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侯集結中原全部力量攻打河北,中原空虛,這對齊楚兩國來說都是個機會,但齊國因為對災情嚴重估計不足,涌入境內的趙國災民太多,再加上因為合縱抗秦消耗了太多國力,導致大饑荒在隆冬之后來了個大爆發。齊國迫不得已,只好中斷了對趙國的援助,先前所定的策略就此失敗,不但無力爭搶河北,更無力染指中原。
齊國之所以撕毀與秦國的盟約,與趙國合縱抗秦,其目的是利用趙國消耗秦國,待兩國兩敗俱傷,齊國則漁翁得利,出兵搶奪河北,以此來發展齊國。這一策略出自齊王建和國相后勝的謀劃,也符合臨淄合縱主戰派的利益。臨淄朝堂上的矛盾雖然激烈,但各方勢力的最終目的還是發展齊國,重建齊國的輝煌,所以當利益一致的時候,自然就能擱置矛盾,攜手合作。
然而,天不遂人愿,河北大戰開始后,大災席卷大河南北,接著秦國的武烈侯重返中原,把中原全部力量調到河北戰場作戰,這兩個重大變故讓齊國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此刻中原空虛,齊國還有機會馬上調整策略打中原,可惜,臨淄還在討論如何改變策略的時候,秦軍已經摧枯拉朽一般攻克了邯鄲。如此一來,河北大戰再無懸念,秦軍穩操勝券,隨時可以返回中原作戰,這迫使齊國不得不放棄攻打中原的想法。
秦國吞并了趙國,下一個目標顯然就是齊國,而齊國有大饑荒,策略上的錯誤又導致國力嚴重受損,臨淄只有再建齊秦盟約,以贏得恢復時間。國相后勝在得知秦軍攻陷邯鄲后,馬上派出使者趕赴中原,試圖與武烈侯談判,重建兩國連橫盟約。
至于楚國,因為壽春的權力博弈非常激烈,李太后和楚王悍只能依靠秦國的支持頑強支撐,所以楚國不會輕易撕毀秦楚盟約,最多也就是在中原大亂的時候順便撿點便宜。
中原局勢看似緊張,其實危機并不嚴重,但清晰認識到這一點的人并不多,尤其當韓魏兩國叛逆在齊楚兩國的暗中支援下發動了更兇猛的攻擊后,中原頻繁向咸陽告急,向武烈侯求援。
武烈侯終究還是放不下中原,在拿下邯鄲和東陽之后,大軍馬上調頭南下,近六十萬人馬日夜兼程,重返中原。
中原局勢驟然逆轉,齊楚兩國驚恐不安,韓魏叛逆更是急速撤離。
桓齮、司馬鋅、蒙武率中原地方軍和新軍抵達大梁的時候,楊端和統率的中原主力也到了河北鄴城,距離大河已經不遠了,但就在這個時候,滯留邯鄲的武烈侯突然急令楊端和率軍重返邯鄲,河北戰場出現了新的變化。
武烈侯從呼沱水前線回到邯鄲要處理很多事情,首先要在邯鄲和東陽重建地方府署以穩定新占領土,其次就是乘著大河封凍的良機,馬上派軍隊攻占巨鹿郡。
這個時代的大河出海口在滄州北部,大河從中原白馬地段轉向東北,把河北一分為二。巨鹿郡就在大河河北段的東面,也是連續兩年大災的重災區。大饑荒爆發后,巨鹿郡大部分庶民已經逃往齊國,小部分則逃到中山和燕國。
武烈侯擔心齊燕兩國乘機出兵搶占河北土地,所以回到邯鄲后,馬上派王賁、辛勝率軍攻占巨鹿郡,命令章邯兼領邯鄲和東陽兩地的地方官長,安撫郡縣,組織人力準備春耕。
接下來就是處置戰利品。趙國現在一窮二白,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就沒有戰利品,礦山、作坊、工匠等等都是無形財富,不過這些財富早就是蓼園的囊中之物。按照當初咸陽的承諾,這些財富將做為蓼園巨賈支援西南策略的補償。
郭氏找到了武烈侯,懇請武烈侯保全郭氏的財富。
“武烈侯,遵照你的囑托,那個人及其家眷都已經得到了妥善安置。”
郭奉知道郭氏沒有完成與武烈侯的“交易”,武烈侯可以以此為借口大肆掠奪郭氏的財富,所以他只好抱著一絲僥幸,硬著頭皮上門哀求。
郭奉嘴里的“那個人”就是長安君公子成蛟。當日在中原,武烈侯特意把公子嬰介紹給郭奉,其暗示之意非常明顯。郭奉心領神會,回到邯鄲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通過郭開,把長安君成蛟秘密轉移了。當時邯鄲雖然非常混亂,但像長安君公子成蛟這樣的人物想乘亂逃亡還是非常困難,畢竟他是秦王政的親弟弟,還有一定的價值,也只有國相郭開才有辦法讓他“人間蒸發”。
武烈侯微笑點頭,“他很安全嗎?”
“沒有人知道他還活著。”郭奉看到寶鼎臉上嘉許的笑容,心里暗自松了口氣,只是他很疑惑,不知道武烈侯為什么要保全公子成蛟?公子成蛟不但是個謀反的逆臣,還是個叛國的賊子,雖然他逃到趙國后,秦王政并沒有派人刺殺,但也絕不會讓他重返秦國。公子成蛟是權力博弈的犧牲品,他的背后都是陰謀,這些陰謀見不得光,所以公子成蛟沒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寶鼎想了一下,問道,“他現在怎么樣?”
“我把孩子的事情告訴了他,他想見孩子一面。”郭奉低聲說道,“他早就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唯一就剩下這么個愿望。”
寶鼎遲疑了片刻,又問道,“你可曾提到我?”
“沒有,沒有。”郭奉急忙搖手,賭咒發誓沒有泄漏分毫,公子成蛟根本不知道此事的背后是武烈侯在暗中操控。
“他沒有懷疑?”
“他曾問過我為什么要救他,我把此事推到郭開頭上了,說我只是奉命行事。”郭奉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想,他應該猜不到這件事的緣由。”
寶鼎看著郭奉,笑道,“你是不是也想知道原因?”
“不,不……”郭奉臉色大變,說話都不利索了,“這事和武烈侯沒有任何關系,純粹是我郭氏的私事。”
寶鼎笑著點點頭,又問道,“你有什么打算?”
郭奉驟感窒息。這句話含意太復雜,他一時間參詳不透,情急之下躬身說道,“一切聽武烈侯的安排。”
“河北的局勢你應該清楚。”寶鼎一語雙關地說道,“假如李牧死了,被趙王殺了,郭氏自然有功。憑此功勛,你郭氏保住現有的財富絕對沒有問題,但假如李牧掌控了局面……”
郭奉的臉色再度變化,目露驚駭之色。李牧當真投降了?武烈侯和李牧之間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知道公子嘉嗎?”寶鼎問道。
郭奉豁然省悟。公子嘉是廢太子,但李牧和代北勢力一直在暗中支持公子嘉。這幾年趙國朝堂上矛盾激烈的根源其實就是王統。趙王遷沒有誅殺自己的兄長公子嘉,一直把他幽禁在邯鄲,其目的就是用他來要挾李牧和代北勢力。現在李牧手里有大軍,又掌控著趙國的命運,他完全可以憑借武力廢黜趙王遷,把公子嘉推到大王的位置上。
假如公子嘉做了大王,郭開必死無疑。郭開一死,郭氏最后一絲希望破滅,郭氏雖然不至于家破人亡,但財富極有可能被洗劫一空。
“你知道公子嘉現在在哪?”寶鼎又問道。
郭奉搖搖頭,心里掠過一絲不詳的念頭。
“據我得到的消息,他和燕國太子丹在一起。”寶鼎說道,“燕國的軍隊已經撤到易水一線,也就是說,公子嘉得到了燕國的庇護。”
李牧,公子嘉,再加上燕國太子丹,這三個人聯手會干出什么事,不用猜都知道。
燕國非常需要代北和中山這兩個屏障,所以燕國需要李牧和他的代北大軍,假如趙王遷打算對李牧下手,太子丹不可能坐視不理,不可能任由趙國內訌,任由局勢崩潰,最終讓燕國去直接面對秦軍的攻擊,所以太子丹肯定要出手。
寶鼎也是剛剛得到這個消息。宗越通過燕國的一些老關系獲悉了這個情報,然后第一時間稟報了寶鼎,寶鼎當即意識到自己對局勢的預測可能出現了錯誤。
這場大戰的歷史軌跡已經發生了變化。歷史上李牧先被趙王殺了,然后秦軍在東陽俘虜趙王,最后邯鄲投降。現在顛倒了,秦軍先行攻克邯鄲,而趙王遷逃到了中山,李牧至今還活著。秦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把趙國最后的力量逼到到了中山,而中山又緊鄰燕國,這就使得局勢充滿了變數。
假如燕國出手干涉,可以想像燕國的選擇是什么?是選擇擁有趙國最后武力的李牧,還是選擇在最后關頭依舊要自相殘殺的趙王遷?大王只要是趙國宗室都可以做,而趙國的武力卻只有李牧才能掌控,所以燕國的選擇必然是李牧,而不是趙王遷。
寶鼎預感到河北戰場要發生重大變故,隨即命令楊端和率中原主力重返邯鄲,同時命令王賁即刻橫掃巨鹿郡,然后從巨鹿郡的河間方向威脅中山,與呼沱水一線的北部軍形成夾擊之勢。
郭奉聽到公子嘉和燕太子丹在一起,馬上就想到了“兵變”。假如李牧被趙王遷逼得走投無路了,那他只發動兵變,這是唯一保全他自己的辦法。一旦趙王遷被廢,郭開被殺,河北局勢突變,郭氏將何去何從?
“我馬上派人去中山。”郭奉當即說道,“武烈侯,請給郭氏一點時間。”
寶鼎鄭重點頭,“局勢說變就變,如果郭相國遲遲下不了決心,我可以肯定的說,他很快就會死在李牧的劍下。到了那個時候,我照顧郭氏的理由就沒了,郭氏只能離開河北遷徙南陽。”
郭奉暗自吃驚,急忙懇求道,“武烈侯,請相信郭氏一次。”
寶鼎搖搖頭,“我不抱太大希望。以我看,你還是叫族人做好遷徙南陽的準備,我保你郭氏衣食無憂。”
郭奉還想再說,但寶鼎搖搖手,阻止了他,“從長遠來看,郭氏遷徙部分族人于南陽并不是壞事,留一條退路總不會錯。”
郭奉若有所思,想到寶鼎的封地就是南陽,旋即又想到了長安君公子成蛟,于是他試探著問了一句,“是否把那個人帶到南陽?”
“我會兌現自己的諾言。”寶鼎笑道,“當然,如果郭氏能在這個關鍵時刻為統一大業建下功勛,我相信咸陽的大王一定不會吝嗇封賞。”
郭奉再不多言,躬身告退。
秦王政東巡的速度非常快,十日內便抵達洛陽。
武烈侯聞訊,飛速趕赴中原。
兩人于大梁相見。兄弟見面,各有一番感慨。秦王政看到寶鼎已經是英氣勃勃的青年了,今年加冠禮,寶鼎就算成人。放眼土,能和寶鼎相比肩的年輕權貴有幾個?寶鼎天縱奇才,功勛卓著,實力強悍,勢力龐大,如今已經隱約可以與咸陽相抗衡。
秦王政暗自嘆息。沒有看到寶鼎的時候,秦王政有強烈的自信擊敗他,如今看到其本人,秦王政感受到了一股撲面而至的重壓,這股重壓讓其不再自信。寶鼎終于變成了雄鷹,這只雄鷹志向高遠,一個小小的咸陽根本不在他的視線之內,這才是秦王政最為頭痛的事。
寶鼎眼里的秦王政變了,不再是心目中的千古一帝,而是像中土其他諸侯國的大王一樣,沉迷于權力,把博弈當作畢生的事業,把君權至上當做其人生最高的目標。寶鼎很疲憊,也很厭倦,所以再見秦王政的時候,他發自內心的憎惡這位大王,甚至有一點仇視這位大王。
帝國在你的統治下,十五年就分崩離析,中土千千萬萬的生靈因為你而無辜死去,如今我不顧一切地去拯救你的帝國,去拯救中土的生靈,但你呢?你把我當作對手,當作必欲殺之而后快的敵人,現在更是親自跑到中原來逼迫我向你低頭,你以為我不敢拔劍?我不是不敢拔劍,我是不愿拔劍,唯恐禍及中土,禍及生靈,但假如你把我逼得走投無路了,那對不起,我即使變成了涂炭生靈的惡魔,我也要滅了你。
但滿肚子怨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心里發泄一下可以,最終還得面對現實。寶鼎和秦王政之間不僅是實力上的差距,他們是君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臣不存在利益上的一致性,君臣之間的矛盾若想得以緩和,然后實現彼此利益上的最大化,必須要用大智慧。造反、叛亂、弒君永遠是代價最大的暴力手段,就今日的局面和未來帝國的命運來說,寶鼎必須要用大智慧去贏得最大化的利益。
寶鼎以滿面笑容掩蓋了心里的憎惡,但他不再像過去那樣畢恭畢敬,言辭上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謙恭小心,或許是因為獲得了勝利和功勛,他的腰桿硬了,膽氣壯了,雖說不上驕橫跋扈,但那股矜持和傲慢卻異常的濃烈。
兄弟兩人秉燭長談。寶鼎以當前中土形勢和統一大業的趨勢為基礎,詳盡闡述了自己的一些治國思路,但他在關鍵地方說得很含蓄,畢竟歷史在他的推動下正在改變,歷史軌跡的偏差隨著統一進程的發展,必然會影響到國策,這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即便是秦王政和中樞,也不得不順應歷史的潮流去調整治國策略。
寶鼎明確表達了妥協的意思。其實不論是中原大戰還是河北大戰,寶鼎都把功勞分給了關東人,蒙氏和馮氏從中受益,他們在軍中依舊是一股大勢力,這本身就是妥協,只不過秦王政需要的是對軍事的全部掌控權,包括軍隊的統兵權。
秦王政對寶鼎的讓步很滿意,此次東巡最主要的目的還是達到了,所以他對寶鼎不經中樞同意,就以中原形勢危急為理由把中原大軍撤回一事不予追究了。不管怎么說,寶鼎手里有臨機處置大權,執意追究的話擺明了就是撕破臉了。
“河北還有大戰嗎?”秦王政對此很關心。從他的立場出發,他更關注的是何時吞滅趙國,而不是如何拯救災民,如何盡快扼殺大饑荒。
“應該還有一場大戰。”寶鼎把自己對河北局勢的分析大概說了一下,“關鍵是郭開。假如郭開非常果斷,下手夠狠,李牧必死。相比起來,李牧考慮的問題就多了,畢竟兵變也罷,更換王統也罷,都是傷筋動骨的大事,稍有不慎就完了。”
秦王政想了一下,稱贊道,“你的決策我支持,的確應該結束河北大戰,否則何以激化趙國內部的矛盾?李牧一死,河北就沒有大戰了,這對我們攻打齊國非常有利。”
“大王準備打齊國了?”
秦王政詫異地看了寶鼎一眼,“怎么?你的下一個目標不是齊國?”
寶鼎搖搖頭,“我的下一個目標是楚國。”
秦王政微微皺眉,馬上問道,“在西南策略完成之后?”
“三年之后。”寶鼎笑道,“我估計西南策略三到四年內肯定能完成。”
三到四年?秦王政冷笑,看樣子,這三四年里煩心的事會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