生光,瑣窗曜日,工巧之極,自古未之有比也。費用金寶珠玉,庫藏為之一空。人誤入其中者,雖終日不能出。帝幸之,大悅。顧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樓。”詔以五品官賜升。仍給內庫金帛千疋賞之。詔選良家女數千以居樓中。帝每一幸,經月不出。是月,大夫何稠進御女車。車之制度絕小,只容一人,有機伏于其中。若御童女,則以機礙女之手足,女纖毫不能動。帝以楚女試之,極喜。召何稠謂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贈之。稠又進轉關車,可以升樓閣如行平地。車中御女,則自搖動。帝尤喜悅,謂稠曰:“此車何名?”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原賜佳名。”帝曰:

“卿任其巧意以成車,朕得之,任其意以自樂,可命名任意車也。”帝又令畫工繪畫士女交合之圖數十幅,懸于閣中。其年,上官時自江外得替回,鑄烏銅鑒數十面,其高五尺,而闊三尺,磨以成鏡為屏,環于寢所,詣闕投進。帝以屏納迷樓中,而御女于其傍,纖毫運轉,皆入于鑒中。帝大喜曰:“繪畫得其形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勝繪圖萬倍矣。”

帝日夕沉荒于迷樓,罄竭其力,亦多倦息。又辟地周二百里為西苑,役民力常百萬,內為十六院。聚巧石為山,鑿池為五湖四海,詔天下境內所有鳥獸草木,驛送京師。詔定西苑十六院名:景明、迎暉、棲鸞、晨光、明霞、翠華、文安、積珍、影紋、儀鳳、仁智、清修、寶林、和明、綺陰、絳陽。每院擇宮中佳麗謹厚有容色美人實之,選帝常幸御者為之首。分派宦者,主出入易市。又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東曰翠光湖,南曰迎陽湖,西曰金光湖,北曰潔水湖,中曰廣明湖。湖中積土石為山,構亭殿屈曲,環繞澄泓,皆窮極人間華麗。又鑿北海,周環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萊方丈瀛洲,其上皆臺榭回廊,其下水深數丈。開通五湖北海,通行龍鳳舸。

帝多泛東湖,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闋云: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

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其二云:

“湖上柳,煙里不勝催。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肢,煙雨更相宜。

環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后,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其三云: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相磨。

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玉人歌,不醉擬如何?”

其四云: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茵,無意襯香衾。

晴霽后,顏色一般新。游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正青春,留詠卒難伸。”

其五云:

“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

開爛熳,插鬢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艷,玉軒晴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其六云: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采蓮人,清唱謾頻頻。

軒內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盡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輦從群真。”

其七云: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晚,仙艷奉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主正清安。”

其八云: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暖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蘋末起清風。

閑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棹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宮中美人歌唱此曲。

大業六年,后苑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柳徑,翠陰交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群。自大內開為御道,直通西苑,夾道植長松高柳。帝多宿苑中,去來無時。

侍御多夾道而宿。帝往往于中夜即幸焉。道州貢矮民王義,眉目濃秀,應對敏捷。

帝尤愛之。常從帝游,終不得入宮,曰:“爾非宮中物也。”義乃出,自閹以求進。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內寢。義多臥御榻下。帝游湖海回,多宿十六院。

一夕中夜,帝潛入棲鸞院。時夏氣暄煩,院妃慶兒臥于簾下。初月照軒,甚是明朗。慶兒睡中驚魘,若不救者。帝使義呼慶兒。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

“汝夢中何故而如此?”慶兒曰:“妾夢中如常時,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時火發,妾乃奔走,回視帝坐烈焰中,驚呼人救帝,久方睡覺。”帝自強解曰:“夢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勢,吾居其中,得威者。”后帝幸江都被弒,帝入第十院,居火中,此其應也。

一夕,帝因觀殿壁上有廣陵圖,帝注目視之。移時,不能舉步。時蕭后在側,謂帝曰:“知他是甚圖畫?何消帝如此掛心?”帝曰:“朕不愛此畫,只為思舊游之處耳。”于是以左手憑后肩,右手指圖上山水及人煙村落寺宇,歷歷皆如在目前。謂蕭后曰:“朕昔征陳后主時游此。豈期久有天下,萬機在躬,便不得豁然于懷抱也。”言訖,容色慘然。蕭后奏曰:“帝意在廣陵,何如一幸?”帝聞之,言下恍然。即日召群臣,言欲至廣陵,旦夕游賞。議當泛巨舟,自洛入河,自河達海入淮,至廣陵。群臣皆言:“似此程途,不啻萬里。又孟津水緊,滄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恐不測。”時有諫議大夫蕭懷靜,乃皇后弟也,奏曰:“臣聞秦始皇時,金陵有王氣,始皇使人鑿斷砥柱,王氣遂絕。今睢陽有王氣,又陛下喜在東南。欲泛孟津,又慮危險。況大梁西北有故河道,乃是秦將王離畎水灌大梁之處。乞陛下廣集兵夫,于大梁起首開掘,西自河陰,引孟津水入;東至淮陰,放孟津水出,此間地不過千里。況于睢陽境內經過,一則路達廣陵,二則鑿穿王氣。”帝聞奏大喜,出敕朝堂,有敢諫開河者斬。乃命征北大總管麻叔謀為開河都護,以蕩寇將軍李淵為開河副使。淵稱疾不赴,即以左屯衛將軍令狐達代之。詔發天下丁夫,男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者皆至。如有隱匿者,斬三族。凡役夫五百四十三萬馀人,晝夜開掘,急如星火。又詔江淮諸州,造大船五百只。

使命促督,民間有配著造船一只者,家產破用皆盡,猶有不足。枷項笞背,然后鬻賣子女以供官費。到得開河功役漸次將成,龍舟亦就。帝大喜,將幸江都。命越王侗留守東都。宮女半不隨駕,爭攀號留。且言遼東小國,不足以煩大駕,愿遣將征之。帝意不回,作詩留別宮人云:

“我夢江南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

車駕既行,師徒百萬,離都旬日。長安貢御車女袁寶兒,年十五,腰肢纖墮,騃憨多態,帝寵愛特厚。時洛陽進合蒂迎輦花,云:“得之嵩山塢中,人不知其名。采花者異而貢之。”會帝駕適至,因以“迎輦”名之。帝令寶兒持之,號曰司花女。時詔虞世南草《征遼指揮德音敕》,寶兒持花侍側,注視久之。帝謂世南曰:“昔傳飛燕可掌上舞,朕常謂儒生飾于文字,豈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寶兒,方昭前事。然多憨態,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作詩嘲之。”世南應詔,為絕句云:

學畫鶯黃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寵,長把花枝傍輦行。

帝大悅。

既至汴京,帝御龍舟,蕭后乘鳳舸。于是吳越取民間女年十五六歲者五百人,謂之殿腳女,至龍舟、鳳舸。每船用彩纜十條,每條用殿腳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腳女與羊相間而行。時方盛暑,翰林學士虞世基獻計,請用垂柳栽于汴渠兩堤上。一則樹根四散,鞠護河堤;二則牽舟之人,庇其陰;三則牽舟之羊,食其葉。上大喜。詔民間獻柳一株,賞一匹絹。百姓競獻之。又令親種,帝自種一株,群臣次第皆種,方及百姓。時有謠言曰:“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栽與災同音,蓋妖讖也。栽畢,取御筆寫賜垂柳姓楊,曰楊柳也。時舳艫相繼,連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聯綿不絕。錦帆過處,香聞數里。一日,帝將登龍舟,憑殿腳女吳絳仙肩,喜其媚麗,不與群輩等,愛之,久不移步。絳仙善畫長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輦,召絳仙,將拜婕妤。蕭后性妒忌,故不克諧。帝寢興罷,擢為龍舟首楫,號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腳女爭效為長蛾眉。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為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值十金。后徵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賜螺黛不絕。帝每倚簾視絳仙,移時不去。顧內謁者曰:“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絳仙真可療饑矣。”因吟《持楫篇》賜之曰:“舊曲歌桃葉,新妝艷落梅。將身傍輕楫,知是渡江來。”詔殿腳女千輩唱之。時越溪進耀光綾,綾紋突起,時有光彩。帝獨賜司花女及絳仙,他人莫預。蕭后恚憤不懌,由是二姬稍稍不得親幸,帝常登樓憶之,題《東南柱》二篇云:“黯黯愁侵骨,綿綿病欲成。須知潘岳鬢,大半為多情。”又云:“不信長相憶,絲從鬢里生。閑來倚檻立,相望幾含情。”

殿腳女自至廣陵,悉命備月觀行宮。絳仙輩亦不得親侍寢殿。有郎將自瓜州宣事回,進合歡果一器。帝命小黃門以一雙馳騎賜絳仙。遇馬上搖動,合歡蒂解。

絳仙拜賜,因附紅箋小簡上進曰:“驛騎傳雙果,君王寵念深。寧知辭帝里,無復合歡心。”帝覽之,不悅。顧小黃門曰:“絳仙如何辭怨之深也?”黃門拜而言曰:“適走馬搖動,及月觀,果已離解,不復連理。”帝因言曰:“絳仙不獨容貌可觀,詩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謝左貴嬪乎?”帝嘗醉游后宮,偶見宮婢羅羅者,悅而私之。羅羅畏蕭后,不敢迎帝。因托辭以程姬之疾,不可薦寢。

帝乃嘲之曰:“個人無賴是橫波,黛染隆顱簇小峨。幸好留儂伴成夢,不留儂住意如何?”

帝自達廣陵。沉湎滋深,荒淫無度,往往為妖祟所惑。嘗游吳公宅雞臺,恍惚間與陳后主相遇。帝幼年與后主甚善,乃起迎之,都忘其已死。后主尚喚帝為殿下。后主戴青紗皂幘,青綽袖,長裾,綠錦純綠紫紋方平履。舞女數十,羅侍左右。中有一女殊色,帝屢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識此人耶?即張麗華貴妃也。

每憶桃葉山前乘戰艦與此妃北渡。爾時麗華最恨,方倚臨春閣,試郭抃紫毫筆,書小砑紅綃,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終,見韓擒虎躍青驄馬,擁萬甲騎直來沖人,都不存去就之禮,以至有今日!”言罷,即以綠文測海酒蠡,酌紅梁新釀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后庭花》。麗華白后主,辭以拋擲歲久,自井中出來,腰肢粗巨,無復往時姿態。帝再三強之,乃徐起舞,終一曲。后主問帝:“蕭妃何如此人?”帝曰:“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后主復誦詩十數篇。帝不記之,獨愛《小窗詩》及《寄侍兒碧玉詩》。《小窗詩》云:“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寄碧云》云:“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愁魂若非散,憑仗一相招。”麗華拜求帝賜一章。帝辭以不能。

麗華笑曰:“嘗聞‘此處不留儂,會有留儂處’,安得言不能耶?”帝強為之,操筆立成,曰:“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麗華捧詩,赧然不懌。后主問帝:“龍舟之游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圖快樂,向時何見罪之深耶?三十六封書,至今使人怏怏不悅。”帝忽悟其已死,叱之曰:“何今日尚呼我為殿下,復以往事相訊耶?”

恍惚不見,帝兀然不自知,驚悸移時。

帝后御龍舟,中道聞歌者甚悲,其辭曰:“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少。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尸,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帝聞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徬徨,通夕不寐。帝知世事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愿從。揚州朝百官,天下朝貢使無一人至者。有來者,在途遭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者。帝深識玄象,常夜起觀星,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惡!賊星逼帝座甚急,恐禍起旦夕!原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入便殿,索酒自歌曰:“宮木陰濃燕子飛,興亡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艷戀紅輝。”

歌竟,不勝其悲。近侍奏:“無故而歌甚悲,臣皆不曉。”帝曰:“休問!他日自知也。”俛首不語。召矮民王義問曰:“汝知天下將亂乎?”義泣對曰:

“臣遠方廢民,得蒙上貢,進入深宮,久承恩澤,又常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漸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義曰:“臣惟不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沾襟,曰:“子為我陳敗亂之理,朕貴知其故也。”明日,義上書曰:“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為治之時,不愛此身,愿從入貢。臣本侏儒,性尤蒙滯。出入左右,積有年歲。

濃被圣私,皆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臺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以。還往民間,周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圣神獨斷,謀諫莫從。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萬艘,宮闕遍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谷。征遼者百不存十,歿葬者十未有一。

帑藏全虛,谷粟涌貴。乘輿竟往,行幸無時。兵人侍從,常守空宮。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數。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蓬蒿。兵尸如岳,餓莩盈郊。狗彘厭人之肉,鳶魚食人之馀。臭聞千里,骨積高原。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無煙。萬民剝落,不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饑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誰知。人主愛人,一何至此!陛下圣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即令賜死。臣下相顧,箝結自全。龍逢復生,安敢議奏!左右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惡過,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于春雪,干戈遍于四方。生民已入涂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將衛莫從。適當此時,何以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圣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復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盡。”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之勢如何?能自復回都輦乎?”帝再三加嘆。

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愿以死謝。天下方亂,陛下自愛。”

少選,左右報曰:“義自刎矣!”帝不勝悲傷,命厚葬焉。

時值閣裴虔通,虎賁郎將司馬德戡,左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將謀作亂。因請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其奏,即下詔云:“寒暑迭用,所以成歲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勞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談,農夫有休養之節。咨爾髦眾,服役甚勤,執勞無怠。埃垢溢于爪發,蟣虱結于兜鍪。朕甚憫之。俾爾休番,從便嬉戲,無煩方朔滑稽之請,而從衛士旆上之文。朕于侍從之間,可謂恩矣!可依前件施行。”

不數日,忽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御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馬德戡攜白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得負我!”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傍,謂德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秋寒,詔宮人悉絮袍褲,帝自臨視。造數千領,兩日畢功。前日頒賜,爾等豈不知也?何敢迫脅乘輿!”乃大罵德戡。德戡斬之,血濺帝衣。德戡前數帝罪,且曰:“臣實負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門,臣生亦無路。臣已虧臣節,雖欲復已不可得也。愿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逼帝。帝復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大旱三年,況天子乎?死自有法!”命索藥酒,不得。左右進練巾,逼帝入閣自經死。蕭后率左右宮娥,輟床頭小版為棺斂,粗備儀衛,葬于吳公臺下。即前此帝與陳后主相遇處也。初,帝不愛第三子齊王暕,見之常切齒。每行幸,輒錄以自隨。及是難作,謂蕭后曰:“得非阿孩耶?”阿孩,齊王暕小字也。司馬德戡等既弒帝,即馳遣騎兵執齊王暕于私第,倮跣驅至當街。

暕曰:“大家計必殺兒,愿容兒衣冠就死。”猶意帝遣人殺之。父子見殺,至死不明,可勝痛悼!后唐文皇太宗皇帝,提兵入京,見迷樓,太宗嘆曰:“此皆民膏血所為也!”

乃命放出諸宮女,焚其宮殿,火經月不滅。前謠、前詩,無不應驗,方知煬帝非天亡之也。后人有詩: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不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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