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國土小,潁川之地人口有限,吞并之后容易整合,但魏國國土較大,人口也多,又處在中原腹地,趙楚齊三個大國環伺四周,吞并難度大,整合難度更大。現在秦國以雷霆之勢吞下了魏國,接著便面臨整合難題。
穩固中原不但需要時間,更需要適當的政策,還要循序漸進,不能急躁。秦魏兩國仇恨較深,若想讓魏人接受亡國的事實并遵從秦國的律法,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否則魏人一旦叛亂,趙齊楚三國乘勢攻擊,中原可能得而復失。
咸陽拿出來的對策簡單而粗暴。
在中原郡縣強行實施秦國所有制度,違抗者,以武力鎮壓。
韓魏兩國的宗室、公卿大臣、巨商富豪全部遷徙到關中、蜀和南陽三地,其財富除維持生存的以外,余者全部充公。
中原郡縣的學府以法家學術為學習內容。韓魏兩國的西河學術和鬼谷學術由官學轉為私學,但為了防止韓魏兩國的叛逆利用私學進行串聯謀反,咸陽嚴格限制中原私學。
中原郡縣重新編制戶籍,同時以嚴厲的連坐法阻止人口的逃亡,以便征收賦稅和征發徭役。
書同文、車同軌,度量衡統一,錢幣統一。該統一的事務全部統一,以便政令暢通、令行禁止。
拆除韓魏兩國境內的所有長城和大部分關隘,大肆搜捕和打擊韓魏兩國的叛逆,嚴厲打擊自由流動的任俠,以便迅速穩定中原。
熊熾和馮劫把咸陽關于穩定中原的諸多政策詳加闡述。
寶鼎沉默不語,神色越來越凝重。咸陽拿出的策略對他而言很熟悉,歷史上秦國在統一過程中實施的就是這些策略,尤其統一之后,甚至把中土的鐵器全部收繳起來煉鑄了十二個巨型銅人。事實證明,秦國征服了東方六國的土地和人口,但沒有征服東方六國的人心,帝國最終在十五年后轟然傾覆。
“武烈侯,我和昌文君飛速趕到大梁,就是奉大王之令,聽取你對這些策略的意見。”馮劫看到寶鼎臉色冷峻,知道他肯定有不同看法,于是笑著說道,“武烈侯以雷霆之勢拿下中原,滅韓吞魏,咸陽始料不及,相關策略擬制匆忙,難免有不周之處,請武烈侯不吝賜教,暢所欲言。”
寶鼎躊躇良久,緩緩說道,“我曾對大王說過,吞并六國統一四海并不難,難在征服中土民心。自古以來,得人心者得天下,而就今日中土來說,得士人之心者得天下。”
熊熾和馮劫互相看看,兩人心有所感,凝神細聽。
“中原是中土諸子百家興盛之地,鬼谷學術和西河學術曾幫助魏國稱霸天下。其后才有齊國的稷下學宮。齊國遭到六國合縱攻擊,差點亡國,稷下學宮由盛轉衰,于是邯鄲代替臨淄,成為天下士人集中之地。邯鄲大戰之后,趙國凋落,天下士人復奔東方,稷下學宮再次興盛,而荀子的出現,更是把稷下學宮的地位推向了一個新高度。”
“我曾獻策大王,試圖利用韓非子的影響力打造咸陽學宮,但之前呂不韋的罷黜,導致數千士子隨其東去,《呂氏春秋》更是束之高閣,咸陽的學術地位因此遭到重創,僅靠一個法家泰斗韓非子根本無力擔此重任。”
“今日我們拿下中原,完全可以以西河學派為主力,以法家、墨家和鬼谷等諸子學派為輔助,在中原之地重建中土學術之圣地。”
“如果中土士子云集于洛陽和大梁,諸子百家再度昌盛,不但可以為大秦收士人之心,更能為大秦培育出大量的人才。天下士人有了出路,必然歸心,如此中原穩定,大秦穩定,統一更是勢如破竹,而統一后的大秦也必將迎來長治久安。”
武烈侯直指要害,熊熾和馮劫從維護咸陽中樞的決策出發,不得不反駁。
反駁的理由很牽強,無非就是韓魏士卿糾結兩國的貴族富豪圖謀造反。
寶鼎嗤之以鼻,“韓魏兩國的宗室權貴被禁閉于咸陽,巨商富豪則被禁錮于蜀郡,留在中原的這些士人地位低下,無權無勢,也沒有富可敵國的錢財,他們拿什么糾結?又如何謀反?又有什么理由謀反?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天下士人莫不如是,否則孫武、吳起、李悝、蘇秦、公孫鞅這些人如何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今日我中土大秦最強,只要大秦堅持以賢取士,不拘一格降人才,何愁天下士人不歸心?”
寶鼎的反對引起了熊熾和馮劫的警覺。
打擊西河和鬼谷學派,遏制中原私學,看似是一件小事,但它影響深遠,直接關系到了大秦未來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
對貴族來說,此策可以斷絕寒門士人與豪門貴族爭奪權力和財富,而對法家來說,此策則可以斷絕其它學派的士人與法家士人爭奪權力和財富。
寶鼎在中原重建中土學術圣地,大量起用各學派的寒門士人,獲得中土士人之心,其實力和聲望必然無限制膨脹,這不僅僅影響到了大秦“法治”的根基,更影響到了大秦的穩定。
雙方的爭論越來越激烈,寶鼎據理力爭,其論據有歷史事實為依據,熊熾和馮劫最終敗下陣來,理屈詞窮。
“武烈侯,這件事暫時擱置。”馮劫搖手說道,“此事你還是上奏咸陽,由大王和公卿大臣們朝議決斷,我們三個人就不要爭了,還是盡快拿出穩定中原的詳細計策為好。”
寶鼎點頭同意,心里卻是暗自嘆息。這件事恐怕要激化關西和中原之間的矛盾,但即便咸陽不同意,自己也絕不會放棄。如今自己有實力了,凡是關系到未來帝國長治久安的事,自己都要堅持,決不退縮。歷史改變了,統一進程顯然加快了,留給自己改變國策的時間更少了,該爭的就要爭,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若想在最短時間內穩定中原,無非在三個方面定計策,也就是擬定軍、政、財三大策略。”
寶鼎這話一說,熊熾和馮劫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咸陽這次措手不及,的確準備不足,但這并不代表咸陽就沒有能力在最短時間內拿出對策,之所以拿不出來,是因為武烈侯這個特殊的存在。武烈侯需要什么?他的底線又是什么?咸陽不知道,所以從穩定出發,咸陽只好避重就輕,拿出一套看似簡單粗暴的策略,然后叫熊熾和馮劫火速趕到大梁,其目的就是試探武烈侯的底線。
“大秦的疆域越來越大,人口越來越多,財賦也越來越多,但戰場也遠了,戰場也多了,戰爭規模也更大了,這時候大秦的攻防策略要改,兵制也要改,否則無法適應統一戰爭的需要,這必將阻礙大秦的統一進程,影響到王國的安危。”
當今中土各國的兵制大致一樣,主要是郡縣征兵制,再輔以常備軍制。郡縣征兵制就是戰時征發一郡或一縣壯丁進行作戰。常備軍制就是職業軍人了,常備軍主要指京城衛戍軍。
不過因為戰爭過于頻繁,常備軍的范圍有所擴大。秦國的藍田大營就常備兩萬軍,沒有戰事的時侯,關中壯丁輪流到大營訓練。北疆軍也是如此,北疆軍老營在離石要塞,常備一萬軍,打仗的時侯再征發義渠。其它諸如北部軍、南部軍都是由臨時征發的郡縣軍隊組成。遇到要傾盡國力而戰的時侯,即便是遠在西南的巴蜀,其地方軍也要長途跋涉趕到戰場作戰。
疆域小,地方軍集結時間短,不影響戰局,但疆域大,戰場動輒就在幾千里之外,再以這樣的方式集結軍隊就來不及了。
寶鼎把修改兵制的原因大概解說了一下后,說到了正題,“我建議咸陽增加常備軍的兵力,離石要塞的北疆常備軍擴大到五萬,中原常備軍的兵力預定為十萬。撤銷藍田大營的常備軍。”
戰場遠了,戰爭規模大了,增加常備軍情有可原,這一點熊熾和馮劫可以接受,但秦王政和咸陽肯定難以接受。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武烈侯事實上在中原擁有了十萬大軍,這對咸陽的威脅太大了。尤其可怕的是,武烈侯還提出撤銷藍田大營的常備軍。藍田大營是戍守關中的最后一道屏障,秦王和咸陽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撤銷藍田大營的常備軍。
“武烈侯,你必須考慮到大王和咸陽能否接受?”馮劫實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出言提醒。
寶鼎心里怒氣上涌,但他忍住了,“請兩位回去代為稟奏大王,我是大王的弟弟,我身體里流淌著老嬴家的血,我沒有任何理由背叛老嬴家,背叛大王,背叛大秦。”寶鼎說到后來,聲音不知不覺就提高了,“我在前方浴血廝殺為了什么?我的目的只有一個,統一中土,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建立一個龐大的大秦帝國。”
馮劫看到寶鼎怒不可遏,眼內殺氣凜冽,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熊熾急忙安撫,“武烈侯,我們一定把你這句話稟奏大王,相信大王一定會支持你。”
寶鼎搖搖頭,強忍怒火,繼續說道,“離石要塞五萬常備軍,中原十萬常備軍,十五萬將士從各地抽調,但關中悍卒至少占據一半,如此一來,藍田大營還能維持常備軍嗎?那關中的田地還要不要耕種了?十五萬常備軍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大秦少了十五萬耕地的壯丁,你知道不知道?”
“將來的戰場越來越遠,軍隊幾十萬,民夫幾十萬,錢糧的耗費極其驚人,一場大戰打下來,我大秦支撐得了嗎?”寶鼎厲聲問道,“想一想那些庶民,想想他們能否承受如此沉重的賦稅和徭役?所以我們必須擴建常備軍,提高軍隊的戰斗力,以最小的代價去贏得勝利,而不是動輒就是傾盡國力一戰,聽明白了沒有?”
熊熾和馮劫面如寒霜,一言不發。
武烈侯年少輕狂,如今戰功大了,更是驕橫無禮,竟然沖著自己的師傅和一位封君大叫大嚷,換了誰都臉色難看。
“疆域大了,王國的防務策略是不是也應該改了?”
寶鼎把案幾上的地圖鋪開,手指用力敲擊著,從西北的大月氏到大漠的匈奴,再到趙國、齊國、楚國。
“你們看看,大秦四周群敵環伺,這時候我們是被動防御還是以攻代守,四處出擊?”寶鼎質問道,“大秦的攻防策略到底是守內虛外還是守外虛內?你們回去問問大王,問問國尉,問問兩位丞相,問問他們大秦的攻防策略是不是要從整個中土出發,而不是再繼續著眼于一個小小的王國?”
熊熾和馮劫心里有些發慌。倒不是畏懼武烈侯,而是武烈侯的遠見卓識讓他們自愧不如,而這種遠見卓識的背后是強大的實力,這種實力沒有窮盡,因此可以想見未來咸陽所面臨的巨大威脅。
大秦的國fang策略到底是什么?他們也不清楚。在商鞅變法之前,大秦主要是向西拓展領土,變法之后,大秦轉而全力向東拓展。這個國策至今未變。總結起來,無非就是生存,就是稱霸,至于說統一,那還是個理想,只不過武烈侯的橫空出世,讓這個理想變得清晰可見了。
守內虛外?守外虛內?這句話兩位公卿聽得懂,只是第一次從武烈侯的嘴里聽到,他們的思路突然大開,同時也感受到了武烈侯遠大的志向。有宏圖大志的人根本不在乎眼前這些蠅頭小利,可嘆秦王和咸陽的公卿大臣們以己之心度武烈侯之腹,根本不相信武烈侯的忠誠。
“如果我大秦的國fang策略是守外虛內,以攻代守,積極防御,那么我大秦的軍隊當然要放在國門之處,以便隨時殺進敵國,把戰火燃燒在敵人的國土上,不斷地擊敗敵人,拓展疆域。大秦的疆域越大,京都就越安全,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寶鼎冷笑道,“當大秦的軍隊在敵國的戰場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時侯,京都還需要大量的鎮戍軍嗎?”
熊熾和馮劫在這種大事上不敢擅自發表意見。在寶鼎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兩人只能表示如實奏報。
寶鼎也不做糾纏,他只要清晰地表達出自己的意見,讓他們帶回咸陽就行了。
在行政制度上,秦韓魏三國大體近似。寶鼎在郡縣二級地方官制的官員配置及其職權,還有本地官吏的選拔等方面做了一些有利于加速整合的改動,但在學府制度上,寶鼎堅持重建中原的文化學術中心地位,給中土士人一個展示自我價值,實現理想抱負的機會。
士人最大的理想無非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為此他們要入仕,要做官,但此舉牽扯利益太大,咸陽肯定有一番激烈博弈。
在賦稅制度上,中土各國也是基本一致,田租、商稅是王國財政的兩大來源,冶粟內史和少府是王國的兩大財政機構。因為田租受制于農耕水平,所以各國都把增賦的目標放在工商業上,像白圭、計然等人都提出了以商富國的策略,而呂不韋更是身體力行積極實施,導致這一時期的工商業蓬勃發展。
不過,寶鼎知道工商業的發展決定于農耕水平,只有農耕水平提高了,糧食滿足需要且有盈余,大量勞動力從農耕中解放出來,工商業才會真正意義上發展。這個時代的工商業興盛主要是因為列國爭霸,中土諸侯林立,戰爭頻繁,各國需要大量物資,更需要互通有無,這才有了工商業的發展。中土統一后,迫于農耕水平的落后,帝國無論從政治上還是從經濟上都要遏制工商業,“重農抑商”肯定是統一后的基本國策,這一點寶鼎有清醒地認識,他所能做的就是在“重農”的基礎上兼顧一下工商業,而不是像歷史上的那樣全盤否定工商業,甚至一棍子把商賈全部打死。
當前中土大勢依舊是諸侯爭雄,雖然秦國雄踞西方,一枝獨秀,但木秀于林,風必催之,誰敢保證大秦在占據優勢下的情況下可以順利地統一中土?或許一著不慎就滿盆皆輸了。所以寶鼎認為,現在咸陽就急不可耐地掠奪韓魏巨商富豪的財富,把白氏、孔氏、張氏這種傳承幾百年的巨商徹底打倒是極端錯誤地做法,對大秦來說,此舉除了掠奪一點財物外,再無好處,有百害而無一利。
“自伊闕一戰后,韓魏兩國便走向衰落,而長平大敗導致趙國一蹶不振,韓魏兩國就此失去強援,前景黯淡。韓魏兩國的巨商富賈也就從那時候開始逐步把財富向齊楚秦三國遷移。”寶鼎說道,“相信此事你們也有耳聞,像這種傳承幾百年的官商一體的大家族當然不會有與國共存亡的念頭,他們為了保住自己的家族和財富,早就未雨綢繆,開始謀劃生存與發展大計了。”
“我們剛剛拿下中原,咸陽就毫不留情地打擊和鎮壓韓魏兩國的巨商富賈,這將給中土的巨商富賈們傳遞一個怎樣的訊息?”寶鼎冷聲說道,“當巨商富賈在秦國看不到未來,人人自危的時候,必定紛紛逃亡東方諸國,這將給大秦帶來多大的損失?將給統一大業設置多大的障礙?”
“反之,如果咸陽善待韓魏兩國的巨商富賈,利用他們的財富和廣布中土的深厚人脈,不但可以大肆掠奪敵國財富,減損敵國國力,還能給大秦帶來源源不斷的商稅和戰爭物資,尤其重要的是,這會給敵國的巨商富賈們以希望,當敵國搖搖欲墜之時,他們為了保住自己的財富,極有可能倒戈一擊,而這些人的隱藏力量極其龐大,他們的倒戈一擊在關鍵時刻將決定敵國的生死。”
寶鼎說到這里,言辭懇切,“請兩位回到咸陽,務必把我的這一觀點轉呈大王和中樞公卿,請他們慎重考慮,以免一步錯步步錯,延誤了統一大計。”
這話就是威脅了,言下之意咸陽如果一意孤行,那么他將采取必要的措施,阻止咸陽打擊和鎮壓韓魏兩國的巨商富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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