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謠言很明顯是針對李太后和當今楚王,而同時也把春申君一案變成了鐵案,想翻是絕無可能了。
公子負芻和那些決心更替王統的楚國貴族們終于露出了真面目,要和李太后正面對決了。
謠言一經傳遞,首先在軍中引起強烈反應,將士們人心浮動,各軍統率對李太后和楚王的信任更是大打折扣。
接著謠言在坊間演變成各種版本,這些不同的版本隨著商販走卒迅速傳遍淮水南北,然后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到了江東吳越。地方郡縣的官員們馬上預感到壽春要出事了,楚國的政局即將迎來一場可怕的“大地震”。此刻“站隊”很重要,一旦站錯了隊,那必定是滅頂之災,于是各地對壽春的命令陽奉陰違,靜觀局勢的發展。
李太后和楚王悍遭到了楚國貴族的“迎頭痛擊”,一時進退失據,束手無策。
李氏外戚勢力當然不甘失敗,馬上展開了凌厲反擊,他們積極尋求與春申君舊部合作,試圖利用春申君舊部的力量反擊對手。
春申君的舊部們本來對公子負芻還抱著希望,哪想到局勢變化會如此之快,突然間公子負芻就背叛了春申君,毫不猶豫地把春申君從墳墓里挖出來“鞭尸”,利用早已化成白骨的春申君來打擊李太后和楚王悍。
此刻春申君舊部還敢與李氏外戚合作嗎?合作就等于坐實了“謠言”,以公子負芻為首的楚國貴族們馬上就會舉起屠刀。當年以李園為首的李氏外戚已經把春申君滅族了,把春申君的勢力徹底擊倒,這次春申君又被拉出來“鞭尸”,而其殘余勢力再無生路,只有逃之夭夭,以最快速度逃離楚國。
黑冰秘兵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送到了武烈侯手上。
武烈侯心情很復雜。目前壽春政局和他的謀劃以及他在背后的推波助瀾有直接關系,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公子負芻和那些決心攫取楚國權柄的貴族們竟然無恥到了極致,竟然把死去多年的春申君挖出來“鞭尸”。
這個謠言事實上經不起推敲。
春申君死的時候已經八十多歲了,當今楚王只有十幾歲。兩者年齡相減,不難發現當今楚王如果是春申君的私生子,那春申君可謂神人,竟然在年近七十歲的時候還能生子。另外,王室對入宮為大王嬪妃的女子有一套繁瑣的認證程序,其中當然包括查驗是否受孕,假如李園之妹進宮前有身孕,絕對無從隱瞞。
然而,謠言是“智者”所傳,受到欺騙和愚弄的民眾只會以訛傳訛,哪里還會明辨是非?
歷史上有關春申君的記載比較多,有的說他和兒子一起在吳地造反,結果給殺了。太史公則直接說春申君陰謀篡國,楚王悍就是他和李太后的私生子。事實真相如何已經不可靠。
春申君在任期間屢屢對外用兵,說他“窮兵黷武”當然不對,畢竟他每次合縱出兵都是為了楚國的存亡,但正因為春申君的過度用兵,給楚國的國力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損失。春申君主政楚國二十五年,沒有讓楚國的國力增強,反而讓楚國積貧積弱,并留下了“李氏外戚”這個最終導致楚國敗亡的禍根,這是他的責任,所以楚人怨恨他。劉邦等楚人統一中土建立大漢王朝后,不給春申君“平反”,不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原因恐怕就在如此。
公子負芻為什么要以“鞭尸”春申君來打擊李太后?這是一箭雙雕之策。春申君和他的殘余勢力既然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幫助,那當然“榨干吃盡”,一則可以討好當年那些陰謀誅殺春申君的楚國貴族,二則可以把春申君殘余勢力對他的威脅徹底鏟除。
武烈侯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黃依。
拿下長沙后,黃依就到了武烈侯的行轅。兩人再見面,并沒有什么漏點纏綿,相反,黃依因為背叛楚國幫助秦人攻占江南之地而愧疚不安,強烈的負罪感讓她非常痛苦。寶鼎則因為壓力太大,全身心投在西南策略的實施上,每日通宵達旦處理公務,除了見面之刻表達了一下對黃依的感激之情外,然后就直接無視了。
當寶鼎把此事告訴黃依之后,黃依難以置信,接著面色蒼白,怒氣不可遏止地爆發了。她淚如雨下,發瘋般地詛咒公子負芻,詛咒楚國的貴族,甚至詛咒楚國,先前因為背叛楚國的負罪感在這一瞬間蕩然無存。
寶鼎把黃依抱在懷里,不知如何安慰。他覺得很荒謬,在春申君這件事上,歷史竟然奇跡般地在回到了原定軌跡上。假如自己沒有因為形勢的需要以聯姻的方式強行奪走黃依,公子負芻是不是還會把春申君從墳墓里挖出來“鞭尸”?應該不會,黃依和春申君的殘余勢力對他奪取王位還是有幫助。只是如今形勢發展到這一步,公子負芻的“真面目”算是暴露了,不管是黃依還是春申君的舊部,跟在這樣一位君主的后面,其前途估計也非常慘淡,一旦利用價值沒有了,公子負芻肯定會迫于貴族們的強大壓力,把春申君的殘余勢力連根拔除。
“謝謝你。”黃依逐漸冷靜下來,她哽咽說道,“你是對的,你看透了那些無恥之徒的真面目,而我卻一直對他們抱著希望。假如我沒有聽你的,我和黃氏的最后一點力量肯定會被他們吃得一干二凈。”
“公子負芻的做法可以理解。”寶鼎嘆道,“春申君所能給予他的幫助非常有限,而陽文君的勢力卻直接決定了他是否可以篡奪王位。這兩者孰輕孰重,一目了然。當初我要娶你進蓼園,也是抱著私心,但有一點我還是堅持,如果你要報仇,你要還春申君一個清白,那只有滅亡楚國。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誰是最后的嬴家,誰就有權力書寫歷史。”
黃依擦拭了一把淚水,神色堅毅,“此生此世,矢志滅楚。”
寶鼎微微點頭,“當務之急是把春申君的那些舊部趕快撤到江南,否則他們有滅頂之災。”
“我馬上就去救他們。”
“不,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我身邊。”寶鼎說道,“這件事請南山子和朱英去辦,我會鼎力相助。”
當夜,諸軍統率、護軍府和長沙府主要官員齊聚行轅。
寶鼎第一次向大家正式介紹黃依,然后向眾人通報了壽春方面的消息。
帳內眾人反應不一。南山子、朱英當然是怒不可遏,破口大罵。莊翼則是大為吃驚,心中最后一絲期待就此破滅。壽春政局血雨腥風,沒有人再會顧及江南,長沙已經被壽春徹底放棄。魏起、曝布等人則是喜形于色。這個消息對他們來說可謂驚天之喜,楚國內部大亂,楚軍主力短期內不可能反撲江南,至于已經趕到洞庭一帶的楚國水師馬上就會調頭,他們肯定要趕赴九江一線,密切關注壽春局勢。現在京都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蓋聶和荊軻總算松了一口氣,至此他們才算真正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武烈侯有天縱之才,但武烈侯的運氣更是令人驚嘆。假如說武烈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這未免太玄乎,這一切其實都要歸結于武烈侯的西南策略,正是西南策略的實施,導致楚國局勢乃至中土局勢發生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到今天為止終于讓轉徙兩千余里的災民獲得了寶貴的生存機會。
“壽春暫時無力顧及江南,楚軍主力短期內也不會反攻長沙,所以我們贏得了足夠的時間。”寶鼎說道,“現在大家不要把注意力放在防備楚軍的攻擊上,而是竭盡全力拿下整個江南,穩定長沙,安置災民,準備遠征西南。”
武烈侯做出了決策,眾人則集中商討具體對策。
南山子全權負責打探楚國方面的消息,當前重任是救助春申君舊部,同時密切關注壽春局勢。
莊翼負責招撫江南各地,全力穩定長沙郡。
曝布和熊庸率步騎大軍捕殺叛逆,圍剿盜賊,并配合水師盡快打通水路,以便從大江水道運輸糧草和物資。
蓋聶、荊軻、遏云和朱英則負責安置十八鎮災民。災民的安置地點主要集中在湘水上游的大片區域,也就是長沙郡南部的零陵、龐、鄙等地。湘水上游有大片的未開發的蠻荒之地,這些地方有楚人,也有百越諸族。這一次災民的安置地點就集中在此,未來,他們將是西南遠征軍的大后方。
武烈侯的重任則是向咸陽要錢要糧。
打下長沙,糧食勉強可以維持,但維持不了多久,所以武烈侯必須以今日戰果向咸陽討要錢糧,以保證轉徙災民的生存和即將開始的西南遠征。
咸陽對武烈侯在西南戰場上獲得的勝利并不感到高興,因為西南策略讓咸陽失去了很多,而咸陽在朝政上受制于武烈侯更是讓秦王政和中樞大臣們非常不滿,但唯一讓他們興奮的是,他們終于找到機會把武烈侯拖在西南那個蠻荒之地了。
秦王政最初支持西南策略是因為趙國把災難轉嫁給了中原,只有此策才能挽救中原。等到武烈侯利用中原危機逼著他做出讓步之后,秦王政就不再支持西南策略了,因為西南策略除了可以轉嫁災難于楚國外,對秦國沒有任何好處,目前中原都尚未穩定,中土更未統一,武烈侯卻要耗費國力去開拓西南蠻荒,根本就是不合實際的妄想,是舍本逐末之舉。
武烈侯為什么執意開拓西南?秦王政在王統一事上被迫做出讓步后,明白了武烈侯的心思。武烈侯試圖在江南打出一片天地,而百萬災民一旦救活,就是他的龐大實力,有了這支愿意為他賣命的大軍,將來整個大江以南都有可能變成他的地盤,之后武烈侯據江稱霸乃是必然之事。
秦王政要防患于未然,要把武烈侯的野心扼殺在萌芽之中。
他和咸陽中樞官員并不認為武烈侯有能力攻占江南。試想百萬災民一擁而下,江南大亂,首先楚國就要反擊,要力保江南,其次江南人會拼死反擊,再次江南成了廢墟,武烈侯即便拿到江南,又有什么意義?
然而,局勢的發展讓秦王政和中樞大臣們目瞪口呆。
武烈侯利用災民渡江的機會,以方鎮之策把一盤散沙的災民組織了起來。與此同時,楚國政局大亂,直接放棄了江南。武烈侯以智慧和運氣贏得了江南之地,不費吹灰之力便在江南站住了腳。
這時候武烈侯報捷咸陽,咸陽如何應對?很簡單,全力支持,讓武烈侯從此陷在西南那個蠻荒之地動彈不得。
武烈侯要開辟西南戰場,支持;武烈侯要錢要糧要武器,當然調撥,但大秦國力有限,不可能把全部國力放在開拓西南一事上。大秦當前的國策是統一中土,國力要放在中原、河北和北疆戰場,所以能給予西南的支持非常有限。武烈侯要政策,可以,授予全權處置之大權。
咸陽如此慷慨,目的只有一個,你在西南怎么折騰都行,折騰得越激烈越好,只要你不干涉朝政,不影響國策,不延誤大秦的統一進程就行。
武烈侯接到咸陽的令書,全無喜色。
咸陽對武烈侯可謂鼎力支持,要政策給政策,要權力給權力,要錢糧給錢糧,但仔細一看,咸陽根本不是支持,而是要置武烈侯于死地。
實施西南策略,開拓西南,其實最重要的就是財賦支持,沒有足夠的錢糧,這一策略基本上不存在完成的可能。
武烈侯開辟西南戰場,遠征西南,用的是以戰養戰之策,但這只是權宜之計,某種程度上其實就是欺騙,既欺騙咸陽,也欺騙災民。
西南本是蠻荒之地,百越諸族非常窮困,沒有精銳的軍隊,也沒有犀利的武器。幾十萬軍隊南下作戰,打什么仗?吃什么?喝什么?在沒有后方糧草輜重的支援下,遠征軍孤軍深入,純粹是找死。他們不是被百越人打死的,而是活活餓死的。
在北方大漠到處都是草原,北虜人靠游牧維持生存,養著成千上萬的牲畜,所以在北方打仗,以戰養戰當然可行,但南方蠻荒卻是綿延起伏的崇山峻嶺,百越諸族靠漁獵、種植,甚至采摘山果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很多人窮得連第二天的食物都沒有著落,這種情況下,如何以戰養戰?
武烈侯的遠征西南之策實際上就是虛擬出一個美麗果實,咸陽為了得到這顆果實,當然會同意西南策略,于是災民轉徙和攻打江南就可以實現。等到江南拿到手了,距離“果實”很近了,武烈侯再誘惑咸陽給錢給糧。只要有錢糧,即便打不到海邊,南下幾百里上千里還是可以,反正咸陽不知道西南到底有多大,蒙混一時算一時。
武烈侯的這種僥幸心理隨著他來到江南,對長沙郡的情況有所了解后徹底碎裂。
有一個事實天下人都知道,楚國在江南立國幾百年,自始至終就沒有越過南嶺天險去開拓西南,原因是什么?是因為西南都是蠻荒之地?是因為百越諸族非常強悍?是因為楚人愛好和平?都不是,是因為楚國的國力無法支撐大軍遠征作戰,楚國的軍隊過了南嶺之后就面臨糧草無法運輸的問題,為此他們不得不放棄開拓西南。(南嶺由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和大庾嶺五條主要山嶺所組成,故又稱五嶺。廣義的南嶺還包括苗兒山、海洋山、九嶷山、香花嶺、瑤山、九連山等。)
歷史上秦國統一中土后,馬上由屠睢、任囂、趙陀等人統率五十萬大軍分三路南下開拓西南之地,結果屢攻不克,屠睢甚至戰死于南嶺。直到秦王政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秦國解決了西南戰場的糧草運輸問題,這才再一次調集大軍進行西南作戰,成功開辟了象、桂林和南海三郡。
也就是說,秦國是以舉國之力開拓西南,前后征戰七八年才完成了這一開疆拓土的大業,而付出的代價就是亡國,帝國在占據西南五六年之后便轟然傾覆。
武烈侯不是不知道這段歷史,但他一門心思要救人,為了救人而想到開辟西南。沒有開辟西南這個誘人的“果實”,就沒有人支持他撕毀與楚國的盟約,渡江攻打江南,為此,他有意識地忽略了開拓西南的困難,自欺欺人,把西南策略說得天花亂墜。
咸陽不但要把他趕到西南,還要把他困在西南,于是自愿“上當受騙”。而他的下屬們和追隨者們除了一部分盲目崇拜他的以外,大部分人也不相信西南策略會成功,趙高就是其中一個。
趙高把咸陽令書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然后長長嘆了口氣,“武烈侯,當務之急,還是想辦法籌集糧食吧。”
寶鼎搖頭,“當務之急,是馬上開鑿一條大渠。”
大渠?趙高吃驚地望著寶鼎,一時轉不過彎來,開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