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戰場尚有二十萬大軍,這二十萬大軍鎮戍代北和燕南數千里的邊疆,以目前的北方局勢來說,也是捉襟見肘。
現在是非常時期,戰爭太多,戰場太大,兵役的征發已經是常態,像關中、晉中等地的壯勇從河北決戰之后,基本上沒有回過家了,造成的問題不僅僅是國人自身生活的窘迫,更嚴重的是關中和晉中等郡縣無兵可征,無役可調,由此受到影響的不僅僅局限于農耕、賦稅等方面,也影響到了京畿和本土的安全。
兵制不得不改,而兵制的基礎是兵役制度,中土諸侯國基本上都是實行征兵制,比如大秦的兵役對象就囊括十七歲和六十歲男子,但如今因為實際情況,兵役制度名存實亡,十三四歲的少年和六十多歲的老者在戰場上隨處可見。
現在統一進程加快,常備軍的數量暴漲,隨之而來的就是國防策略的變革,軍權架構的變革,軍隊編制的變革,等等,這些變革無一不牽扯到中樞和軍隊、軍隊和地方、中樞和地方等各方利益,所以博弈激烈,混亂在所難免,而混亂的結果就是功臣們擁兵自重,中央權威遭到削弱,而中央為防止軍隊和地方勢力坐大,又不得不集中軍權,不遺余力的控制軍隊,于是矛盾層生,由此也就有了中原決戰的失利。
中原決戰的失利是各種矛盾糾纏在一起激烈碰撞的結果,其根本原因是各種利益關系沒有理順,而根源則是對權力和財富的爭奪。若要緩解矛盾,理順關系,那么就必須在國策變革上形成決議,各方互相妥協,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上達成一致,這樣大秦上下才能朝一個方向前進,才能贏得中原決戰的勝利和統一大業的成功。
然而,大秦的國策變革方向正處在不斷的搖擺之中,武烈侯雖然暫時妥協了,但他絕不會放棄國策變革的主導權,為此他要迅速增強自己的實力。實力決定一切。
武烈侯在穩固了北方戰場后,便把全部精力投到了代北和燕南兩地的穩定上。
穩定的前提不僅僅是邊疆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讓民眾吃飽穿暖,所以發展農耕是第一,兼顧畜牧的同時還要想方設法發展工商業,但無論是發展農耕畜牧還是工商業,都需要高效而忠誠的地方府署和地方官吏。
大秦官吏儲備的嚴重不足就此暴露。雖然寶鼎很早就警告過秦王政和中樞,并獻計獻策做出了一定的努力,但中土太大,需要的官吏太多,僅靠大秦本土力量根本不夠,所以最終寶鼎不得不面對現實,只能從軍隊中抽調軍官去地方郡縣任職,而地方掾吏則基本上從地方征募。
這種地方官吏的組成所蘊含的隱患之大可想而知,但短期內沒有辦法解決,只能一步步來,一步步改變,就像發展農耕和工商業一樣,需要耗費相當長的時間才能走上正軌并有所成效。
北方局勢穩定的基礎是打造一支龐大而精悍的軍隊,尤其在統一前后的幾十年里至關重要。北方因為生產力落后,財賦嚴重不足,如果常備軍數量過于龐大,必將給中央財賦帶來無法承受之重,所以實施在征兵制基礎上的輪換更戍是保證北方擁有一支龐大軍隊和強悍戰斗力的唯一辦法。
武烈侯和軍政官長們經過一次次商討,拿出了構建北方防御體系的一系列方案。在這個方案中,長城是第一道防線,太行山是第二道防線,事實上也就是把當初秦、趙、燕三國的北方防御體系整合為一體,除了連接三國長城,修繕和加固烽燧要隘堡壘,拓寬和開辟交通要道,加大墾荒屯田的力度外,就是軍隊建設,而軍隊建設中最重要的就是騎軍建設和地方壯勇的訓練。
這一綜合防御體系牽涉到方方面面,其工程量貌似“宏偉”,其實不然。在過去的近百年時間里,秦趙燕三國在北方防御上花費了無數的心血,在一代代人的不懈努力下已經非常完備了,武烈侯不過把它們融合到了一起而已,耗費不多,但事務卻非常繁雜,其主要就是協調各邊郡、軍隊和地方、中土人和北虜諸種之間的利益而已,而協調中央和北方邊郡、中央和北方鎮戍軍之間的利益是最為艱難的。
武烈侯一次次上奏,與秦王政和中樞大員們私人之間的書信往來也是異常頻繁。
秦王政和中樞在此事上并沒有設置過多的障礙,一則他們的主要精力放在了中原決戰上,沒有更多時間去關注武烈侯所要構建的這個龐大的北方防御體系,二則北方鎮戍直接關系到統一大業和中土安全,如果武烈侯和北方三地的軍政官長們能在數年內完成這個防御體系,其意義就太大了,所以從秦王政到中樞,到中央府署,基本上都采取了支持態度。
年底之前,武烈侯請奏咸陽,懇請把中山的軍政大權暫時授予自己,以便集中代北、燕南和中山三地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完成這個防御體系的構建。秦王政和中樞不想在中原決戰的關鍵時刻與武烈侯激化矛盾,所以給了一些限制后,也就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正月,武烈侯一邊恭賀新年,一邊請奏,在北方防御體系中,利用農閑時間訓練壯勇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項目,考慮到現在是非常時期,軍隊的數量和質量都急待提高,所以他希望咸陽授權,在農閑時期以征調兵役的方式在代北、燕南和中山三地集結壯勇,按照軍隊的編制進行集中訓練。
武烈侯的這個奏議讓咸陽大吃一驚。
訓練壯勇是正常的事,以軍隊編制進行集中訓練也很正常,過去關中藍田大營和晉中太原大營都是以這種方式訓練壯勇,這樣一旦打起仗來,地方軍拉到戰場上就是絕對主力,否則如何保持軍隊的戰斗力?
這幾年關中和晉中的壯勇全部到了前線,不在北方戰場就在中原戰場,藍田大營和太原大營就是一個空架子,大秦本土尤其京畿的防守力量已經削弱到了極致。當然,這和統一進程的快速發展有關,過去出了函谷關、井陘塞和句注塞就是前線,藍田大營和太原大營的作用至關重要,進可攻退可守。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大秦的疆域迅速擴大,北方邊疆是代北和燕南,東部前線在中原的大梁也就是鴻溝一線,關中和晉中成了本土腹地,藍田大營和太原大營的軍隊當然也就隨之遠離本土腹地了。
這種新形勢導致的結果就是中央空虛。疆域大了,前線遠了,而在外征戰的軍隊卻還是本土的軍隊,短時間內被征服土地上的“新國民”忠誠度非常低,不能使用,即便征調也是數量有限,所以中央空虛是必然。正是因為如此,武烈侯才提出了“虛內守外”的國防新策略。
新形勢的出現不代表大秦君臣就能隨之改變治國理念,改變統治策略,尤其在這個關系到大秦興衰存亡之刻,頑固的保守思想肯定是主流。從秦王政到中樞大臣,一個個身處歷史洪流之中,一個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對未來的無知導致他們非常恐懼,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堅持固有的治國理念,堅持傳統的統治策略,在此基礎上進行謹慎而微小的調整就成為一種必然。
誰能抓住時代的脈搏大踏步前進?唯有先知先覺的武烈侯而已,唯有那些追隨武烈侯、崇拜武烈侯、盲從武烈侯和與武烈侯的利益緊緊捆綁在一起的人。
咸陽的保守派實際上就是以秦王政為首的堅持“法治”、堅持中央集權制的所謂的激進勢力。這個“激進”實質上是建立在大秦傳承了一百余年的“法治”基礎上,激進的“法治”理念就是高度的中央集權制,而固有的傳統的“法治”治國理念是否還與新時代的發展相適應?
秦王政和部分中樞大臣堅持“守內虛外”的國防策略,也就是說,統一之后,軍權要集中于中央,軍隊要控制在中央手上,屏衛京畿,而邊疆鎮戍則交給封國和邊郡地方軍,一旦有外虜入侵,中央的軍隊則飛速趕赴邊疆戰場。
秦王政要修建咸陽到北疆的“直道”,其目的就是控制邊疆,其根源則是來自于“守內虛外”的國防策略。
武烈侯妥協了,甚至在“直道”的修筑上拿出了比秦王政更好的方案,但武烈侯顯然是“以退為進”,說一套做一套。
武烈侯要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構建北方完整的防御體系,這正常;武烈侯要在北疆墾荒屯田,發展農耕畜牧,發展工商業,這也正常;武烈侯要增強北方鎮戍力量,抓緊時間訓練邊郡壯勇,這同樣正常。但是,把這三件事放到國策變革的爭論上,放到現在的新形勢里,放到統一前后中土局勢的變化中,再仔細看一看,想一想,不禁讓人駭然心驚。
武烈侯這是在抓緊一切時間,抓住一切機會打造自己的獨立王國啊。
代北、燕南和中山三地有多少壯勇?其中又有多少北虜諸種的強悍勇士?以軍隊編制進行訓練,實際上就是建設新軍隊,這個軍隊數量有多少?北方戰場本來就有二十萬鎮戍軍,再加上這支新建的由北方壯勇組成的軍隊,那么北方鎮戍軍的規模將達到何等恐怖的地步?
武烈侯要穩固北疆,要在代北戰場與匈奴人作戰,還要遠征遼東,還要承擔戍守中土之責,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加上北疆強悍的武力,足以讓咸陽屈服,不得不在財賦上和政策上給予全方位的支持。
如此一來,武烈侯的北方力量越來越強大,反之,咸陽受到威脅,中樞的權威搖搖欲墜,而更嚴重的是,中原決戰結束后,咸陽所能控制的軍隊還剩下多少?糧食幾個月就熟了,而人需要十幾年才能長大,關中和晉中在短時間內不可能給咸陽提供足夠的壯勇了,失去了武力保護的咸陽,失去了軍隊支持的中央,還能對地方形成多大的威懾力?還能實際控制地方尤其那些遠在數千里之外的邊郡和封國嗎?
咸陽看到了來自北方的威脅,但無計可施。
武烈侯擊敗匈奴人穩固了北方防線,正因為如此咸陽才條件進行中原決戰。隨后他提出構建北方防御體系,這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沒有拒絕的理由,中央在財賦上暫時不能支持,政策上就要給予大尺度的傾斜。接著武烈侯就是公開組建軍隊增加自己的武力了。
北方鎮戍要不要一支龐大的軍隊?你從北方戰場調走了二十萬大軍,而匈奴人就在塞外虎視眈眈,我是不是應該馬上增加北方武力?如果你拒絕,那北方形勢驟然惡化,由此導致中原決戰失敗,責任就要由你中央承擔了。
面對武烈侯赤-裸-裸的威脅,咸陽一籌莫展,只有答應,痛痛快快的答應,而唯一的指望就是中原決戰了。只要把中原決戰打贏了,秦王政和中樞獲得了功勛,贏得了威望,那再遏制和打擊武烈侯也為時不晚。
二十萬北疆壯勇,這是武烈侯報奏給咸陽的數字,一個讓咸陽既恐懼又憤怒的數字。
咸陽好不容易借助兵制變革,借助中原決戰,從北方戰場上調走了二十萬軍隊,誰知轉眼之間,武烈侯又重建了二十萬大軍,雖然這二十萬大軍散布在鄉野之間,但這二十萬人是北方壯勇,戰斗力強悍,其中就包括趙國和燕國的降卒,還有北虜諸種部落的猛士。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憑借代北、燕南和中山三地的諸種部落,武烈侯只要吹響號角,馬上就能集結一支十萬人規模的騎軍。
中土騎軍主要存在于秦、趙、燕三國,但三國騎軍的規模受制于各種原因,自始至終就沒有突破過十萬人,十萬騎軍對于三國來說根本就是一個夢想,但這個夢想給武烈侯實現了,因為他把秦、趙、燕三國北疆的武力集中到了一起。
武烈侯率軍與匈奴人作戰,墾荒屯田,保護代北,發展代北,贏得了代北人心,而他在征服中山和燕南之后實施了一系列的寬松政策,竭盡全力保護中山人和燕人的利益,又為他贏得了中山和燕南兩地的人心。武烈侯贏得了北方人的人心,贏得了他們的擁戴和信任,那么以鎮戍北疆守護家園為名征調兵役、建軍訓練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了,而尤為關鍵的是,這支軍隊只有武烈侯能控制,咸陽卻控制不了,這才是讓咸陽最為恐懼的地方。
咸陽敢把他們調到中原戰場上嗎?咸陽敢把武烈侯調離北方,任由這支軍隊成為北疆隱患嗎?咸陽當然不敢,那么只能留在北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武烈侯的實力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不知道這一切是機緣巧合還是武烈侯的精心謀劃,總而言之,武烈侯在過去的一年里,利用與中央妥協后換來的一系列財賦和政策上的支持,利用中原決戰給咸陽造成的重壓,甩開膀子全力經營北方,竟然讓自己在北方牢牢站穩了腳跟,手中掌控的武力更是獲得了一個“質”的飛躍。
中原決戰失利,咸陽從沉重打擊中迅速振作起來,這時候他們把目光轉向了北方,把注意力轉向了北方,驀然,他們發現武烈侯已經成長為一只可怕的猛獸。
咸陽從一開始就犯了錯誤,他們一直以為只要贏得了中原決戰,就能把武烈侯及其所屬勢力徹底壓制,現在他們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咸陽在算計武烈侯,武烈侯何嘗不是在算計咸陽?你打你的中原決戰,我低頭經略北方,你強大了,我更強大,而現在的結果是,咸陽因為中原決戰的失利而遭到重創,武烈侯卻更加強大,兩者的實力對比已經發生了變化,咸陽現在竟然要求助于武烈侯,要看武烈侯的臉色了。
武烈侯顧全大局,在決戰失利后,第一時間高姿態支持秦王政和中樞,維護了秦王政和中樞的威信,維護了大秦內部的團結,穩定了咸陽暗流涌動的局勢,同時也向咸陽傳遞了一個明確的訊息,你用什么辦法進行第二次決戰我不管,我只保證北方局勢的穩定,我給你提供決戰的有利條件。
這是咸陽最樂意看到的局面,我不插手你北方事務,你也不要干涉咸陽朝政,更不要去干涉中原戰場。事實上,以北方目前的形勢,武烈侯也沒有能力干涉中原,他能把北方鎮戍任務順利完成就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然而,當秦王政親自去頻陽看望王翦之后,秦王政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他要向武烈侯求助,否則無法進行第二次決戰。這不是王翦故意為難秦王政,而是齊楚兩國的實力已經證明了大秦若想擊敗它們,必須在兵力上取得一定程度的優勢。
秦王政回到咸陽,先在內廷召集近侍大臣們商議,然后召集中樞大臣們商議,看看有沒有辦法在大秦本土征調二十萬大軍。
秦王政的提議遭到了否決。京畿安全要不要?關中、晉中、巴蜀和東南的農耕、工商要不要維持?無限制地征發兵役,把有限的人力全部投到統一戰場上,拼命地透支國力,大秦將陷入崩潰的邊緣,所以,不能在本土繼續征發兵役,不能進一步壓榨本土國民。這是維護大秦國祚的底線,絕不能逾越這個底線。
既然不能征發本土兵役,壓榨本土國民,那么只有去征發被征服土地上的兵役,去壓榨被征服國的國民了。
這幾年大秦征服了中原、江南、河北、代北和燕南。中原是統一大戰的中心,江南已經被兩次拖進戰爭,而河北雖然連遭大災尚未恢復元氣,但已經在人財物上給予了北方戰場和中原戰場力所能及的支持。至于代北和燕南,承擔了數千里邊疆的鎮戍重任,讓咸陽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它們只會拼命地壓榨咸陽,而咸陽想壓榨它們純粹就是笑話了。
難道說大秦在近期內沒有能力發動第二次中原決戰了?
秦王政和中樞的目光都盯上了北疆二十萬鎮戍軍和二十萬地方壯勇。咸陽若想在不損害本土實力的基礎上發動第二次中原決戰,那么就必須從北疆“壓榨”出二十萬軍隊。
秦王政急書代北,征詢武烈侯的意見。
武烈侯斷然拒絕,一個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