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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隊直接關系到王國的存亡,軍制變革容不得任何閃失。
現在是非常時期,特殊年代,可以名正言順地過度征發兵役,但對國民利益的損害是顯然易見的。戰爭持續的時間越長,國民所承受的損害也就越大,所以軍制改革的目標當然是在保證軍隊武力的基礎上,加速戰爭進程,維護邊疆穩定,以減少國民利益的損害,逐步恢復和增強國力。
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想法是好的,但實際上它的出發點是為了集權,為了控制軍權,為了扼制和削弱封國的實力。假如國防策略定為守內虛外,加強中央常備軍的建設,那么首當其沖的就是北方鎮戍軍。
現在代北和燕兩地的軍隊加在一起大約有四十萬,分別來自代北、晉中、河北、中原和燕等地。如果實施新的軍制策略,北方鎮戍改為消極防御,那么咸陽就可以以擴建中央常備軍為借口,把中原、河北甚至晉中的軍隊調離邊疆。如此一來,北方鎮戍軍的數量大大減少,寶鼎實力大減,也就無法以武力脅逼咸陽,也就無法主導國策變革的走向。未來,整個北部邊疆的封國不論有幾個,都會因為此策的綁縛,很難發展自己的實力,實力不夠也就無法與咸陽形成對抗,只能乖乖的聽命于中央。
中央利用此策的確控制了軍權和軍隊,達到了集權的目的,牢牢控制了封國,但它是以國防上的消極防御為代價,而以目前和未來的南北大勢來預測,消極防御必然導致匈奴人的頻繁入侵,導致南北戰爭陷入長期的僵持狀態。可以預見,中央軍為此不得不頻繁北上作戰,而頻繁的戰爭將嚴重損耗大秦的國力,大秦必將因此陷入深重危機,一旦國內矛盾集聚到一定程度,轟然爆發,大秦也就難逃崩潰敗亡之禍了。
趙高和朱英先后看完這封信。兩人神情凝重,心如重鉛。咸陽的反擊太過凌厲,這邊剛剛建立大秦第一個封國,那邊就開始兵制改革,試圖削弱和扼制武烈侯的軍權,阻止武烈侯繼續以武力脅逼咸陽進行國策變革。烽煙再起,如何應對?
“必須阻止咸陽。”趙高打破了沉默,“北方戰局擺在這里。匈奴人步步緊逼,我們在代北戰場完全處于被動。燕南戰場還有連番苦戰。燕王喜和燕軍主力都逃到了遼西,我們的對手依舊還有反擊之力。雖然我們已經攻占了薊城,拿下了督亢,但即便加上上谷郡,我們所占據的土地也不足整個燕國國土的三成。北方戰場在未來幾年只有維持之力,若想徹底扭轉被動局面,咸陽必須給北方戰場提供充足的錢糧和武器,但這顯然不現實。”
寶鼎、王翦和公子扶蘇齊齊望向趙高,認真聆聽。
“咸陽不是不知道北方戰場的困難,咸陽之所以答應實施封國制,其實也是考慮到了北方戰場的困窘局面,但突然間,咸陽要改革兵制,其目的卻是為了控制軍隊,為了從北方戰場上調離軍隊。”趙高不敢說咸陽要扼制封國,要削弱武烈侯的軍權,只好避重就輕,“北方戰場能維持今Ri局面,完全是依靠這四十萬將士的廝殺,假如有一半軍隊調離北方戰場,形勢必將急轉直下,北方戰局必定岌岌可危。”
趙高苦笑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就是代北如果丟了,燕南如果丟了,前期戰果全部喪失,武烈侯和公子扶蘇,還有諸軍統率,恐怕都要遭受重創。咸陽可不會承擔失敗的責任,他們會一推了之。
“事情還沒有那么嚴重。”朱英指指案幾上的書信,“咸陽只是來信征詢,兵制改革不過是提上了Ri程,還沒有拿出草案,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但咸陽的意思很明確,今Ri武烈侯掌控四十萬大軍,已經威脅到了咸陽。”朱英看了寶鼎一眼,猶豫了片刻,又繼續說道,“這種威脅不僅僅讓咸陽宮寢食不安,朝堂上的文武大臣們也是心驚膽戰,所以兵制改革的方向雖然難以確定,甚至于在統一之后可能都確定不下來,但既然開始了爭論,那顯然就是有目的。”
目的是什么?當然是削弱武烈侯的實力,扼制武烈侯的兵權,也就是說,咸陽既然在封國制上妥協了,那么武烈侯在兵制改革上也要做出妥協,至于如何妥協,妥協多少,那就是武烈侯的事情了。
在坐幾個人都知道武烈侯已經打算妥協了,也就是讓王翦、羌廆、楊端和等人陸續離開軍隊。這個妥協之策看上去是有利于咸陽控制軍隊,但實際上更有利于武烈侯控制軍隊。
王翦等人離開軍隊,真正的目的是扼制因為封國制所帶來的宗室和異姓貴族尤其是異姓功臣之間的矛盾,強行壓制這些貴族對權力和財富再分配方案的不滿。這些人的離去導致寶鼎對軍隊的控制力更強了,宗室把持了軍權,秦王政和咸陽宮也就敢于進一步推行封國制。
然而,正是因為武烈侯對軍隊的控制力更強了,他對咸陽的威脅也就更大了,他也就可以以更強大的武力去脅逼咸陽,主導國策的變革方向,從而為所屬利益集團謀取更大的利益,比如土地私有化和貴族世襲,甚至最后演變為封國制的擴大化,功臣分封。這就是以退為進之策啊。
咸陽當然要防患于未然,要阻止武烈侯“以退為進”,要逼迫武烈侯做出更大的更具實際意義的妥協。
朱英追隨C魂申君很多年,為C魂申君出謀劃策,對這種權力博弈看得比較透徹,所以他看到了咸陽討論兵制改革的真正目的,而趙高沒有看出來,他的政治經驗和博弈水平與朱英相比,還是有很大的距離。
公子扶蘇同樣沒有理解咸陽的意圖,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問道,“目的是什么?”
朱英看看神Se憂郁的寶鼎,又看看面如止水的王翦,想了片刻,說道,“武烈侯為了從根本上扭轉北方戰局,實施了遷徙人口和墾荒屯田之策,后來又提出了修筑直道之策。從這三策可以看出來,武烈侯在北疆實行的主動防御策略,是要守外虛內。守外虛內就要在北疆屯駐大軍,要主動出擊。武烈侯手握幾十萬大軍,而且掌控戰場指揮權,這對咸陽的威脅之大可想而知。”
“從目前形勢來說,武烈侯可以借助北方戰局,借助中原危機,以武力脅逼咸陽主導國策變革。北方戰局受制于財賦不足,短期內根本沒有扭轉的可能,而中原危機隨時會爆發。中原危機一爆發,咸陽就要指望北方戰場上的軍隊去支援,如此武烈侯就有了脅逼咸陽的本錢,咸陽因此被武烈侯所掣肘,不得不一次次妥協。”
“咸陽太被動了,而要扭轉這種被動局面,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馬上進行中原決戰,吞滅秦楚韓魏,完成中土的統一。中土統一了,中原危機不存在了,武烈侯還拿什么脅迫咸陽?”
“武烈侯要主導國策變革的方向,必然要維持這種局面,而咸陽當然要反擊,所以咸陽開始討論兵制變革,而討論的重點就是國防策略,這直接擊中了武烈侯的要害。”
朱英看看眾人,目光停留在公子扶蘇的臉上,“咸陽的目的只有一個,逼著武烈侯馬上進行中原決戰。”
公子扶蘇恍然大悟。中原決戰打贏了,咸陽就此掌控國策變革的主導權;打輸了,武烈侯失去一切。
咸陽在錢糧上控制北方戰場,制約武烈侯,而武烈侯則利用中原危機反制咸陽。現在武烈侯正在想方設法讓北方戰場實現糧食自給,增加財賦,打算擺脫咸陽的制約,以便始終控制形勢的發展,牢牢掌控國策變革的主導權,咸陽則想方設法從北方戰場上抽調大軍南下,試圖盡快展開中原決戰,完成中土的統一,繼而掌控一切。
所謂兵制改革,所謂國防策略的爭論,其實就是秦王政和武烈侯在爭奪國策變革的主導權,爭奪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權。
大帳內再度陷入沉默。
此事牽扯到秦王政和武烈侯之間的博弈,秦王政的劍已經刺向武烈侯,武烈侯必然要還擊,此刻即便是王翦,也不敢輕易拿出什么建議。
公子扶蘇躊躇良久,說道,“叔父,你與父王有十年之約,中原決戰遲早都要打。遲打不如早打,時間拖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
寶鼎嘆了口氣,沖著趙高做了個手勢。趙高心領神會,把一副天下形勢圖鋪在了案幾上。還是那副畫有三個血Se箭頭的形勢圖,只不過這幅地圖是精簡版。
“中原決戰并沒有我們想像的簡單。”寶鼎說道,“姑且說我們一戰而勝,我們攻占了臨淄,攻占了壽C魂,接下來呢?”
接下來就是渡江作戰,殺到江東,殺到吳越之地。楚國貴族是不是就在吳越繳械投降了?六國逃亡貴族是不是就此放棄抵抗了?不是,他們會繼續逃,逃到更加遙遠的嶺南負隅頑抗。秦軍是不是尾隨追擊?如果不追擊,江東、江南從此戰火不斷,所以肯定要追擊,殺進嶺南。嶺南地形復雜,路途遙遠,秦軍勞師遠征,其困難之大,對國力的損耗之大可想而知。一旦秦軍陷入嶺南戰場,北方匈奴人再南下入侵,形勢就對大秦就十分不利了,必定難逃兩線作戰之窘境。
當初實施西南策略,開拓西南之地,就是為了防止秦軍陷入嶺南苦戰。如今南嶺大渠尚未開鑿完成,西南之地尚未開拓,對楚國尚未完成包圍,大秦是否有必要急于進行中原決戰?
再看北方戰場。匈奴人為什么急于攻占代北?很明顯,匈奴人想乘著中土諸侯爭霸,中土大亂之際,殺進中土擄掠財富,以便幫助自己完成最后的統一。
匈奴人基本上統一了大漠,現在無論是打河西大月氏,還是進入遙遠的東北打東胡,都是為了鞏固大漠的統一而進行的主動防御。假如匈奴人攻占了河西,又徹底征服了東胡,那么匈奴人在戰略上就對中土形成了絕對優勢,匈奴人可以調集幾十萬控弦騎士從東中西三個方向入侵中土。
中土統一,北方疆域長達萬里,大秦需要多少鎮戍軍?假如那時秦軍主力正在嶺南苦戰,北方疆域如何防守?
為避免大秦在統一大戰的最關鍵時刻陷入兩線作戰的困境,導致統一大業功虧一簣,所以現在就必須在戰略上做出調整,也就是說,暫緩中原決戰,而是把力量放在實施西南策略和代北策略上。
西南策略的核心就是南嶺大渠。這條大渠再有一兩年時間就可以完成,完成之后秦軍就可以翻越南嶺開拓西南蠻荒之地,繼而對楚國形成包圍。
代北策略的核心就是墾荒屯田。代北的墾荒屯田剛剛開始,沒有三五年時間看不到成效。只待墾荒屯田有了成效,代北的糧食危機得到有效緩解,那么代北大軍馬上就可以開始主動攻擊,殺到云中,殺到Yin(左耳旁的Yin)山腳下,把匈奴人趕到Yin(左耳旁的Yin)山以北。代北大軍占據云中,有了Yin(左耳旁的Yin)山、長城和大河之險隘,完全可以確保代北的安全。代北安全了,軍隊和糧食都可以保證鎮戍需要了,那么即使西南策略沒有完成,即使我們在中原決戰中受挫,我們也不至于陷入兩線作戰的困境。
總而言之一句話,統一前后大秦國力窮竭,無法支撐兩線作戰,統一大業隨時都有崩潰的危險,所以為了確保統一大業,確保大秦的長治久安,就必須杜絕秦軍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為此就必須在統一大業完成之前,先行完成西南策略和代北策略。
寧愿把統一大業完成的時間向后延遲,也不愿意為了統一而把大秦拖進敗亡的深淵。
寶鼎的理由很充足,公子扶蘇有了這些年的征伐經歷,對此完全接受。王翦、趙高和朱英當然完全支持。
然而,他們處在同一個利益集團,他們又常年征戰在前線,他們對天下大勢的理解、對統一大業進程的理解,與秦王政、與那些坐在朝堂上想當然的、高談闊論、夸夸其談的公卿大臣們完全是兩回事。
寶鼎穿越而來,他知道秦國崩潰的原因和秦軍在統一后陷入常年的兩線作戰有直接關系,所以他能拿出對策,然后一遍遍地去說服大秦君臣,而前線的軍政官長們親眼看到了匈奴人的強悍、北方的貧瘠和遠征作戰對國力損耗的巨大,所以他們逐漸接受了寶鼎的想法,理解了他拿出來的戰略并給予支持。
秦王政、咸陽宮和高居廟堂的士卿貴族們卻對匈奴人不屑一顧,即使他們耗盡國力修建了長城,他們依舊無視北虜人的逐漸強大這一事實。
過去昭襄王和武安君時代,秦軍所向披靡,現在秦王政時代,秦軍雖然不能說所向披靡,但先后摧毀了韓魏趙燕四國,這是空前的戰績,這個戰績足以與先輩比肩。接連摧毀了四個諸侯國,占據了大量的土地,獲得了大量的人口,大秦國力的增長不過是時間問題,所以他們認為只要傾盡國力,中原決戰肯定打得贏,齊楚兩個諸侯國根本不是秦軍的對手,統一大業已經唾手可得。至于六國貴族余孽的抵抗,至于南方的百越人,北方的匈奴人,在他們的眼里更是無足輕重,談笑間就可以讓他們灰飛煙滅。
當然,更重要的是統一后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是利益之爭,而這些東西驅使他們全身心地投入到權力博弈。咸陽并沒有多少人真正去理解寶鼎的戰略,去關注大秦統一前后可能會遇到的一系列困難。
不過實事求是地說,這也很正常,搞政治的不同于打仗的,對于政客來說,戰爭是為政治而FuWu,軍隊不過是他們實現政治目的的工具,在他們眼里只有利益,不遺余力地掠奪長遠利益和短期利益。他們也可以說是為了王國的利益,為了王國的存亡,但王國的利益一旦被他們置于集團利益、個人利益之下,那距離王國的敗亡也就不遠了。
這個時代的大秦貴族們,偏偏就是把集團利益和個人利益凌駕于王國利益之上的一幫政客,他們雖然不斷地標榜自己對王國和君王的絕對忠誠,但李斯和他的追隨者們用自己的背叛來證明,用帝國的敗亡來證明,他們自始至終都是一幫自私自利的政客。
寶鼎沖著王翦躬身為禮。
“我需要上將軍返回咸陽,向大王和中樞呈述我所說的一切。”寶鼎的神情很堅決,眼神卻非常苦澀,做事難,做大事更難,改變歷史逆天而行更是難于登天。
“我一次次向大王和中樞闡述西南和代北策略,一次次向他們分析和預測統一前后的困難,但大王和中樞顯然并沒有真正的理解。”寶鼎說道,“未來三年內,我不同意進行中原決戰。”
王翦微微點頭,“這就是你的條件?”
寶鼎嘆了口氣,“如果大王和中樞一定要在三年內進行中原決戰,我不會同意,我也不會去中原戰場。”
“軍隊呢?你手上可有四十萬大軍。”
寶鼎閉上眼睛,再度深嘆,“或許,我可以做出一定的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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