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負芻回到壽春。
熊岳和李園等人聽說武烈侯就在對岸,無不暗自震駭。武烈侯的戰績太過驚世駭俗,而他擊敗對手的方法更是讓人恐懼,在坐眾人僅存的一點信心頓時化為烏有。
現在熊岳更加堅定了議和之心,而李園考慮的不是阻御秦軍于淮河一線,而是后悔留在壽春。他之所以主動留在壽春,是想利用這一仗扳回在朝堂上的劣勢,但目前看來他對局勢的判斷過于樂觀,以至于現在后悔莫及。如果他再把壽春丟了,他可以想像到自己在楚國的處境。
景纓和昭公雖然都是追隨春申君鏖戰中原的大將,但時過境遷,他們已經老了,去年的中原大敗給了他們重重一擊,嚴重打擊了他們的自信,現在面對氣勢如虎的武烈侯和幾十萬秦軍,他們就像自己的先祖面對武安君白起一樣,除了畏懼還是畏懼。
但壽春必須守住,李園即便騎虎難下也要死撐到底,所以他堅決反對項燕撤出陳,“秦人本是虎狼,根本沒有信義可言。這次他們撕毀盟約,不宣而戰就足以說明一切。割地議和首先需要秦人信守約定,假如我們割地了,而換來的依舊是秦人兇猛的攻擊,那對壽春來說就是一場災難。”
“不管秦軍是不是違背盟約繼續攻擊,我們首先需要贏得調兵救援的時間。”熊岳厲聲質問道,“淮南各地的軍隊若要完成集結,需要多少時間大王和中樞撤離京都的消息馬上就會傳開,請問還有多少軍隊會以最快速度趕赴壽春”
“明后天就有援軍趕到壽春了。”李園拒不妥協,“這之后每天都有軍隊趕到京都。在我看來,半個月之內,淮南各地的軍隊肯定可以全部抵達淮河前線。”
“半個月”昭公冷笑,“你或許有把握堅守壽春半個月,但項燕是否有把握堅守半個月項燕撤回來,我們至少還能保住淮北軍,但項燕如果全軍覆沒,那我們不但丟掉了陳,還葬送了淮北軍,繼而將直接導致整個淮北之地盡數淪陷。”
李園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項燕守得住陳嗎如果單純以兵力來說,可以支撐足夠的時間,但前提是必須得到壽春和其它各地糧食武器的支援,并把城內非軍事人員盡可能撤離,然而,因為秦軍不宣而戰,打得太突然,陳城內現在人滿為患,要吃飯的人太多,其結果可想而知。假如秦軍圍而不攻,把主力全部抽調到淮河一線,那形勢就再無挽救之可能。權衡起來,當然是乘著武烈侯現在答應議和的時侯,先把項燕的軍隊撤出來才是上上之策。
然而,最不確定的問題是,武烈侯的承諾是否有效一旦項燕的軍隊撤出陳,武烈侯以陳為后方,盡起所部大軍橫掃淮北,那淮北軍只有退過淮河,楚國同樣丟掉了整個淮北,壽春同樣朝夕不保,事實上楚國也只有遷都江東了。
這是最惡劣的局面,一旦形勢到了這一步,目前在坐的四位重臣都要承擔責任,一個也跑不掉。
“如果你們能保證秦國遵從盟約,武烈侯信守諾言,那我就同意項燕立即后撤。”李園不得不把推脫責任,這個時侯他可不想背上賣國的罪名。
熊岳臉色陡沉,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砸在李園的臉上。
昭公目露鄙夷之色,對李園嗤之以鼻。
景纓暗自嘆息。李園終究不是做大事的人,竟然在這個關鍵時刻激化內部矛盾。其實公子負芻能夠說服秦人議和已屬不易,已經給楚國贏得了時間,此刻只要把項燕的淮北軍撤回來,壽春應該可以保住,楚國在短短時間內便能扭轉眼前的不利局面。
至于李園的拖延之策若想成功,前提是齊國必須攻打中原。把希望寄托在齊國身上,太愚蠢了,結果肯定是糟糕至極,但李園顯然背負了重壓,心理上已經不堪重負,他無法面對再次失敗的后果。
“我看,還是連夜奏報太后和大王吧。”景纓無奈之下只好出面斡旋,“如果太后和大王同意這個議和之策,我們就命令項燕撤軍。”
“秦人只給我們四天時間。”公子負芻忍不住了,強忍怒氣提醒道,“我即便現在出發,也要三天才能抵達陳,最后留給我說服項燕的時間不足一天,而秦人的十萬大軍正在南下,四天后將抵達淮河北岸。等到秦軍主力趕到壽春城下,議和條件必將改變,武烈侯絕無可能只要十四座城池,他可能要整個淮北了。”
李園不再爭辯,拂袖而去,“我將急奏太后和大王,堅持我的防守策略。”
李園一走,景纓和昭公苦笑搖頭,齊齊望著熊岳,等待他的決策。熊岳代理國政,有臨機處置之大權,這個權力是建立在正確的決策上,一旦決策錯了,他肯定要付出慘重代價,所以此刻這種大權不要也罷。
“你有把握說服項燕嗎”熊岳擔心地問公子負芻。
這次秦軍突然攻擊,借口就是楚國袒護和幫助韓魏叛逆,實際上壽春在秦國的逼迫下已經下令驅趕韓魏叛逆了,但因為項燕陽奉陰違拒不執行,導致楚國拱手送給了秦國入侵的機會。現在壽春以割地換取停戰,要求項燕撤出陳,項燕會不會答應不用想都知道,項燕絕不會答應,他肯定要堅守陳,堅守淮北。
公子負芻當即搖頭,他一點把握都沒有,只能去碰運氣。
熊岳轉目望向景纓,目露期待之色。
景纓猶豫良久,終于點頭,“我和公子一起北上。”
熊岳長長松了口氣,總算有了一絲扭轉眼前危局的希望,“事不宜遲,請公子和上柱國即刻起程。”
李園聽說景纓和公子負芻一起趕赴陳,心情愈發惡劣,好在半夜傳來消息,第一支援軍終于到了壽春。
天亮后,他匆忙出城趕往渡口前線,打算召集將率們商議防守之策,但在經過一座小樹林時,遭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的刺殺。
李園的衛士們猝不及防,紛紛中箭而亡,沒死的也在蒙面人的攻擊下身首異處。
李園的軺車被重椎擊碎,他雖及時逃出,但旋即被黑衣人團團圍住,身中數箭,臨死前他總算看到了刺客的真面目,竟然是一直謀刺他的南山子。
“你認識她嗎”南山子指著解下面紗的殘月問道。
李園當然認識,他甚至想一親芳澤收入內府,無奈太后和大王都很喜歡這位少師,而這位少師又常常云游四海,是以遲遲找不到機會,但他沒想到的是,這位少師竟然也是南墨刺客。
“我叫黃依。”殘月怒視李園,一字一句地說道。
李園豁然省悟,目露吃驚之色。
“從今天開始,凡事當年參與殺害春申君的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南山子厲喝一聲,長劍劃空而過。李園的腦袋騰空而起,鮮血四射。
李園死了,頭顱被割,尸體更是被剁成了碎片。
熊岳接到這個消息,駭然色變。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武烈侯殺了李園。武烈侯一直想殺李園,原因很簡單,李園是秦國黑冰臺的必殺目標。熊岳也想殺李園,否則去年就不會與武烈侯秘密合作了,但此刻李園被刺身亡,對他半分好處都沒有,相反,太后和大王有充足的理由懷疑李園死在他的手上。
昭公急匆匆而來,劈頭就問道,“為什么要殺李園這時候怎能誅殺李園為何不與我商量,擅自下手殺他”
熊岳氣怒攻心,只覺頭暈目眩,兩眼發黑,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武烈侯。
“我為什么要殺李園”
“不是你殺的”昭公意識到自己過于心慌意亂了,“誰要陷害你昨天李園公開與你決裂,接著景纓又被你派遣北上,爾后今天早上李園就被殺了,所有證據都對你不利,太后和大王肯定懷疑李園被你所殺……”他驀然想到什么,手指北方說道,“難道是他”
“除了他還有誰”熊岳一巴掌拍在案幾上,怒氣沖天地說道,“那頭惡狼就是沖著我楚國來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昭公緩緩坐下,沉思良久,問道,“你是說,公子負芻也在他的算計之中”
這句話頓時提醒了熊岳,他霍然驚悟,想到公子負芻這大半年來的所作所為,再聯想到眼前的局勢,眼前一亮,思路頓時清晰,“原來如此,好計啊。”
昭公不可思議地連連搖頭,“這怎么可能他怎么會想到公子負芻怎么可能早在去年就開始著手謀劃”
“你有更好的解釋”熊岳問道。
昭公不停地搖頭,“他怎么會選擇公子負芻如果說咸陽的華陽太后或者昌平君有這樣的深謀遠略,我倒是可以接受,但他……他從北疆返回咸陽才幾年他對中土局勢能了解多少天賦這可以用天賦解釋嗎”停頓了片刻,他又問道,“他身邊有些什么奇人異士”
“據我所知,一個也沒有。”熊岳說道,“他和貴胄公子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他不遺余力地招攬巨商富賈,包括我們楚國的猗頓氏、卞氏等巨賈,現在都攀附在他的羽翼之下。”
“猗頓氏……”昭公還是搖頭,“這些巨賈如果有如此非同凡響的見識,早就不是巨賈了。他的身邊肯定有奇人異士,而且這個人肯定出自關東,尤其對我們楚國的情況非常熟悉,否則絕無可能想到扶持公子負芻。”
“現在猜測這些事情有什么意義”熊岳心煩意亂地搖手道,“當務之急是拿出對策。”
昭公白眉深皺,撫須長思。熊岳擺弄著手里的狼毫,幾次提筆打算給太后和大王寫急奏稟報李園被刺一事,但實在不知如何下筆。
“我要渡河。”熊岳忽然把手里的筆重重放下,“我要親自和他談判。”
“談什么”昭公問道,“我們如此被動,拿什么談”
熊岳心里有秘密,但他不能說,不過正是因為這個秘密,他才有把握和武烈侯談判,他可以肯定武烈侯現在正在對岸焦急地等著他的到來。
“如果我們不能迅速扭轉眼前的危局,你知道后果是什么”熊岳嘆道,“我必須去,沒有選擇。”
“你確信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
熊岳重重點頭。他確信這是武烈侯的謀劃,這從去年武烈侯秘密來信,希望自己適當照顧一下公子負芻就足以證明了,只是當時自己忽略了公子負芻的價值,更沒有想到武烈侯竟然要處心積慮顛覆楚國的王統。這個人太可怕了,熊岳第一次對他產生了恐懼感。
昭公沉吟良久,問道,“項燕那邊呢”
“以最快速度把李園被刺一事告訴公子負芻和景纓。”熊岳說道,“如果項燕火速后撤,那么可以肯定,公子負芻正在實施他的大計,而景纓和項燕必定是主要謀劃者。”
“假如公子負芻一直在謀劃此事,那么無論是秦人南下攻擊,還是李園被刺,都有可能是公子負芻所為。”
“公子負芻如果是對弈者,我們豈能毫無知覺”熊岳斷然搖手,“他到目前為止還是一個棋子,他的實力尚不足以影響到秦人的決策,所以秦人南下也罷,刺殺李園也罷,必定是武烈侯所為,他最終目的只有一個。”
“讓楚國陷入內亂,無力顧及中原。”昭公嘆了口氣,“李園一死,公子負芻從棋子變成了弈棋者,楚國要亂了,而我們不但無力阻止,還不得不涉足其中,如此一來,少則三年多則五年,我們都無力顧及中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秦國在中土大殺四方了。”
“未必。”熊岳冷笑道,“如果形勢逼得我們走投無路,那么一兩年的時間足以結束王統之爭。”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昭公毅然揮手,“你即刻渡河,我坐鎮壽春,先把大局穩下來。”
楚國令尹陽文君熊岳親自渡河談判,秦國武烈侯到渡口相迎,禮節上倒是做得十分周全。
武烈侯請陽文君同坐一車,陽文君也不推辭,在屬官們擔心的目光下,坦然上車。武烈侯剛剛關上車門,陽文君就笑道,“武烈侯可有好消息”
“令尹親自過河,這就是好消息。”寶鼎笑得很開心。
陽文君笑容不變,眼里卻難以自制地露出一絲怒色,“我希望聽到武烈侯的好消息。”
“你需要什么好消息”
“聽說武烈侯有十萬大軍正在南下。”陽文君說道,“項燕撤軍之路被阻,你想他會離開陳嗎”
寶鼎微笑點頭,“好,我即刻下令,叫十萬大軍原路返回,給項君讓出一條通途。”
“武烈侯又打算何時返回中原”
寶鼎笑了起來,“我想去壽春拜見楚王,不知令尹可否答應”
熊岳搖頭,冷笑,“武烈侯乃虎狼之輩,我家大王不想招待。”
“令尹害怕了”寶鼎笑道,“令尹是不是擔心我在你家大王面前搬弄是非”
“武烈侯未免過于得意了。”熊岳嘲諷道,“你能刺殺李園,我也可以刺殺昌平君。”
“你終于說到昌平君了。”寶鼎手指熊岳,臉色逐漸嚴肅,“你應該知道我的處境,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有些事欲速則不達。”熊岳說道,“你即使挑起了楚國的王統之爭,迫使楚國無力顧及中原,但趙燕齊三國聯手,你又有多大的把握拿下河北”
“我現在有足夠的時間謀取河北。”
“你以為我會給你幾年時間”
“現在你只是棋子,若想重新布局,成為對弈者,恐怕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寶鼎笑道,“我并不希望你一直做楚國的令尹,因為你無法讓秦楚兩國保持長久的盟約,而秦楚保持盟約非常符合秦國的利益,也符合楚國的利益,所以,我們必須做出改變。”
熊岳目露吃驚之色,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判斷出錯了。
從秦國的戰略來說,當然需要秦楚兩國的盟約,而要維持盟約,李太后、當今楚王和令尹陽文君應該是三個非常好的合作對象,但現在武烈侯把公子負芻推上王統之爭,那公子負芻一旦做了楚王,他所信任的大權貴基本上來自軍方,都是激進的主戰派,那秦楚兩國的和平盟約將不復存在。
驀然,他想到了公子負芻與楚王悍有個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們的母系一個是來自趙國的李氏,一個則是楚國三大老貴族之一的屈氏。楚王悍要依靠母系的力量控制權柄,但李氏在楚國沒有根基,李園又是堅定的主戰派,這導致楚國內政混亂,秦楚盟約也屢遭破壞,而公子負芻一旦做了大王,肯定也要依靠母系的力量,屈氏一向老奸巨滑,不過正是因為老奸巨滑,屈氏才能在各派系中左右逢源,而這顯然有利于朝堂上的穩定,有利于秦楚兩國保持長期和平。
“我希望你能夠接受這種改變。”寶鼎鄭重說道,“做出完全符合秦楚兩國利益的改變。”
“我希望你即刻撤軍。”熊岳毫不猶豫,當即提出條件。
“一言為定。”
寶鼎向熊岳伸出手,兩人重重相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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