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風云錄
當前對寶鼎最有利的條件就是大秦自商鞅變法以來,百余年的時間里實施的都是“法治”,二十等軍功爵所造就的權力和財富的分配方案已經深入國策之中,貴族們尤其是豪門貴族們在經歷了一次次“反撲”失敗之后,也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在中土統一之前,貴族們再一次“反撲”,試圖摧毀舊的權力和財富分配方案,重建一個足以維護自己利益的新分配方案,雖然這次的風暴來得非常猛烈,但還沒有發展到像昭襄王和武安君之間的那種你死我活的局面。當年的那場“廝殺”是大秦歷史上最大的政治“風暴”。
大秦歷代君王和歷代關東系士卿面對豪門貴族們一次次的“反撲”,面對由此造成的一次次血腥殺戮和國力的驚人損耗,也是惶惶不安,唯恐在豪門貴族的“反撲”中灰飛煙滅,所以他們面對這場規模可能超過大秦歷史上最大風暴的政治“廝殺”,心里也是非常恐慌。
豪門貴族們早就有了“反撲”失敗后不得不接受現實的心理準備,而君王和關東系士卿則擔心百余年的努力毀于一旦,所以雙方都想妥協。既然都想妥協,都不想釀成“玉石俱焚”之禍,那寶鼎就有機會讓雙方都能接受自己的妥協方案,而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什么樣的妥協方案才能讓雙方都能接受。
“我需要時間,需要和大王,和朝堂上各方勢力進行磋商,然后才能擬制一個讓各方都能接受的妥協方案。”寶鼎說道,“事實上,這個妥協方案就是國策的變革方案,是未來帝國的國策和各項具體政策。這個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所以我首先必須贏得宗室的全力支持。”
公子豹看了他一眼,神情凝重地嘆了口氣,“你辭去護軍中尉一職,離開中原返回南陽,是不是想集中所有精力為未來的大秦擬制一套治國方略?”
寶鼎笑著點點頭,“冠禮結束后,我就上書大王,請他授權給我,由我主持擬制國策的變革方案。唯有如此,才能迅速化解這場風暴,把咸陽政局從兩敗俱傷的威脅中解救出來。”
寶鼎這句話沒有讓公子豹感覺過度驚訝。從剛才那番談話中,公子豹已經意識到寶鼎的“自殺”絕沒有看上去的那么簡單,現在,寶鼎終于把他的真正意圖說了出來,原來他發動這場風暴的真正目的是想利用這場風暴把自己推到掌控國策變革方向的重要位置上,他想牢牢掌控未來帝國前進方向,他想駕馭帝國這駕豪華馬車。
公子豹想了片刻,然后伸手重重拍拍寶鼎的肩膀,“如此一來,你和你的新職權就變成了雙方的妥協之物。好計,好計啊。只是你可曾想過,這其中的難度有多大?你這是吃力不討好,是給自己套上一個枷鎖啊。將來中土稍有異常,無論是中樞還是地方,都會把責任推到國策的變革上,而責任的承擔者就是你。”
寶鼎笑了起來。對國策的變革他相當有把握,畢竟他穿越而來,他有豐富的歷史經驗,僅僅依靠這些歷史經驗,他就能拿出來一套基本可行的治國方略,然后他就能拯救帝國,拯救中土千千萬萬的生靈,讓中土迅速走向強大。當然,任何一個國策都要隨著社會的發展而做出與之相適應的調整,帝國若想長治久安,國策還需要經過多次變革,但這是后人的事情,寶鼎不會去考慮了。
公子豹已經得到了答案,他不再糾纏寶鼎,到蓼園內府看望老夫人去了。
寶鼎率軍攻克邯鄲后,秦王政賜封白氏為“舞陽夫人”,食邑舞陽。雖然秦王政沒有為公子弘昭雪沉冤,但此舉也算是一種變相的補償了。
馮劫同樣想知道答案。他和公子豹一樣,張口就詢問寶鼎的意圖何在。這些年,寶鼎的所作所為已經證明了他的才智,沒有人會傻到以為寶鼎當真要“自殺”,以為他是以自身的損失來阻止咸陽風暴的爆發。寶鼎每做一件事,其背后都有深意,他層出不窮的謀劃已經讓所有人為之忌憚。
寶鼎就像回答公子豹一樣,首先反問馮劫對分封諸侯的態度。
馮劫的態度和公子豹如出一轍。他雖然屬于關東系,但馮氏本為韓國世家大族,出自魏國的西河一派,學的是“經世致用”之學,以“法家政術”治國。子夏的“法家政術”思想源自孔子的“儒學禮治”思想,而子夏的“法術”和韓非子集法家大成的“法術勢”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維護“禮治”,維護貴族的利益。
中原兩大學派,西河和鬼谷,西河學派孕育了大量的貴族官僚,而鬼谷學派培養了一批批的寒門士卿。在大秦的關東系中,馮氏雖然是法家大臣,但與呂不韋、尉僚在治國之策上一直存在沖突。
歷史上,馮氏曾與王綰等老秦人一起提議在帝國實施分封和郡縣并行制,但被秦王政否決了,由此也可以推測到馮氏的政治立場。
寶鼎先期之所以敢于和馮氏合作,就是因為他知道歷史上馮氏的政治立場。今天馮劫告訴他,馮氏贊成分封,寶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寶鼎把經過修改之后的封君制、郡國制和貴族官僚世襲制做了一番述說,詳細闡述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辯證思想,由此來說明“封建制”向“中央集權制”發展的必然,但“中央集權制”在完成之前,必須有個過渡期,而這個過渡期的使命就是重新擬制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方案,一旦各階層都能接受新的分配方案,則“中央集權制”就會成為立國之本,世代相傳。
寶鼎以穿越者的優勢來解說變革之路,當然讓這個時代的人覺得他高屋建瓴,高瞻遠矚,但他們是否認同寶鼎所選擇的路,那是另外一回事。
實際上每個變革之策都會有不同的發展方向,但只有一個發展方向符合歷史發展規律,在尋找這個正確的發展方向的過程中,必然伴隨著激烈的政治斗爭和血腥殺戮,有時候甚至以統一的崩潰、以生靈的滅亡為代價。
變革就好比下棋。寶鼎是個先知,他知道這盤棋的所有走勢,而這個時代的人最高明者也就是一個棋王,棋王每落下一子,看到的也就是后面幾步的變化,但選擇哪一種變化是正確的,棋王也不知道,他只能以“利益最大化”來做出選擇,而這個選擇或許就是錯誤的,最終以輸掉整盤棋做為代價。
現在秦王政和貴族們就好比是一群棋王,他們和“天道”下棋,這個棋怎么下才能取得最終的勝利,他們不知道,所以在選擇的時候,必然發生爭執。
寶鼎這個“先知”的參與,讓勝利的把握更大,但他若想贏下這盤棋,首先得說服這群“棋王”,按照他的選擇“落子”。
難就難在這個地方。寶鼎利用這場風暴挑起了秦王政和貴族們的“廝殺”,逼著他們妥協,逼著他們“變革”,最重要的是,是要逼著他們同意自己所選擇的“落子”位置。
秦王政和貴族們是否同意由寶鼎主掌國策的變革,主掌未來帝國前進的方向?
馮劫考慮良久,給了寶鼎一個肯定的承諾,但他提醒寶鼎,寶鼎的機會很少,只要一步棋走錯,只要有一個變革導致朝堂上的矛盾激化,寶鼎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遭到秦王政和貴族們的圍攻,最終將失去國策變革的主導權。
我要的就是主導權。寶鼎笑著連連點頭,在感激馮劫支持的同時,也暗自吁了一口氣。早在他來到這個時代打算拯救這個帝國的時候,他就曾想過要掌控國策變革的主導權,如今這個愿望的實現終于近在咫尺了。
昌文君熊熾姍姍來遲,他見到寶鼎之后,第一個問題也是詢問寶鼎“自殺”的目的何在?
王賁從邯鄲飛馬而至,他見到寶鼎后,也是毫不客氣地質問寶鼎隱退的意圖是什么?
寶鼎一一解釋,最后就是一句話,給我國策變革的主導權,我就滿足你們的利益需要。
接著蒙武、章邯、隗藏、公子莊等中原軍政官長以及淳于越、伏生、叔孫通等大賢從中原趕至。公子扶蘇和公子高則分別從河北和江南趕到宛城。
昌平君與江南官長莊翼、江南十八方鎮官長蓋聶、荊軻等聯袂而至。
桓齮、司馬鋅和公孫豹從咸陽趕來。
上將軍王翦和武安侯公子騰也派出使者趕到蓼園。
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里,宛城已經是權貴云集,大賢齊至,熱鬧非凡。
寶鼎利用這個機會,與權貴、大賢們就國策的變革問題進行了一系列的商討,而每日商討的主要內容經寶鼎之后,以私人書信的方式送到了秦王政手上。
在寶鼎行冠禮的前一天,最重要的人物到了,懷德夫人,也就是公子扶蘇的母親,代表秦王政趕到宛城參加寶鼎的冠禮和婚禮。
隨同王夫人前來的有內外廷數員大員,其中就有郎中令蒙嘉,治粟內史馮去疾,衛尉李瑤,廷尉李斯,內史公子成。
琴氏家主隗清陪侍于王夫人左右。公子將閭等小王子小公主也來了七八個。
秦王政用這種方式向天下人表明,他和寶鼎兄弟情深,寶鼎依舊是大秦的鼎柱,是中樞舉足輕重的一員。
權貴們對此不屑一顧。寶鼎是什么人?說“自殺”就“自殺”?大王以為靠血緣和親情就能把公子寶鼎拉過去?
王夫人抵達宛城的當天晚上,酒宴結束之后,宗室、老秦人、楚系熊氏和關東人就在蓼園激烈爭論,他們把“戰場”從咸陽搬到了宛城,見面之后,當真是兩眼赤紅,捉對廝殺,其氣氛之緊張,遠遠超過了咸陽戰場。
寶鼎拿出的國策變革是建立在“中央集權”的基礎上,中央集權制是未來帝國的基礎國策。
這符合咸陽宮的利益。
中央領導下的封國和郡縣并行制,也就是郡國制,是過渡政策。
這是君王和貴族們的妥協之策,符合雙方的利益。
以二十等軍功爵為基礎的貴族官僚世襲制,是“身份”制和“契約”制并存的官僚制度,也是未來帝國最重要的基礎國策之一。
這符合貴族們的利益,無論是豪門貴族還是寒門貴族,都能從中受益。
看上去,寶鼎的變革之策似乎完美無缺,各方沒有理由不答應,但結果完全相反,各方從各自的立場和利益訴求出發,對這三個基礎國策的變革方案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質疑。
總結一句話就是,我的利益為什么要受損?為什么利益受損的一定是我?為什么得到利益的一定是對方?
權貴們聚集在蓼園,可以毫無顧忌、酣暢淋漓地發表自己的看法,表達自己的意愿,甚至可以向對方粗暴地動用武力,結果不知不覺,天就亮了,連寶鼎的冠禮時間都耽擱了。
在懷德夫人的催促下,冠禮總算如期舉行,但權貴們根本沒有心思慶賀,拉著寶鼎繼續爭論。國策變革關系到大秦的興衰存亡,關系到千秋萬代子子孫孫的生存,這是大事,做為這些主宰王國命運的權貴們來說,這也是瓜分未來帝國權力和財富的一場“盛宴”,為了自身的利益,即便是赤手空拳也要沖上去酣呼鏖戰,不死不休。
為了說服貴族們支持自己的變革思路,寶鼎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闡述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辯證關系,中央集權制、郡國制和“身份、契約”并存的官僚制度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是社會發展的規律。然而,在利益面前,寶鼎這些闡述都成了廢話,貴族們根本不管什么規律不規律,他們只要利益,要最大的利益。
寶鼎憤怒之下,甚至有一種殺人的沖動。這時候他總算理解了秦王政為什么要發動一場場風暴打擊一批批貴族,面對這些貪婪無度的貴族們,面對這些完全被利益蒙蔽了心智的貴族們,除了殺,除了從到精神上徹底消滅他們外,實在是找不到第二條出路。
寶鼎的錯誤在于他來到這個時代的時間太短,對大秦的官僚制度并沒有真正的“吃透”。
商鞅變法,以二十等軍功爵代替世卿世祿制,實際上就是“身份和契約”并存的官僚制度。
官僚制度的發展和文化學術的發展有直接關系。這個時代的文化和學術掌控在“士”這個階層手上,“士”有豪門和寒門的區別。豪門直接掌控文化和學術。大秦以吏為師,官學事實上就是豪門之官學。豪門的子弟門生是當然的官僚儲備,二十等軍功爵制度對于他們來說,不過是由“身份”制的官僚制度轉化為“身份和契約”并存的官僚制度,雖然世襲基本上取消,即便有世襲也不過兩三代而已,但因為學術和文化控制在豪門手上,官僚儲備都是出自豪門,這基本上也等同于世襲,只不過方式方法有所變化而已,實際上換湯不換藥,還是那幫人混跡朝堂,主掌朝政。
寒門士人若要進入仕途,一個是走官學,比如趙高;一個是走私學,比如李斯。但走官學這條路,假如沒有攀附上豪門,大部分士人終其一生也就是個吏屬。這種情況是針對秦國而言,換到其他諸侯國,因為沒有二十等軍功爵制度,還是在實行變革后的世卿世祿制,那么寒門士人根本就沒有官學這條路可走,只能走私學,如此寒門士人的入仕途徑就更窄了。這從李斯前期坎坷的求仕之路可以窺見一斑。
這個時代的“教育”受限于各種各樣的條件,導致官學式微,私學發達,這就必然導致豪門的“文化世襲”,而“文化世襲”必須導致其身份地位的世襲,而身份地位的世襲又必然導致權力和財富的世襲,所以寶鼎拿出來的這個官僚制度對于豪門來說,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反而幫助寒門貴族迅速轉化為了豪門貴族。
也就是說,寶鼎拿出來的國策變革有利于君王和寒門士卿,而豪門貴族卻沒有從中直接受益,這導致矛盾的根源沒有得到有效解決,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豪門要什么?要分封,即使不能封國,也要封君侯,擁有一定數量的封地,擁有封地上的軍政財大權,然后豪門的權力和財富才能世代相襲,他們的子孫后代才能獲得真正的保障。這其實就是世卿世祿制。
過去大秦的國土有限,財富有限,為了增強國力,廢除了世卿世祿制,嚴重削弱了豪門貴族的權力和財富,那么現在疆域遼闊了,國力強大了,中土也走向統一和和平了,這些功勛卓著的豪門貴族總應該享受本來就屬于他們的權力和財富了吧?
從豪門貴族來說,這點要求合情合理。中土統大家都有功勞,在分享勝果的時候,君王和老嬴家不能獨吞。你們吃肉,我們喝湯,這不算過份吧?
一句話,廢除二十等軍功爵,重建世卿世祿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