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風云錄
昏黃的燭光下,司馬尚安靜地坐著,冷峻的臉龐上流露出幾分悲傷和蕭瑟。
荊軻坐在他的對面,寬大的黑氅包裹著身軀,只露出了半張面孔。
見面之后,兩人都沒有說話,似乎誰也不想打破這黑夜的寧靜。
“我知道你要來。”司馬尚終于開口了,他嘆了口氣,黯然說道,“該來的終歸要來。”
荊軻也嘆了口氣,“大將軍的在天之靈不會責怪你。”
司馬尚抬頭望向黑暗,眼里的悲色更濃,“他走了,帶著悲憤和絕望走了,卻把幾萬條性命扔給了我。”
“還有守護趙國的責任。”荊軻不緊不慢地說道。
“趙國已經亡了,隨著他一起死了。”司馬尚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家沒了,國也滅了,我們早已變成一群孤魂野鬼,一群將死的亡靈。”
“代北還在,家園還在。”
“他們拋棄了我們的家園,出賣了我們的代北,如今他們變本加厲,竟然引匈奴人南下,屠殺我們的親人,焚毀我們的家園,奴役我們的后代。”司馬尚神色獰猙,咬牙切齒,雙手握拳,狠狠砸到案幾上,“我要回代北,我要殺虜”
荊軻沒有說話,默默地望著司馬尚。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司馬尚的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但沒有流下來,“我只有一個條件,給我一條路,讓我帶著代北軍回家,讓我回代北殺虜。”
荊軻還是沒有說話。
“我是趙人我不會背叛自己的王,更不會背叛自己的國。”司馬尚一拳砸到自己的胸口上,厲聲叫道,“我是趙人”
荊軻面如止水,一言不發。
司馬尚劇烈喘息著,聲音嘶啞,哽咽低語,“我是趙人”一顆淚珠從他的眼眶里悄然滾落。
“大將軍死了,那些曾經追隨大將軍的部下們也死了。”荊軻手指黑暗之處,怒聲說道,“他們的靈魂就在那里看著你,血債要血償”
司馬尚搖頭,不停地搖頭,心痛如絞。
“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見自己的兄弟?回家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見他們的親人?”
“給我一條路”司馬尚瞪大一雙血紅的眼睛,獰猙嘶吼,“給我一條回家的路我要回家,我要帶著他們的尸骨回家,我要帶著幾萬活著的兄弟回家,給我一條路”
荊軻長嘆,接著一躍而起,張嘴發出一聲憤怒的厲嘯,轉身就走。
司馬尚雙手蒙面,淚水傾瀉而出,那種深入骨髓的痛疼讓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失聲痛哭,聲嘶力竭。
秦軍大營。
寶鼎坐在案幾后面,低著頭,輕輕地擺弄著手中的朱筆。
王翦端坐不動,神情凝重,眼里露出幾分淡淡的憂郁。
荊軻說完了,沖著寶鼎和王翦深深一躬,“司馬尚別無所求,只求一條回家的路。”
荊軻離開了大帳。
寶鼎和王翦各自陷入沉思。
司馬尚的要求出乎兩人的預料,但如果從一個單純武人的角度來理解,這個要求合乎情理。司馬尚就是一個單純的武人,他不愿背叛自己的國,不愿背叛自己的王,更不愿意同室操戈自相殘殺,雖然趙王遷誅殺了李牧,屠殺了一批代北將領,但此時此刻,在國祚將滅之時,司馬尚根本沒有報仇血恨的意思,相反,他為自己不能守護王國而痛苦不堪。
他知道當荊軻找到他的時候,他和代北軍的命運已經注定,他將繼李牧之后,被自己的國拋棄,被自己的王屠殺,而代北軍將分崩離析,代北將士無一幸存。他沒有選擇,他只有離開,帶著代北將士回家。
然而,秦人會讓他們回家嗎?拋開代北軍和秦軍的仇恨不說,就以今日代北軍的實力來說,如果他們回到代北,必定是秦國的心腹大患。秦國不會信任他們,而他們若想取得秦人的信任,唯一的辦法就是倒戈相擊,以摧毀自己的國來做為入秦的“投名狀”,否則秦人必定摧毀他們,永絕后患。
這一點,荊軻心里非常清楚,所以他不愿意回河北,不愿意親手屠殺代北軍,但寶鼎在書信里做了承諾,又讓趙高趕去江南相邀,說白了就是逼著荊軻趕赴河北,不來也得來。荊軻見到寶鼎后,馬上出言試探寶鼎的真實想法,如果司馬尚要郭氏的人頭怎么辦,結果寶鼎被他所逼,不得不隱晦暗示,代北軍若要生存,就得摧毀趙國以為“投名狀”。
司馬尚對此更是一清二楚。趙人和秦人之間的仇恨太大,長平一戰,秦軍坑殺趙軍數十萬降卒,如今更是滅了趙人的國,試想這種深仇大恨豈是短時間內可以消除?彼此間哪來的信任?兩國勢同水火,像寶鼎利用大災,遷徙百萬趙國災民于江南的事情,純粹是占了天時地利,否則絕無可能。
代北對秦國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除非奇跡,否則秦國無論如何也不敢讓代北軍重返代北,那等同于放虎歸山,自取其禍。
代北軍就是處在這樣一個走投無路的絕境。
公子扶蘇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帳內的寂靜,“太傅,上將軍,是不是考慮給代北軍一條生路?”
王翦斷然搖頭,態度非常堅決。不是他一定要殺,而是為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今年的嚴峻局勢即使被扭轉了,但中原還有大戰,燕國還存在,匈奴人會繼續攻擊代北,而秦軍兵力有限,無法在各個戰場上都取得兵力上的優勢。當中原進入決戰之刻,北方因為兵力不足,只能被動防御,像代北軍這樣具備相當實力的軍隊一旦謀反,那代北肯定丟失,整個北方防御將被打破,形勢不堪設想。
誰敢冒這樣的風險?所以即便代北軍在中山戰場倒戈一擊,以摧毀趙國國祚來贏得“投名狀”,但最終還是難逃一死,“投名狀”不過延緩了他們的死亡時間而已。
“叔父也是同樣的想法?”公子扶蘇改變了稱呼,其中隱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要在代北停留很長一段時間。”寶鼎望著王翦,笑著說道,“兩年或者三年,或者更長。”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寶鼎無意消滅代北軍。
王翦的態度還是很堅決,“太傅難道忘記了咸陽的傳言?非我秦人,其心必異。”
“我需要代北軍。”寶鼎的態度也很堅決,“代北的穩固直接關系到中土的安全,而誰能不惜一切代價戍守代北?只有代北人,因為代北是他們的家,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為了保護自己親人,他們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王翦沉吟不語。
“大秦統一中土后,昔日秦趙燕三國的北部疆域連為一體,從東到西,有近萬里之遙。”寶鼎繼續說道,“在這么長的邊界線上,需要屯駐多少軍隊?在我們沒有摧毀匈奴人之前,至少需要五十萬以上。大秦有這么多軍隊嗎?所以很顯然,未來的北方軍隊里,不僅要有秦人,還要有趙人和燕人。這是一種必然,是中土統一的必然,也是大勢所趨。”
“當然,目前困難重重,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憂患,但不能說有困難,有隱憂,我們就膽怯,就退縮,就拒絕變革。”
寶鼎說到這里笑了起來,“不能主動適應歷史的發展,必將被歷史所淘汰。從古至今,這種例子太多了。凡激流勇進者,雖敗猶榮,而且給后來者以借鑒,相反,凡墨守成規者,因為缺乏遠見、勇氣和膽略,必將被滔滔洪流所淹沒,而且成為后人恥笑的對象。”
王翦無力反駁,苦笑搖頭。
“你如何說服將率們?”
“我是否說服了上將軍?”寶鼎笑道。
王翦想了片刻,鄭重點頭,“正如武烈侯所說,將來的中土之民都是秦人,而將來的軍隊則由這些中土之民組成。統一前后,內外戰爭不斷,大秦現有的軍隊遠遠滿足不了需要,雖然眼前的現實很殘酷,但我們必須改變思路,要勇于變革,要敢于變革。困難太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膽略去克服困難。我被你說服了,我不再堅持消滅代北軍。”
寶鼎和公子扶蘇相視而笑,“我既然能說服上將軍,當然也能說服各軍統率,包括咸陽的大王和文武大臣們。”
“咸陽估計能接受,這畢竟對他們有利。”王翦白眉微皺,擔心地說道,“但你不可能長期留在代北。”
“我肯定要長期留在代北。”寶鼎笑道,“統一后,北疆鎮戍至關重要,而南北戰爭也將就此拉開序幕。”說到這里寶鼎面露期待之色,“我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摧毀匈奴人,最大的理想就是開疆拓土。我希望我死之前,能夠征服大漠,遠征西域,開創一個空前強盛的大秦帝國。”
王翦撫須而笑,大感欣慰,大秦有這樣的鼎柱,興盛之期指日可待。
公子扶蘇面露激動之色,對這位年輕的叔父崇拜到了極致。在他心里,叔父無所不能,自己得到他的輔佐,王統肯定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荊軻得到寶鼎的承諾,馬上再赴中山。
“武烈侯承諾,他將與你一起趕赴代北,而行轅的護衛之責則由代北軍承擔。”荊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當他聽到武烈侯親口說出這句承諾的時候,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根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武烈侯向來如此,他做得事情大都如此。
司馬尚吃驚地望著荊軻,難以置信。這怎么可能?武烈侯竟然以自己為人質,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代北軍?
荊軻再一次重復,他知道司馬尚一時難以接受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司馬尚的第一反應肯定是不相信,但他必須讓司馬尚接受,讓司馬尚相信,武烈侯要親自帶著代北軍回家,代北軍回家的愿望實現了。
“你沒有騙我?”司馬尚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從巨大的沖擊中鎮定下來。
“我沒有騙你。”荊軻說道,“我陪你回家,我們帶著大將軍的尸骨一起回代北。”
“武烈侯沒有騙我?”
“武烈侯愿意把性命交給你,愿意以此來換取代北將士的信任。”荊軻說道,“代北形勢危急,匈奴人正在瘋狂進攻,而秦軍雖然拼死阻擊,但無奈兵力有限,不得不逐步后撤。武烈侯希望你能盡快做出決定,與他一起北上抗擊匈奴。”
司馬尚呆呆地坐著,想著。
荊軻看到司馬尚半天沒有反應,小聲說道,“時間不多了。武烈侯說,郭氏已經與他約定,里應外合拿下中山。不出意外的話,郭氏最近要利用太子丹對付你,你如果遲疑不決,必將重蹈大將軍之覆轍,代北軍敗亡在即。”
司馬尚緩緩閉上眼睛,面露痛苦之色,艱難說道,“我有多少時間?”
“最多還有一個月。”荊軻說道,“武烈侯給了郭開一個半月的時間。你自己算算,你還剩下多少時間。”
“給我半個月。”司馬尚說道,“半個月后,我可以完成撤離戰場的所有準備。”
寶鼎和王翦得到荊軻的回報之后,馬上擬定了攻擊之策,并著手部署。
這時羌廆(hui)急報,匈奴人開始大舉入侵,蒙恬和司馬斷現在不是主動撤退以誘敵深入,而是被匈奴人追著打,雁門郡危在旦夕。
按照統率部的命令,蒙恬和司馬斷率軍撤進代郡,據要隘死守,而麃浚則帶著援軍由句注要塞北上雁門,于治水(桑干河)一線阻擊,先把匈奴人拖在雁門,等待主力北上展開反擊。
匈奴人是進攻了,接下來就要看中山戰場,中山大戰結束得越早,越有利于秦軍反擊匈奴人。
寶鼎和王翦聯名上奏咸陽,一方面稟報北方戰局的展,一方面催要糧草武器,請咸陽想方設法保證代北戰場的需要,其三就是考慮到代北戰略位置的重要性以及它未來頻繁的戰事,急需一位重量級人物坐鎮,以提高代北軍民的士氣和信心,為此,兩人懇請咸陽宮,派王子公子將閭出鎮代北。
這個奏議迅速得到了咸陽宮和中樞的認可。
現在北方戰局的確危急,尤其代北更是岌岌可危,這時候如果有一位重量級人物出鎮代北,無疑可以提振代北軍民的士氣,增加他們戍守代北的信心,但此刻公子寶鼎和公子扶蘇都在河北督戰,無暇分身,只有再派一位王子出京。
老將軍司馬鋅主動請纓,愿意輔佐公子將閭。左丞相王綰又舉薦中大夫桓煬輔佐公子將閭。桓煬是桓齮之子,文武雙全,隨父征戰疆場,屢建功勛,后在武烈侯公子寶鼎的安排下,回京出任中大夫,以增加朝堂上的力量。
秦王政當即令準,三天后便命令公子將閭趕赴太原,先與北疆軍統率羌廆會合,然后隨羌廆一起趕赴代北戰場。
中山戰場,秦趙兩國的談判進展緩慢。這一天武烈侯急書中山,警告趙王遷,如果談判遲遲沒有進展,他將撕毀約定,提前發動攻擊。顯然,匈奴人在代北戰場上的攻擊讓秦軍慌亂了。
趙王遷暗自高興,與郭開等大臣商議如何繼續拖延,但就在這時,太子丹求見趙王。
燕軍斥候在呼沱水上抓住了一名深夜泅渡的秦軍秘使,從他身上搜出了一份司馬尚寫給武烈侯的密信。太子丹起初懷疑這是秦軍的奸計,特意找人比對筆跡,結果證實這份密信的確是司馬尚親手所書。
“司馬尚要臨陣倒戈。”郭開駭然驚呼,“怪不得武烈侯出爾反爾,要撕毀約定提前發動攻擊,原來有司馬尚做內應。”
“代北軍一旦倒戈,中山必失。”太子丹怒聲說道,“馬上殺了他,控制代北軍,否則不堪設想。”
趙王遷的臉色很難看,怒火中燒,但他沒有說話。經過這段時間的磨難,他的心性改變了不少,像這種大事,需要慎重,司馬尚不是說殺就能殺的。代北軍是趙軍主力,這支軍隊是李牧、司馬尚一手帶出來的。趙王殺死李牧后,就是靠司馬尚穩住了這支軍隊,現在再把司馬尚殺了,那誰來控制這支軍隊?代北軍崩潰了,趙軍實力大損,根本不堪一擊,趙國轉眼就完了。
“這個時候不能殺司馬尚,殺了司馬尚等于逼反代北軍。”郭開獻策道,“穩妥之策是先把司馬尚騙過來,然后將其軟禁,以司馬尚的性命來要挾代北軍聽從命令。”
“司馬尚不會上當了。”太子丹冷笑道,“他既然已經決定倒戈,豈會重蹈李牧之覆轍?”
郭開微微皺眉,再生一計,“如果太子請他到燕軍大營議事,他應該不會起疑。太子抓住他之后,再把他交給我們。太子以為如何?”
太子丹搖頭,“此計不妥。代北軍大營和我的大營相距不遠,一旦事情泄漏,兩軍必然發生沖突。”
趙王遷說話了,“先把大將軍趙蔥請來,聽聽他的意見,或許他有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