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一直持續到深夜方散。
宴上最耀眼的人物當然是公子寶鼎,由于王賁、王離父子的駕臨,公子寶鼎的份量在北疆軍將領們的心中陡然加重。
興國君與公子弘畢竟已經成為歷史,昭襄王嫡長子這一支王族子孫對遠離咸陽的軍中將領們來說,已經非常陌生,甚至忘卻了。白氏、司馬氏禁錮已久,在軍方中高級將領中早已失去了他們的身影,雖然他們的影響力依舊,但這種影響力是靠他們的親朋故舊來支撐,在名義上已經大不如昔,所以公子寶鼎頭頂上的光環看上去耀眼奪目,金光燦燦,但光環之下卻沒有任何依托。
沒有權勢,沒有實力,這種光環沒有持久力,很快便會消散,打回原形,最多保留一個神秘的傳奇而已,但左更將軍王賁父子那可是實實在在的當今掌軍隊實權的顯赫人物,頻陽王氏更是老秦武人的中堅力量,他們的出現就是權勢,就是實力,這足以支撐公子寶鼎頭上的光環持續發出金燦燦的光芒。
另外,太原郡守馮劫、左庶長裨將軍蒙恬也各自代表了當今大秦關東外系的兩個顯赫家族。眾人拾柴火焰高,今天大秦三大權勢家族同時出面力挺公子寶鼎,其意義不言而明。對于軍中這些中低層軍官來說,咸陽朝堂上的權力爭斗距離他們太遠,遙不可及,他們很多人并不知道這三大權勢家族實際上代表的是兩大派系。
寶鼎今日的公開亮相實際上是在秦王政的努力下,利用寶鼎在兩大派系中的深厚背景,第一次把兩大派系拉到了一起,目前至少在表面上,秦王政達到了目的,頻陽王氏與老秦武人給了關東外系一個面子,大家坐在了一起,以寶鼎為紐帶向楚系表明了一個姿態:凡事都有個度,過剛易折,過度易損,在滅亡趙國這件大功績上,還是不要太貪婪了,還是大家均沾,見者有份為好。
宴席散后,寶鼎和蒙恬把王賁父子,還有馮劫送到轅門外。
王離乘著父親與蒙恬、馮劫說話的時候,悄悄拽了一下寶鼎的手臂,小聲說道:“說好了,明天上午我來接你。”
寶鼎微作沉吟,沒有馬上點頭。
宴席當中,兩人在一起言談甚歡。王離是個少年,但寶鼎心理年齡二十六了,與一個差十幾歲的少年能談什么?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王離在說,寶鼎在聽。王離畢竟少年心性,喜歡炫耀,因此大肆吹噓他在咸陽的一些“壯舉”。
寶鼎發現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紈袴們的作為大致相近,不外乎爭強好勝四個字,凡事都要個面子,都要爭個高低,而女人自然是他們最為投入的一個方面,青春萌動期嘛,情有可原。
女人向來是亙古不變的話題,王離也不例外,他也說到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果然引起了寶鼎的好奇。
王離所說的這個女人來自巴蜀琴氏,是琴氏家主的女兒,與琴氏小少主是一對孿生兄妹。這個叫琴玥(玉e)的女孩漂亮聰慧,是咸陽有名的美人,追求她的王孫子弟成百上千,其中追得最緊的就有兩個,一個是公子厲,一個就是王離。
王離風風火火,搞得動靜很大,家中老娘治不住他,向王賁求援,王賁一封書信把王離叫到了晉陽。王離到了晉陽后花心不死,三天兩頭鴻雁傳書,終于感動了佳人,相約北上探視。今天佳人終于到了晉陽,原準備晚上花前月下,誰知又被老爹帶進了軍營。不過這趟收獲巨大,讓他發現了寶鼎這個傳奇級的強力后援,當即打定主意要帶著寶鼎到處炫耀一番,尤其要在那個不愛鮮花愛英雄的佳人面前好好露把臉。看到沒有?這是俺哥,代北驚天一刺知道不?就是俺哥干的。三箭齊射聽說過嗎?那不稀奇,那是俺哥的拿手絕活。至于那個像牛虻一樣死盯著佳人不放的公子厲,直接讓哥把他打倒,出口惡氣。
王離這么一想哪還忍得住,死纏著寶鼎,說明天一定要帶他到處轉轉,晉陽有不少尋勝探幽之地,值得一看啦。正好蒙恬也在一旁極力慫恿,王離見有蒙大哥支持,心花怒放,更纏著寶鼎哀求不斷了。寶鼎本想在軍營好好待著,他的求知欲正是旺盛之期,恨不得一天變兩天以便多學東西,哪有玩耍的心思?但礙于面子只好敷衍答應了,原以為不過一句酒話,酒宴一散也就拋之腦后了。前世寶鼎應酬場合多,隨口瞎掰已經成了習慣,哪知這年代的酒都是米酒,度數低,很難喝醉,一個個自始至終都很清醒,結果一句戲言變成了承諾,推都推不掉了。
寶鼎無奈答應了,相約明天再見。
送走了王賁父子,馮劫也要乘車走了,臨行前,他主動提出來,讀書的時候如果遇到疑惑不解的地方,送個信去郡府,他晚上一定來為公子答疑解惑。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第一你要讀書,在咸陽那地方混,沒有學問不行,糾糾武夫終究落了下乘,若想出人頭地,最終還要靠學問。第二我馮某雖不是什么顯學大家,但教你讀書識字寫寫文章還是可以的。
事前駟車庶長贏豹和國尉尉繚都詳細了解過,寶鼎是個癡兒,整天只知騎馬射箭,砍柴練劍,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如今秘密揭穿了,寶鼎雖不是癡兒,但學識有限卻是事實。寶鼎的未來是大秦宗室重臣,是未來君王的輔弼之臣,沒有武技沒關系,但沒有學問那是萬萬不行。馮劫在這個計策中的任務就是在有限時間內教授寶鼎急需要的知識,先應急,以后有時間了再固本。
寶鼎心知肚明自己的要害在哪。死去的兄弟留給了自己一身武技,但學問怎么辦?這個時代的學問是顯學,是法儒墨兵家等諸子學問,是經世治國之道的大學問。沒有學問就是自己的要害、自己的軟脅,僅憑此一點自己若想上位就難于登天。寶鼎正愁這事,不知如何越過這道坎,結果馮劫馬上就雪里送炭。
寶鼎大喜,二話不說,撩衣跪倒,行拜師大禮。
他早就存了結交馮劫之念,只是苦無機會,現在如愿了,一跪跪出一個師傅來,有了師生之誼,寶鼎就算攀上了馮劫這棵大樹,以后馮劫做了御史大夫,他這個做弟子的在咸陽當然會受到照撫。
寶鼎其實還是前世小人物心態作祟,不知道他這個公子身份、他身后背景的真正價值,他的心理狀態還沒有調整過來,還沒有站在王孫權貴的高度俯視蕓蕓眾生,所以以其前世小人物的心態,他非常自然的認為自己要攀附馮氏、蒙氏這種豪門做靠山,非常自然的就跪下行禮拜師。
寶鼎雖然不喜歡這種跪禮,但跪父母、跪師長他還是愿意的,畢竟他是在農村長大,農村還保留著一些傳統的禮儀習俗,很多場合還是必須用跪禮。寶鼎這一跪,師傅一叫,倒把蒙恬和馮劫嚇了一跳,沒想到一句話竟然產生這種匪夷所思的結果。
馮劫急忙俯身攙扶,心里樂開了花。寶鼎的未來是秦王政一造的,是為大秦未來百年的發展做準備的,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寶鼎就是未來大秦的柱石,馮氏靠上這棵大樹,其好處之大不言而喻。即便是現在,憑借寶鼎在宗室和老秦人兩方面的深厚背景,也足以給馮氏以不可估量的助力。就以他本人來說,只要寶鼎在河北建功順利返回咸陽,那他這個師傅距離走進咸陽權力中樞的時間就很近了,不至于像現在一樣遙遙無期。
馮劫扶起寶鼎,兩人的關系瞬間親密。馮劫喜笑顏開,當即就問起寶鼎的學業。寶鼎也不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除了認識上千的字以外,一無所知啊。馮劫倒是喜出望外,他就怕寶鼎不識字,一切從頭開始,那就耽誤時間了。現在好了,認識字有基礎,那起步就快了。讀書不在乎年齡大小,關鍵是勤奮努力,這才是最重要的。
師生兩人談得高興,一邊的蒙恬陪著笑臉,但心里卻在不停的腹謗馮劫,這個老家伙賺翻了,不但便宜揀了個公子身份的弟子,還給馮氏開創了一個美好的未來,這都是走了什么狗屎運?怎么好事都給他碰上了?
送走馮劫,蒙恬和寶鼎并肩走進轅門。蒙恬執意要送他,寶鼎也有心打聽一些事,于是兩人閑庭信步,邊走邊聊。
歷史上蒙氏祖孫三代的履歷交待的很清晰,但馮氏卻沒有留下什么資料,這顯然也是一個歷史懸案,大凡歷史懸案自有其產生的原因,比如昌平君、昌文君就是因為要隱瞞楚系外威這個秘密,那馮氏呢?他們又有什么秘密?
“左庶長,你能說說師傅家的情況嗎?”寶鼎有意把話題扯到了馮劫身上,“以后常與師傅見面,假如因為不熟悉,做出什么失禮的事就不好了。”
“馮氏……”蒙恬哂然一笑道,“說起來可就話長了。”
“洗耳恭聽。”寶鼎暗自竊喜。
“馮氏一族是韓國上黨人,馮劫的伯父叫馮亭,曾任上黨郡守。”
寶鼎聽到馮亭這個名字,霍然止步,吃驚地問道:“就是那個引發長平大戰的韓人馮亭?”
蒙恬點點頭,“既然你知道,那我就長話短說了。”
長平大戰前,秦人攻韓,取河內地,上黨遂被隔于太行山以北,夾在秦趙之間,旦夕不保。馮亭無奈,召集族人商議,是奔秦還是投趙,族人意見不一,但以投趙呼聲最大。馮亭遂投趙。
秦人大怒,發兵攻擊,長平之戰就此爆發。趙國戰敗,馮亭戰死,其家族隨之四分五裂。一部分歸韓,一部分投趙,一部分奔秦。
馮劫這一支奔秦,為秦重用。在呂不韋為相期間,馮氏歷任上黨、太原郡守,子弟多在北疆軍中效力,建下功勛,其中三位子弟最為突出,首推便是這位太原郡守馮劫。此人文武全才,先從軍,后在相國呂不韋府上為吏,曾參予編纂《呂氏春秋,其后隨蒙驁征戰。呂不韋罷相前,將其由軍方調到太原郡任郡守。
馮氏另一位俊杰叫馮去疾,是馮劫的堂弟,才華橫溢,曾為議郎,隨侍秦王政左右,為秦王政所倚重,現任治粟內史府的右丞。
還有一位是馮劫的侄子,叫馮毋擇,現在麃(biao)公帳下效力,五大夫爵裨將。另外馮氏還有十幾位子弟分別在京都諸府,太原、上黨郡府和軍中供職,不是獨掌一方就是身居要職,所以現在馮氏在咸陽也算是一門新貴。
正如寶鼎先前猜測的那樣,馮氏、蒙氏果然是秦王政的左膀右臂,寶鼎若想贏得秦王政的信任,快速崛起,必定要與這兩姓大族建立親密關系。至于曾經在始皇帝時代顯赫一時的馮氏,為何湮沒于歷史,從蒙恬這番話里并沒有找到原因。難道馮氏與司馬氏結有仇怨?太史公作《史記,雖秉承公平原則,但個人好惡還是存在的,如果在所謂的大義上找不到原因,恐怕只有從個人原因去揭密了。
寶鼎暫時放下了探秘的念頭。畢竟這種家族仇怨說不清道不明,以現在馮氏的權勢,似乎還沒有可能與司馬氏結仇。
蒙恬隨之問及王賁、羌瘣(hui)與他談話的內容。寶鼎無意隱瞞,直接說了。
如今蒙恬不過一個裨將,在北疆軍還說不上話。至于咸陽的秦王政,他位于權力中樞,負責大策略的制定,恐怕在這種具體的攻擊策略上也無法干涉,這是前線統帥的事,所以真正能干涉河北戰場攻擊策略的只有同為假上將軍的王翦,但王翦會干涉嗎?干涉會有效嗎?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身處其中的統帥雖然需要情報,但知道情報是一回事,怎么打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刻就算寶鼎依據后世歷史把宜安大戰的經過說出來,但誰信?寶鼎自己都未必信。因為那是歷史,不是戰役總結。歷史記載的只是結果,大戰的具體經過除了當事人,又有幾人知道?但現在的關鍵是,假如這一戰真的敗了,以秦軍慘敗而告終,那無論對寶鼎,還是對老秦人,還是對秦王政來說,都不是一個好消息。大秦是整體,大秦的利益受損,攀附上在這顆大樹上的各方勢力難道還能收益?
蒙恬對寶鼎的話深信不疑。李牧雖然至今沒有以趙軍統帥的身份率軍與秦軍正面對決,但其人在代北的戰績非常突出,尤其在對匈奴作戰中更是戰無不勝,這樣一個統帥當然有其厲害之處,想出這么一個攻擊策略也在情理之中。從目前戰場上的雙方態勢來看,假若桓齮(qi)真的移師打肥下,李牧手上又有足夠的軍隊能夠保證他迅速擊敗宜安城下的秦軍,那桓齮顧此失彼,必敗無疑。
“蒼頭可知道此事?”蒙恬問道。
“我忘了。”寶鼎笑道,“我剛剛才想起來。”
蒙恬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失聲而笑。兩人又聊了一些軍營的事,寶鼎提出隨蒙恬學兵法,蒙恬一口答應了。
“你我年紀相仿,以兄弟相稱,就不要行什么拜師禮了。”蒙恬心里高興,調侃了一句。見已到寶鼎的軍帳外,揮揮手便轉身走了。
寶鼎望著他的背影,心情復雜,感慨萬分。今天真是神奇的一天,仿若做夢一般。從上午懸翁山初見蒙恬到現在,經歷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情,見到了一連串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恍若一夢,真的恍若一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