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臉上的吃驚表情雖然一閃而逝,但秦王政還是注意到了,他以為這是寶鼎聽懂了他的暗示,所以也沒在意,沖著寶鼎微微一笑,“你要傳授他劍技?不行,你的劍技是用來殺人的,殺氣太重。”
秦王政這句話雖然明為調侃,但其背后的意思卻異常清晰。
寶鼎面露尷尬之色,倒不是因為秦王政的嘲諷,而是因為自己在聽到“胡亥”這個名字后的失態。這個名字從他來到這個世界后就愈發深刻地烙印在心里,讓他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此刻突然聽到秦王政說出這個名字,他的心神在霎那間竟然有一絲顫栗,心里的不安驀然強烈起來。
寶鼎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按捺住心里的不安。
秦王政忽然對自己說到胡亥,恐怕不僅僅是暗示自己可以讓成蛟與嬰父子見一面,可能還有更深層次的意思。
目前自己和秦王政最大的矛盾就是王統,這幾年自己和咸陽宮斗來斗去的根源就是王統。自己無時無刻不在謀劃王統,秦王政也同樣如此。以秦王政的雄才大略,當然知道王統對大秦未來的重要性。秦王政冠禮親政至今已經十二年了,不立后,不立儲,這導致王統就像一支高懸于天宇的寶劍,不但對大秦形成了重壓,也給咸陽宮和中樞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咸陽政局更是因此逐漸形成了一個可怕的風暴漩渦,這個漩渦隨著公子扶蘇和公子高出鎮地方積累功勛而逐漸增大,一旦它爆發了,這場風暴可能會造成浩劫。
公子成蛟和秦王政兄弟相殘,根源就是王統之爭。此刻秦王政突然從公子成蛟說到胡亥,肯定不是閑談家常,而是有某種暗示。
如果自己不是知道未來的歷史,或許不會有這樣的睿智,更不會對秦王政的每一句話都會反復思考,但思考多了,帶來的壓力也是無限得大。寶鼎暗自苦笑,聲音有些干澀地問道,“王兄是不是很喜歡這個孩子?”
“很喜歡。”秦王政笑道,“這些孩子中,寡人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小家伙。”
接著秦王政如同一位普通父親,給寶鼎講述小家伙的可愛之處。雖然胡亥還在襁褓之中,但某些優點在秦王政的心里卻無限放大,比如胡亥吃了睡睡了吃,不哭不鬧,比如胡亥常常在睡夢中露出甜甜的笑容,這都成了胡亥將來肯定是一個又聽話又聰明的好孩子的證據。
寶鼎靜靜地聽著,心里卻是“波濤洶涌”,那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秦王政看到寶鼎神情疲憊,目帶憂郁之色,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僅不覺無趣,反而興致更高,“寡人自從有了這個孩子,生活中多了很多樂趣。”秦王政接著又把自己打算精心培育胡亥的一些想法說了出來。
寶鼎越聽越是煩躁,對秦王政在王統一事上“大做文章”反感到了極致。我逼你立儲是為了帝國的未來,你倒好,為了集權于一身,為了遏制和打擊各方勢力,為了削弱各方勢力對朝政的影響和控制,竟然在王統一事上拼命地設置阻礙。你到底想干什么?難道你還能長生不老,永遠做大秦的君主?中土諸侯國的君主哪個像你一樣置王國未來于不顧,親政十二年來都不立儲?
寶鼎回到行轅,急召宗越。
“大王是否新得一子?”寶鼎神色冷峻,口氣很不客氣。
宗越看到寶鼎十分生氣,暗自忐忑,急忙說道,“這是我的失誤,我沒有及時稟報。”
寶鼎無心追究,畢竟前段時間是扭轉河北戰局的關鍵時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河北,沒有閑心關心大王是不是又得一子。大王的子女多了,但值得關注的也就那么幾個,宗越當然會有所忽略。如果寶鼎不知道歷史,他也會像宗越一樣,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寶鼎搖手道,“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母親是誰。”
宗越聽到這句話心里頓時一驚,一個念頭霎時掠過,眼里不由自主的露出匪夷所思之策。昨夜秦王對武烈侯說了什么?難道這位王子和大秦王統有關?
“來自大月氏。”宗越緊緊盯著寶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大月氏?”寶鼎稍加沉吟,又問道,“最近咸陽宮可有什么消息?”
宗越搖頭,心里頗感不安。他約莫估猜到此事和王統有關,但這位王子的母親是北虜之女,母系血脈過于低賤,無論如何也不會和王統扯上關系。
“琴氏家主現在在哪?”寶鼎又問道。
“在南陽。”宗越問道,“琴氏少主在大梁,琴氏大匠在邯鄲。武烈侯是否有急事找他們?”
“我需要盡快見到琴氏家主,你馬上安排一下。”
事關重大,此事必須告知咸陽宮的王夫人,請她小心謹慎。寶鼎越想越是頭痛,隨即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踱步,思考對策。
歷史上對秦王政至死沒有立儲一事有一種猜測,猜測秦王政因為溺愛胡亥,有心立胡亥為儲君,但因為阻力太大,遲遲未能實現。其實這種推測經不起推敲。秦王政肯定是喜歡胡亥,否則也不會帶他一起巡視天下,但秦王政把公子扶蘇趕出咸陽,讓他到北疆出任監軍,事實上是給扶蘇積累軍功,讓他贏得軍隊的支持,增強自身實力,是一種變相的扶持。沒有哪個皇帝會以授予一定的軍權來做為對兒子的懲罰。由此可以推測到秦王政還是想讓公子扶蘇繼承大統。這從“沙丘之變”中,李斯和趙高第一個就矯詔誅殺扶蘇也能看得出來。
李斯和趙高既然敢于發動“沙丘之變”,可見當時的王統之爭已經激烈到了何種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點妥協余地都沒有。李斯敢于行大逆之舉,矯詔誅殺扶蘇,足以證明他當時的艱難處境。他要是不殺扶蘇,扶蘇必然殺他,所以他走投無路,只有鋌而走險。
李斯當時是左丞相,相比起來,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趙高的官職太小了,實在不算什么,“沙丘之變”的主謀肯定是李斯。至于后來趙高和李斯為什么反目成仇,肯定是因為權力斗爭的緣故。這里面或許就有朝堂上的對手在其中實施離間計,以挑起權臣相斗。李斯是沙丘之變的主謀,大秦自二世繼位以來內憂外患,國祚瀕臨分崩離析,朝堂上肯定有人極其仇視李斯,借“趙高”之手誅殺“李斯”也是理所當然。
太史公在《史記》中對李斯這個楚人抱著同情之心,把趙高寫成了摧毀大秦的“惡魔”,但其實抱著史書仔細推敲,不難看到李斯才是摧毀大秦的“惡魔”,他一手策劃了沙丘之謀,殺扶蘇,殺蒙氏,殺馮氏,殺宗室,殺得血流成河,最后趙高跳出來了,把他殺了。趙高就是漁翁得利,如果李斯沒有替他殺掉大秦重臣,沒有替他“遮風擋雨”,沒有對他“拔苗助長”,也就沒有“指鹿為馬”的趙高了。
后人都說趙高是胡亥的老師,但史籍上沒有這種記載,事實上也不可能。李斯是中車府令,趙國質子后裔,出身隱官家庭,相當于秦始皇的御用“司機班班長”,即便他才華橫溢,也沒有資格做大秦王子的老師。什么樣的人才能做王子的老師?不是大賢就是博士,要不就是朝廷重臣,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趙高。
那趙高為何在胡亥繼位后,一躍數級,出任郎中令這個重要職務?
如果李斯是沙丘之變的主謀,他需要幫手,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幫手就是符璽令,否則他如何矯詔誅殺扶蘇?如何矯詔讓胡亥繼承大統?以趙高當時的官職,他沒有選擇,不答應就是死,答應了還有飛黃騰達的機會。
趙高起于貧賤,靠自己的努力做了地方小吏,然后通過數次考試,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咸陽宮做了一名內廷小官。因為沒有背景,也沒有后臺,他在秦王政身邊做了十幾年的中車府令,最后憑借出眾的才華才在秦王政巡視途中兼了一個行符璽令事,也就是暫時代理符璽令的工作,回到咸陽后他還是一個“司機班班長”。假如他是李斯的人,估計早就升官了。
趙高這次賭博賭“大”了,短短兩年多時間的飛黃騰達之后,不但身家性命沒了,連帝國都葬送了。
寶鼎停下腳步,望著和宗越坐在一起的趙高,心里不禁暗自嘆息。如果自己的猜測是對的,趙高就是個悲劇人物。他是有才華,但做了一輩子低級官員,突然一躍成為帝國的決策者之一,他的政治才能和經驗就顯得嚴重不足了。
咸陽政治斗爭復雜,尤其在始皇帝死后,其政治斗爭非常的激烈和血腥。蒙氏和馮氏先后倒臺,李斯接著也給扳倒了,趙高漁翁得利,但他沒有李斯的治國之才,也沒有李斯經營了幾十年的深厚人脈關系,更沒有李斯那等翻云覆雨般的謀略和殺伐果斷的血腥手腕,所以他瞬間就把帝國推進了敗亡的深淵。假如李斯遲個一兩年死亡,或許章邯和王離就把叛亂平定了,畢竟在李斯死亡的時候,章邯和王離在戰場上是摧枯拉朽,毫無對手,局勢還在咸陽的控制之中。
趙高的“指鹿為馬”固然證明了他的殘忍,但也證明了他在政治上的低能和策略上的無能,靠“指鹿為馬”這種手段控制朝政,駕馭百官,是一種非常愚蠢的手段。由此也證明了趙高“崛起”的突然性,他就是政治上的“暴發戶”,他在沒有“暴發”之前,不可能有能力去改變帝國的命運,所以他也不可能是“沙丘之變”的主謀。
寶鼎望著趙高,思緒在歷史的長河里徜徉,對大秦的王統之爭和帝國的崩潰逐漸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王統之爭,必須在統一前解決,公子扶蘇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問鼎儲君,為此,他不惜與秦王政公開決裂。他和秦王政的決裂,肯定有助于大秦儲君的確立。
趙高在寶鼎長時間的注視下,有些受不了,惶恐問道,“武烈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你了解李斯嗎?”寶鼎問道。
趙高和宗越面面相覷。剛才不是說小王子的事嗎?怎么突然又扯到廷尉李斯身上了?他和小王子之間又有什么瓜葛?
“他雖然是楚人,但是靠呂不韋的提攜才聞名咸陽。”趙高說道,“呂不韋被熊氏外戚擊敗,楚系不遺余力打擊關東人,大王因此下令逐客。李斯的《諫逐客書》就是由此而生。李斯是國相府官員,在被逐之列,以他當時的處境,他不敢寫《諫逐客書》,即使寫了也到不了大王手上,但事實是《諫逐客書》不但到了大王手上,還讓大王改弦易轍,廢了《逐客令》,李斯更是因此從被逐之客一躍成為九卿之一。”
“這背后的秘密其實就是咸陽宮和熊氏外戚的一次斗爭。這一次大王贏了,李斯立了大功,并贏得大王的信任。這里有個關鍵的地方,大王是通過誰指使李斯寫了《諫逐客書》?”
“尉僚?”宗越以不確定的口氣說道,“我懷疑是尉僚。”
“蒙氏和馮氏都是大家族,呂不韋就是與他們聯手和熊氏外戚針鋒相對,但熊氏外戚的靠山華陽太后太厲害,要扳倒呂不韋,大王無奈妥協,犧牲呂不韋,保全了蒙氏和馮氏。當時蒙氏和馮氏深陷危機之中,肯定不敢激怒華陽太后,所以敢于給大王出謀劃策,并說服李斯挑戰熊氏外戚的人,只有剛剛到咸陽不久的尉僚。尉僚要贏得大王的信任和重用,就必須為大王排憂解難,這是一個最好的立功機會。”
“尉僚是由何人舉薦?”寶鼎問道。
“呂不韋。”趙高以非常肯定的口氣說道,“這個我清楚,我當時就在咸陽宮任職。雖然是道聽途說,但內廷里傳出來的消息與事實不會有太大的出入。”
寶鼎想到了尉僚的結局。尉僚是魏國人,鬼谷派大賢。歷史上大秦統一后,尉僚消失了,史籍上失去了他的記載,但有一種共同的說法,說尉僚完成統一大業后,辭官隱退了。真相到底是什么?是隱退了,還是被趕出了咸陽?
“這么說,在關東人當中,尉僚和李斯算是一系了?”
“他們都是呂不韋的人。”趙高說道,“尉僚、李斯,包括頓弱、姚賈、茅焦,還有甘羅,他們大都出身貧寒,因為投靠呂不韋而進入大秦。假如沒有呂不韋,這些人中名氣較大的不會效力于大秦,而有才華但聲名不顯的也難以出人頭地。呂不韋死了,追隨呂不韋的人也大都被趕出咸陽,但還是有一部分人留了下來,這些人在大秦沒有根基,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所以他們自然也就走到了一起。”
這些情況寶鼎其實都知道,但寶鼎既然問,趙高不好不說。在他看來,寶鼎或許是想從自己的解答里尋找某種對策。
“蒙氏是齊人,馮氏是韓人,這兩大家族入秦的時間比較長,又為大秦屢建功勛,在大秦有一定的根基。這兩家雖然同屬于關東勢力,但事實上各成一系。”趙高繼續說道,“自武安君一案后,蒙氏就受到了昭襄王的重用。孝文王繼位后,因為孝文王的生母夏太后是韓國公主,馮氏與韓國宗室又有姻親關系,所以馮氏也受到了重用。蒙氏和馮氏如今是大王的左膀右臂,是大秦的股肱之臣,權勢煊赫。他們在大秦有根基,很多時候必須要兼顧各方面的利益,不能把自己孤立起來,所以他們和尉僚、李斯這樣的純粹外來者在很多方面還是有本質性區別。”
寶鼎低頭沉思。任何一個利益集團,一個派系,其內部都有矛盾,關東系也是一樣。現在自己和馮氏在利益上有交換,所以馮氏私下和自己走得比較近。從今日咸陽政局來看,去年的這步棋還是走對了。不過自己之所以敢走這步棋,是因為歷史上馮氏當時和老秦人一樣,都是堅持分封,也就是說,馮氏雖然贏得了秦王政的信任,但在利益上有更高的追求。正是利用這一點,自己才敢于主動與馮氏建立私密關系以進行政治交易
那么蒙氏呢?蒙氏能否想辦法拉攏?還有尉僚和李斯,如果把他們也拉攏過來,那王統的事就容易解決了,但尉僚和李斯在大秦是無根的浮萍,這一系的人追求的都是現實利益,而秦王政可以給予他們的就是現實利益,相比起來,自己沒有拉攏他們的條件。
寶鼎在沉思,趙高和宗越也在暗自交流。趙高在黃紙上寫下了“小王子”,“關東人”、“李斯”、“尉僚”幾個字。通過這幾個字,趙高和宗越可以肯定王統一事又出波折了,寶鼎正在殫精竭慮想對策。
宗越提筆在黃紙上添加了幾個字,“大月氏”,“美人”。趙高望著這幾個字,目露困惑之色。小王子的母系血統太過低賤,根本不存在競爭王統的實力。
寶鼎走到他們身邊,朝著黃紙上看了一眼,又看看趙高和宗越困惑的神情,心里也是暗嘆,如果不是有歷史為證,他又怎么會相信胡亥能繼承大統?胡亥繼承大統后,把自己的兄弟姊妹全部殺了,他為什么如此兇殘?其中是不是有他低賤的母系血統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