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的這個宏大設想在歷史上叫“直道”,由關中云陽到陰山腳下的九原,全長一千五百里左右。()
這條直道出關中后,翻越山巒河川,貫穿整個河套地區。統一之前,河套地區全部被匈奴人所控制,所以它的修筑時間肯定是在蒙恬率軍攻克河南、云中兩地之后。從史籍上的只言片字來推測,這條連同關中和陰山的通道直到秦國崩潰后尚未完全完工,但通行是絕對沒有問題,只不過沒有達到“高速公路”的標準而已。
“直道”的修建不僅僅是為了向邊陲運送軍隊和糧草輜重,它實際上是一項龐大的軍事工程,它和長城一樣,其目的是為了防御匈奴人的攻擊,但在歷史記載中,直道的命運和長城一樣,都成了始皇帝的暴。在大秦之后的兩千多年里,直道和長城始終承擔著護衛中土的重任,其歷史功績不容抹殺。
大秦直道之所以能在數年時間里便修建成功并發揮作用,其實就和萬里長城一樣,也是由一段段現成的路連接而成,但其真正的目的不是開辟一條路,而在于實現其軍事上的攻防控扼功能,從而提高和穩固“直道”的軍事戰略地位。
大秦崩潰后,從漢到唐,這條直道的戰略地位都足以與長城相比肩。中土自宋而衰,直道和長城屢屢為北虜所控制,殺敵的武器變成了傷己的利劍,可謂中土人的一大悲哀。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隨著戰爭形式的變化,直道和長城的軍事作用越來越小,失去了它們原有的戰略地,衰敗和湮塞也就成了必然。
太史公在寫到“直道”的時候,把它和長城一起列為始皇帝的“暴”,所以當太史公在為大漢將士遠征大漠而歌功頌德的時候,直接遺忘了直道和長城的戰略地位,甚至把它們的名字都故意省略了。
太史公肯定是個偉大的史學家,他的先祖曾是大秦最為顯赫的軍功貴族之一,不管是從學識上還是從感情上,他肯定知道“直道”和長城對守護中土所發揮的重大作用,他也想把它們的功績寫下來,但為了生存,他只能去“迎合”大漢統治者的需求,去顛倒黑白,去欺騙一代代的后世子孫。
然而,正是因為太史公的“顛倒黑白”,我們這些后人才知道長城和直道,才對長城和直道始終懷著崇敬之心,即便我們在惡毒地詛咒始皇帝和大秦“暴”的時候,也不敢對它們有絲毫的褻瀆,我們甚至把長城當作了中土文明的象征。
太史公的偉大就在如此。拔開迷霧去看那些湮滅的歷史,站在歷史的廢墟上再去用心讀一讀太史公的《史記》,不難發現,原來《史記》里記載了一切,只不過有些人讀到的是充滿謊言的故事,有些人讀到的是藏在故事背后的真相,有些人讀到的是真相里幾千年的滄桑人生,有些人讀到的是人生里所蘊含的天道法則。
寶鼎讀《史記》,讀到的是故事,到了這個時代,看到的是真相,但人的智慧不同,所處的階層不同,所掌握的權力和財富不同,對真相的理解也就完全不同。
在寶鼎的記憶里,“直道”和長城沒有可比性,長城是中土文明的象征,而“直道”不過是勞民傷財的“暴”,所以長城直到今天依舊光輝燦爛,而“直道”早就湮滅在歷史的廢墟里,只剩下一抹對大秦的緬懷。
寶鼎關注南北戰爭,關注北疆防線,關注長城,但他選擇性地遺忘了“直道”,他甚至想過當自己改變了歷史軌跡,當大秦提前穩固了北疆防線,大秦就不會再去修“直道”了,始皇帝也就沒有理由去實施這一勞民傷財的“暴”了。
所以,當寶鼎看到秦王政的這封信,看到秦王政打算把關中、晉中和代北的大道連接到一起,拓寬夯實,把它修建成一條連接咸陽和陰山的通道,以便加強對代北的控制和加固北疆防御的時候,他立即就想到了“直道”,想到了勞民傷財,想到了大秦的崩潰,所以他不假思索地予以否決,竭盡全力反對修筑這樣一條“高速公路”。
寶鼎提筆寫信,詳細分析修建這條“高速公路”的弊端,反復權衡其中的利弊,他不反對修,但現在不能修,統一之后也不能修,必須等到帝國穩定,百姓安居樂業,大秦國力非常強大的時候,再實施這一龐大工程。
這份信寫到一半,寶鼎忽然發現自己說服不了自己,不管是從當前的北方戰局還是從未來的南北戰爭出發,大秦都需要修建這樣一條在軍事上極具戰略地位的“高速公路”,否則,大秦在南北戰爭中始終處于被動,始終是被動防御,這種被動將導致大秦在南北戰爭始終處于劣勢,這種劣勢如果得不到扭轉,那么不要說擊敗匈奴人把它們趕到陰山以北了,恐怕就連云中都奪不回來,即使奪回來了也未必守得住。
當年大秦聯合河西大月氏摧毀了匈奴人奪取河西的企圖,北疆軍趁機出擊河南,橫掃河南之地,斬虜萬首,但匈奴人的大部隊一到,秦軍就不得不全線后撤,依靠長城奮力死守,其原因很簡單,不是大秦的軍隊不夠,武力不夠,而是大秦的國力不足,財賦不足,無法支撐大軍遠征作戰,更無法支撐大軍固守河南之地。
趙國在代北的形勢也是一樣。趙國在其最強盛時期,都未能拿下河南之地,賀蘭山對于他們來說雖然近在咫尺,但因為國力和財賦的原因,趙國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拿不下來,否則趙國可以東西夾擊,把秦國的上郡、北地全部拿下,繼而直接威脅關中,兵逼咸陽。
趙國代北有三道防線,陰山長城,蒼頭河的白道坂和殺虎口,然后就是青陂道,雖然李牧想方設法戍守長城,但一旦邯鄲難以為繼,長城馬上就被匈奴人奪去了,只能退守第二道防線。當代北大地震之后,李牧連第二道防線都守不住了,這不是因為他武力不行,也不是代北軍不能打,而是將士們餓著肚子打不過匈奴人。那時候如果不是秦軍及時殺進雁門,守住了白道坂和殺虎口,可以肯定李牧連第三道防線都守不住,代郡十有要送給匈奴人。所以說,中土的國力和財賦直接決定了北疆的局勢。
未來大秦有國力,有財賦,那么如何把這種強大的國力轉變成北疆的實力,又如何把充足的財賦輸送到北疆?正如秦王政在信中所說,代北墾荒屯田、自力更生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代北鎮戍的需要,大秦若想在南北戰爭把獲得足夠的優勢,那就必須修建一條“高速公路”,以便讓咸陽能直接指揮和控制北疆,直接給北疆運送軍隊和糧草武器。
寶鼎站在巨大的北疆地形圖前,陷入沉思。
他不得不感嘆,秦王政不愧是中土第一雄主,他的高瞻遠矚,他對未來的前瞻性思考,他在政治和軍事上的卓越才能,的確讓人拜服。
秦王政現在拿出來的這個宏大設想不是歷史上的“直道”,這兩條道路的路線不一樣,長度也不一樣,修建的難度也不一樣,但修建這樣一條連接咸陽和陰山長城的“高速公路”,其政治目的和軍事目的則是完全一致。政治上就是直接控制,對北疆軍政事務的直接控制,這是中央集權的需要,而在軍事上則是“守外虛內”,把主力集結于北部邊境全力與匈奴人作戰,守住了長城也就守住了京都,一旦長城守不住,直道就成了阻止匈奴人南下的要隘,給中土的反擊贏得了足夠的時間。
直道,代表了大秦的國防策略,代表了大秦要贏得南北戰爭的決心和信心,其中所蘊含的意義太多太大。
寶鼎對“直道”的理解徹底顛覆,直道在他的心目中再不是一條“高速公路”,而是大秦的根基,大秦的國策,大秦的未來。
寶鼎拿起秦王政的書信再次閱讀。
看得出來,秦王政已經預料到寶鼎要在代北建封國,但寶鼎建封國的最終目的是什么?是不是要割據稱霸?是不是要做諸侯王?為此秦王政拿出了對策,就是要修一條直達代北的“高速公路”,以便牢牢控制代北。從這個目的出發,引申到軍事上,修建這條“高速公路”的意義就非同凡響了,寶鼎即便反對,但對于中樞大臣們和前線統帥,包括代北地方軍政官長們來說,這一策略無疑是正確的,不管對大秦還是對代北來說,都是利遠遠大于弊。
不過,秦王政局限于歷史,中樞大臣們也是一樣,在大秦沒有攻占河套地區之前,他們還不至于高瞻遠矚到把這條“高速公路”修建在貫穿整個河套地區的戰略位置上,但寶鼎是穿越而來,他知道大秦“直道”的位置,他現在更深刻理解了大秦“直道”的重要性,他已經把過去那種勞民傷財的幼稚想法徹底拋棄了。這條直道必須修,而且要盡快修,而且要修在它原來的位置上,把它的軍事價值徹底挖掘出來,把它的戰略地位提高到關系到大秦生死存亡的高度。
寶鼎把自己寫的回信燒掉了,重新寫了一封長信,還特意畫了一張地圖,然后十萬火急送往咸陽。
秦王政讀完寶鼎的書信,再看寶鼎畫的地圖,沉思良久,突然喜形于色,拍案叫好。
寶鼎拿出了一個全新的方案。
寶鼎對整個北方戰局的設想非常宏大,未來秦軍不僅僅是奪回云中,把匈奴人趕到陰山以北,還包括占據河南之地,把賀蘭山收入囊中,接著還要吞并河西,把大秦的西北疆域拓展到遙遠的西域。
這是基于戍守關中,保護京都的需要。
若要確保關中的安全,首先要拿下代北、河南、河西和隴西,這樣就建立了兩級防御,但這樣還不夠,長城始終是被動防御,被動防御就要挨打,所以秦軍還要越過長城,殺進大漠腹地,殺進西域,把大秦的防線推到更加遙遠的地方,把大秦的疆土拓展到大漠和西域。
不管是遠征大漠,還是遠征西域,大秦首先要拿下河套地區,把東西兩套,也就是河南和云中兩地全部攻占。這兩地距離咸陽太過遙遠,而且路途艱險難行,所以當然有必要修建一條直通兩地的“高速公路”。
寶鼎因此獻策,“直道”路線起自咸陽,北上翻越子午嶺、白于山、橫山,與秦長城交匯,至河南境內,然后沿著秦長城東北而上,直達云中境內。這樣一來,直道從咸陽到陰山腳下,全長大約兩千余里,這基本上是咸陽到陰山的直線距離。
咸陽到子午嶺南麓的云陽城有現成的馳道。
秦長城的北段就在西套的黑水口,就是黑水(大黑河)和大河的交匯之處。渡過大河就是云中的敕勒川,距離云中城大約百余里。云中現在控制在匈奴人手上,所以這條路暫時修到秦長城的北端黑水口就可以了。將來秦軍攻占云中,咸陽可以通過兩千里的直道,直接給大軍供應糧草武器。
秦長城從黑水口到橫山一段修建在河套的套內,基本上以草場、荒漠和丘陵地形為主。當年修長城的時候,就開辟了一條簡易道路,否則長城怎么修?所以直道可以以此簡易道路為基礎修建,省時省力,而且又在長城以內,可以得到有效保護。
直道修建最關鍵的部分是翻越三座大山。
子午嶺又叫橋山,還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叫“圣人條”。這個圣人就是華夏始祖軒轅黃帝。軒轅黃帝最早就在橋山一帶活動,披荊斬棘,開辟荒蠻,而其陵墓就坐落于子午嶺東麓的橋山之中,故而此山又有“圣人條”之稱。
過了子午嶺北上就是白于山,過了白于山東北而行就是橫山。秦長城的白于山、橫山段就修建在這兩座大山的分水嶺或面河背山地帶,其城垣或塹山成障,或下部塹山上部夯筑,雄偉迤邐,當時的工程量非常龐大,但正因為有了修長城的基礎,有了簡易山道,那么在此山道上修建寬大直道的工程量也就相對小一些。
這樣一看,工程量最大的就是子午嶺。
子午嶺在長城以內,其東西分別是葫蘆水和馬蓮水,這兩河河谷就是連接河南和關中兩地的要隘。后世北虜入侵,不是走葫蘆水方向的延川道,就是走馬蓮水方向的馬蓮道,另外就是過六盤水取道關中四大關隘之一的蕭關。中土人在此三道抵御外虜,浴血廝殺,無數英雄兒女倒在了這片土地上。
直道要不要翻越子午嶺?
走洛水,取道延川道,至上郡,同樣可以抵達白于山,路程相差無幾,而且工程量極小,只要在原來的馳道上稍加整繕即可。
既然如此,大秦修直道,為什么非要翻越子午嶺,在崇山峻嶺間挖山填谷,開辟大道?
看地圖就知道了。河南之地的北虜若突破長城,必定走延川、馬蓮和蕭關三道。蕭關距離咸陽較遠,而延川道的葫蘆水河谷狹窄難行,唯有馬蓮道距離咸陽最近,而且河谷平坦,水草豐茂,是最好的攻擊路線。
延川道和馬蓮河道是兩條平行的河谷道,在子午嶺的東西兩側,它們必須通過子午嶺才能互相連接。子午嶺上有沮源關、雕令關、午亭子、老爺嶺等險隘,這些隘口就是連接兩個河谷道的主要十字交叉口,是延川道和馬蓮道的咽喉要道,它們和兩條河谷道就此形成了一個交通網。
假如在子午嶺開道,把這些隘口全部連在一起,那么“直道”既可以控制延川道和馬蓮道,成為京畿的屏障,又可以直接連通河套,把軍隊錢糧武器源源不斷地運到北疆邊陲。
這就是直道走子午嶺的軍事價值,對咸陽而言,它是屏障,對北疆邊陲而言,它是生死線,如此一來,直道的戰略地位無限放大。
寶鼎在信中說,修筑數千里的直道,勞民傷財,我們要么不修,要修就修一條關系到大秦百年、千年、萬年基業的生死存亡之道。
寶鼎所獻的直道大計,歸結起來可以稱之為北疆策略,就像西南策略中的核心就是南嶺大渠一樣,北疆策略的核心則是兩千里直道。
寶鼎的北疆策略很宏大,敗匈奴,征大漠,平河西,開西域,而這一切的宏圖大業全部建立在兩千里直道上。
修不修直道?要不要實施北疆策略?想不想在中土統一后北上征伐,開疆拓土?
秦王政根本沒有猶豫,斬釘截鐵,堅決修直道,馬上修直道。
修此直道,牽扯到關中內史、北地郡、上郡、太原郡、雁門郡等很多地方郡縣,需要征調大量徭役,需要耗費大量的錢財物資。據中樞估計,直道所經郡縣如果同時開工,日日修筑,保守估計需要十年左右,這必定影響到統一大業和北疆的安危。
中樞大臣們幾乎是異口同聲,一致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