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風云錄正文
大秦帝國風云錄正文。
寶鼎看到甘羅神色凝重,眼里沒有驚喜反而露出惶悚之色,眉宇間更隱約可見幾分畏怯,不由暗自嘆息。()
昔年呂不韋之禍對甘羅的打擊太大,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陰影。中樞居廟堂之巔,雖然風光無限,但高處不勝寒,憂也罷,喜也罷,已完全脫離了本身能力的控制。在那種波譎云詭、激烈殘酷的博弈中,生死榮辱不過是一線之間。
甘羅曾像流星一般掠過廟堂之巔,雖一瞬而逝,但個中三昧卻刻骨銘心。這一刻記憶的閘門打開,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頭,他害怕了。
甘羅是楚國下蔡人,入秦之后投入呂不韋的陣營。因為其祖甘茂與本土老秦人的仇怨,他理所當然地遭到了老秦人的排斥。當呂不韋遭到熊氏外戚的打擊漸漸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轉投熊氏以求生存。在關東系看來他背主求榮,而熊氏外戚只是利用他,當他的價值被“榨干”之后,旋即被棄置。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庸碌一生的時候,上天賜給他機會,再次賜予他價值,于是他奇跡般地出任封君府的“相”,并且逐漸贏得了武烈侯的信任。幾年時間過去了,他在南陽風生水起,成為蓼園一系的中堅人物,他的身上也深深地刻下了武烈侯的烙印。
當今咸陽政局風起云涌,保守勢力和激進勢力之間的博弈主宰了政局的發展方向。兩大勢力在中樞中爭奪國策變革的主導權,在地方上則為搶奪控制權明爭暗斗。秦王政和武烈侯做為兩大勢力的領軍人物,站在風口浪尖上殊死搏斗。此刻甘羅進中樞,顯然是雙方妥協的結果,姑且不說甘羅做為武烈侯的親信,未來在中樞中處境的艱難,就以這件事的本身來說,其背后所隱藏的東西就讓人難以捉摸。
甘羅在沉思,寶鼎則在等待他的答復,兩人都不說話,屋里非常寂靜,氣氛沉悶而凝滯。
武烈侯向秦王政妥協了什么?僅僅就是率北疆軍南下參加中原決戰?這是不可能的事,參加中原決戰不足以構成妥協的條件,更不可能讓秦王政在爵秩等級制度的變革上大踏步退讓。難道武烈侯在封王封國一事上妥協了?聯想到甚囂塵上的擴建分封之議和老嬴家的整體利益,甘羅馬上肯定了自己的推測。
“誰來南陽做守相?”甘羅小心翼翼地問道。
寶鼎暗自贊賞,甘羅僅憑自己一句話就推測出了背后的東西,其才智果然不凡,不過這是秘密,他和秦王政之間的秘密,他絕不會泄漏分毫。
國策變革走到今天,寶鼎因為政治理念的原因,與追隨他的豪門貴族們逐漸分裂。在國策變革的方向上,他的目標是大一統,是中央集權制,與秦王政殊途同歸,而豪門貴族的目標是分土地建諸侯,所以他與豪門貴族在利益訴求上有本質區別,分道揚鑣是遲早的事。
他和秦王政無論怎么斗,因為兩人利益訴求一致,所以總是能找到妥協的辦法,而他與豪門貴族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裂痕越來越大卻找不到彌補的辦法。
這時候,寶鼎的選擇很艱難。假如與秦王政聯擊豪門貴族,寶鼎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己削弱自己,最終也被秦王政所敗,國策變革必然迅速走上高度的中央集權制,他所有的努力全部白費。假如與豪門貴族聯手抗衡秦王政,寶鼎的實力是強大了,但他肯定控制不了這股強大的力量,國策變革必然迅速走向全面的分封,他的努力還是白費了。
所以他只能選擇第三條路,贏得寒門貴族的支持,掌控軍隊,形成第三股勢力。這股勢力支持秦王政和中樞,維護王國的根本利益,維護老嬴家的最高利益,同時,這股勢力在幫助秦王政遏制豪門貴族的同時,又保護豪門貴族的基本利益,保證統一之后的大秦政治格局是三足鼎立,從而確保國策變革始終行進在以“法治”為基礎的中央集權的道路上。
這個時代任何一個諸侯國的政治構架都是君王在上,豪門貴族把持朝政,雖然每一個諸侯國每一任君王都不拘一格降人才,朝堂上每每都能看到寒門大賢,這些寒門大賢都會做出重大舉措,影響或者改變歷史,但透過這些光彩奪目的絢麗光芒,再仔細看看諸侯國的政治,不難發現所有諸侯國的朝政實際上都始終控制在豪門貴族手中。
隨便找幾個大賢看看,吳起、商鞅、蘇秦、樂毅、范睢、呂不韋,看看他們光鮮的歷史功績的背后都是什么?都是血淋淋的博弈,都是君王和中央與豪門貴族和地方對權力和財富的激烈爭奪,而這些寒門大賢不過是他們博弈的工具,有價值的時候供于廟堂之上,授以權柄,沒有價值的時候,則棄之如敝屣,殺之如螻蟻。
大秦的政治架構也是如此。現在武烈侯試圖讓自己獨立于豪門貴族之外,在秦王政和豪門貴族之間形成第三股政治勢力,這能否成功?
武烈侯的部屬基本上來自寒門,這些人都依附武烈侯這個大秦第一權貴而生存,而武烈侯的盟友都是豪門貴族,武烈侯的政治對手也是豪門貴族,這樣一看,武烈侯就是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豪門貴族群體,簡直是自尋死路。
當然了,想法總是單純的,現實總是復雜的,僅憑武烈侯一個人的力量無法做到這一點,所以武烈侯肯定要盟友,他所站的位置也始終是秦王政和中央的對立面,他始終是豪門貴族中的一員,他只能利用復雜的權力博弈和利益糾葛來聯合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以保持和壯大自己的實力,繼而影響朝政,控制國策變革行進的方向。
大秦朝堂上是君王和豪門貴族對峙,這種對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大秦迅速崩潰和這種政治局面有直接關系,所以在寶鼎看來,大秦朝堂上必須有第三股政治勢力,這樣才能緩解和避免秦王政與豪門貴族之間的血腥廝殺。
寶鼎為此做了一番謀劃,他的設想是,這第三股政治勢力既是真實存在的,又是隱性的,它應該是由豪門貴族組成的龐大政治勢力中的一部分,但同時它因為宗室的身份又親近于咸陽宮。它是獨立的政治勢力,但它又融合于豪門貴族勢力,同時又受制于咸陽宮。總而言之,它就是咸陽宮和豪門貴族勢力之間的“潤滑劑”,它的目標就是穩定大秦政局,即便大秦政局風暴不斷,它也要竭盡全力讓大秦這駕馬車始終行駛在正確的道路上。
把甘羅推進中樞,把自己的親信放在中樞,讓一個寒門貴族代表自己參與中樞決策,就是武烈侯謀求建立第三股政治勢力的布局之一。
“不知道。”寶鼎淡然說道。
甘羅暗自吃驚。寶鼎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證實了他的猜想,寶鼎似乎徹底放棄了分封。
甚囂塵上的封王封國之議就是源自寶鼎,秦王政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趕赴離石與其會面,竟然迫使武烈侯妥協了。內中有什么秘密,甘羅無從揣測,但寶鼎這一妥協,對時下政局的影響非常大。
過去南陽郡是武烈侯的封地,后來封地縮小到宛城,但因為武烈侯的功勛越來越大,不出意外的話,秦王政還是要把南陽郡做為武烈侯的封國,但如今分封之議愈演愈烈,這一封實際上就是建封國。
按照修改后的大秦律法,只有王子才有資格領封國,也就是說除了秦王政的兒子,其他宗室,無論血緣親疏,即便爵至封君,也沒有資格領封國。假如秦王政在武烈侯和豪門貴族的脅迫下,不得不以南陽郡為武烈侯的封國,讓武烈侯領封國,那么就違背了大秦律法。
王子領封國是大秦“分封”的一道“鐵閘”,這道“鐵閘”如果被摧毀,其后果可想而知,其后其他宗室重臣肯定要分封,接著功臣也要分封,于是一發不可收拾。
武烈侯是大秦第一權貴,是大秦風向標式的人物,他的一舉一動實際上就代表著大秦政局的發展方向。現在秦王政竟然說服了他,讓他徹底放棄了分封,這在甘羅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中原決戰如果打贏了,武烈侯功勛蓋世,秦王政怎么封賞?世襲對武烈侯這樣的權貴有意義嗎?所以除了封諸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滿足武烈侯。其他宗室重臣也是一樣,像隗狀、王翦、蒙武這樣的文武功臣也是如此。我們統一了中土,為大秦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土,大王你怎么賞我?總不至于給點金銀財寶,給點土地山澤,再給點世襲,就把我們打發了吧?
歷史上,秦王政統一之后,對功臣的論功行賞非常刻薄,所以歷史上說他薄情寡義也不是沒有道理,而秦王政的“薄情寡義”不僅僅表現在賞賜之輕上,還表現在“兔死狗烹”上。歷史上沒有記載秦王政屠戮功臣,但從大秦的南征北伐中不難看到,王翦、王賁、楊端和、羌廆、蒙武、馮毋擇、李信、辛勝這些統一戰場上的大將們統統被拋棄了,反倒是蒙恬、屠睢、任囂、趙陀這些年輕將領們獨當一面。由此不難推測到朝堂上,地方上的官員們估計也是大范圍的更換,這雖然不是大秦十五年后就敗亡的直接原因,但肯定也是間接原因之一。
秦王政為了中央集權,不遺余力地打擊豪門貴族和功臣,其造成的后果顯然非常嚴重,動搖了大秦的根基,加速了大秦的敗亡。
武烈侯就這樣放棄了?這是武烈侯的真實意圖還是“以退為進”的策略?南陽本是熊氏的根基之地,又近鄰關中,武烈侯是不是對這個地方不滿意,所以順水推舟,把南陽和宛城的控制權還給咸陽,以此來緩和與咸陽的矛盾,然后等到中原決戰后,再以武力脅迫咸陽在其他地方比如北疆或者河北劃一塊地盤給他做封國?
甘羅的觀念就是這個時代的觀念,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武烈侯浴血奮戰了這么多年,最后竟然像個圣人一樣高風亮節,什么賞賜也不要,甘心情愿為秦王政效命,把本該屬于自己的權力和財富拱手相讓。
大秦的二十等軍功爵制是一百多年前建立的,其目的是強國,是爭霸,而不是統一中土,無論是秦孝公還是商鞅,當時也不敢癡心妄想統一整個中土,所以這一制度是建立在大秦當時的國力上。當時大秦國力有限,權力和財富就那么多,向普通國民和寒門貴族傾斜了,那么豪門貴族自然就要少拿一點。
隨著大秦國力發展,戰略上由西拓改為東征,取巴蜀,奪荊宛,進中原,占晉中,尤其是長平大戰后,大秦已經看到了統一契機,這時候如果邯鄲大戰打贏了,大秦基本上就建立了統一的絕對優勢。這時候大秦的國力很強,擁有的權力和財富也急劇膨脹,而在封賞政策上還是遵循幾十年前的二十等軍功爵制,制度與時代脫節,制度已經不適應時代的發展,所以以武安君白起為首的豪門貴族馬上以武力脅迫咸陽,名義上是驅趕以范睢為首的關東人,實際上就是要控制朝政,修改國策,重新分配權力和財富,也就是說,分土地建諸侯是他們的最終目標。
昭襄王和武安君的血腥廝殺重創了大秦,這是前車之鑒,但形勢發展到今天,同樣的歷史再度上演,秦王政為了統一大業,為了避免重蹈覆轍,不得不尋求妥協之策,而修改國策,修改分配制度就是緩和矛盾的最好辦法。“郡國制”在他的接受范圍內,世襲制也可以重建,而分土地建諸侯卻觸及到了他的底線,這是絕對不能答應的事。
如果武烈侯和豪門貴族以武力脅迫咸陽,秦王政豁出去了,寧愿統一大業就此中斷,也絕不妥協。
豪門貴族也吸取了教訓,武烈侯和王翦兩個加起來也不能和當年的武安君白起相比肩,所以豪門貴族的想法是先造勢,先把中原決戰打贏了,然后再推波助瀾,在地方上造成割據的既成事實,接下來咸陽為了維持統一,也只有封土地建諸侯了。
離石會面的重要性就在這里。秦王政要知道武烈侯的底線,假如武烈侯堅持分土地建諸侯,那么秦王政就放棄中原決戰,先把國內的事情搞定。結果出乎秦王政的意外,武烈侯竟然說他已經完成了國策變革的目標,他根本沒有分土地建諸侯的想法,他要的是中土的統一,想的是未來的南北戰爭。沒有中土的統一,拿什么去贏得南北戰爭?
但今日大秦,上至秦王政,下至豪門貴族,沒有人重視未來的匈奴之禍,南北戰爭在他們看來還是一件遙不可及甚至是無需考慮的事情。秦王政關注的是統一大業,而豪門貴族關注的是分封,就是沒有人去關注南北戰爭。
說實話,除了武烈侯這個穿越而來的先知先覺者,要在這個時代這個時刻找一個關注南北戰爭的人,實在是非常困難,尤其是居廟堂之高的上位者,在統一戰爭如火如荼的情況下,讓他們把目光轉移到遙遠的大漠,實在是太難為人了。
甘羅不可能理解寶鼎,寶鼎也知道自己無法把個人觀念強加給甘羅,他只能無奈地扮演一個“圣人”的角色,但“圣人”可以不吃不喝,而圣人的部屬奴仆卻期待過上更好的日子,所以甘羅考慮良久,還是忐忑不安地問了一句,“沒有諸侯?”
寶鼎略略皺眉,想了片刻,鄭重說道,“功臣不能為諸侯。”
甘羅苦嘆,情緒更為低落。寶鼎這一決策把他自己推到了豪門貴族的對立面,其后果不堪設想,或許寶鼎就會在秦王政和豪門貴族的廝殺中粉身碎骨。不過讓甘羅感到安慰的是,寶鼎能把這一真實想法告訴自己,足見他對自己的信任。這幾年自己盡心盡力的侍奉白氏,一門心思地追隨寶鼎,今日終于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可惜的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福氣享受這份回報。
“你是宗室。”甘羅試探道。
“我不是王子。”
“今日的王子,明日便是宗室。”
“封國制是中央集權的過渡。”寶鼎說道,“律法已經明確規定,時機適當,必定撤藩。”
“未來是未知的。”甘羅苦笑。
“所以我們要掌控自己的命運。”
甘羅沉默良久,嘆道,“這世上當真有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
寶鼎無語,良久,揮手一笑,“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
甘羅想了片刻,也笑了起來,“好,我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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