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出現在眾人面前。
王賁霍然止步,目光猶如利劍一般射向寶鼎,讓寶鼎心臟驟跳,霎間有股窒息之感。百戰之將果然非同凡響,那瞬間爆發出來的凜冽氣勢足以摧毀人的心志,讓人噤若寒蟬肝膽俱裂。
寶鼎停下腳步,暗自吸了一口氣以緩解胸口的窒悶。站在對面的肯定是王賁,繼王翦之后的秦軍統帥,他滅了魏燕齊三國,在未來的帝國中爵封通武侯。這樣一個顯赫人物就站在自己的對面,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寶鼎當然有些激動,雖然不至于像初見李牧一樣兩眼冒星星,但臉上那股崇拜之情還是表露無遺。
王賁的濃眉漸漸皺起,額頭上的皺紋漸漸擠出一個深厚的“川”字,冷峻的面龐上也慢慢換上一副凝重之色。
偏帳內寂靜無聲,氣氛異常冷肅。蒙恬、馮劫和那位白衣少年此刻都緊張地望著王賁,凝神屏氣,目露憂色。假若王賁雷霆大怒,那事情就變得棘手了。
王賁二十多年來一直跟在王翦身邊作戰,深得王翦的喜愛和信任,隨著王翦的年紀越來越大,做為長子的王賁在家族中的份量越來越重,有時候甚至可以不經王翦的同意直接做出決策。今天這事不但關系到王氏家族的利益,還影響到整個老秦武人一系的利益,這時候王賁的態度非常重要,他的態度不但可以影響王翦的決策,也可以影響到整個老秦武人一系。
蒙恬和馮劫不知道王賁在派人稟報王翦的時候拿出了什么意見,但兩人都熟悉王賁,知道他的性格。王賁和他的父親王翦一樣,喜歡謀定而后動,不打沒把握的仗,但一旦下了決心,則勢如猛虎,擋者披靡。剛才王賁聽完蒙恬的講述后,一直沉默不語,隱忍不發,兩人估猜王賁并沒有退卻的意思,但也沒有一往無前的意向。
這是個好兆頭,只要王氏把今天的事情一力承擔下來,向咸陽表明自己強硬的姿態,那就足夠了。
秦王政并不奢望老秦武人會旗幟鮮明地支持自己,他只有老秦武人把矛頭對準楚系外戚就行了。
自楚系重新崛起以來,老秦武人就被死死壓制,但楚系也只能做到這一步。老秦人尤其老秦武人是大秦之根本,是大秦軍方的基石,楚系無論如何不敢自毀長城。老秦武人現在就是一只雌伏的老虎,它一旦向楚系張開了獠牙大嘴,楚系必定受創。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秦王政只要在關鍵時刻出手幫助一下老秦武人,保證老秦武人不受傷害就行了。秦王政志在天下,將來驅逐了楚系,他還是要倚仗老秦人為他打天下,所以秦王政理所當然要力挺老秦武人。
王賁忽然大步走近寶鼎,仔細端詳,良久,他手撫長須,黯然長嘆,“你果然是虎率之子。”(率,通‘帥’字,將率一般指領導者、統帥或者首領的意思。)
寶鼎趕忙見禮。聽得出來,王賁所說的虎率應該就是公子弘,而且兩人的交情好象還非同一般。
“來,坐下說話。”王賁親熱地拉住寶鼎的手臂,一邊虛手相請,一邊問道:“你母親還好嗎?”
“有勞左更掛懷,家母身體尚可。”
寶鼎把王賁讓到主席坐下,自己敬陪客座。馮劫也不謙讓,直接坐到主人席上。蒙恬剛想坐到馮劫身邊,王賁卻兩眼一瞪,冷叱道:“你給我站著說話。”
蒙恬把腦袋一低,乖乖站著不敢動。那白衣少年本想坐下,但看到蒙恬站著,無奈也只好陪在一邊。蒙恬對他擠了一下眼睛,臉顯戲謔之色。白衣少年撇撇嘴,一臉的郁悶。
“當年我和你父親同在武安君帳下效力,多次并肩殺敵,情同兄弟,一轉眼,二十五年過去了,物是人非,他已戰死沙場,魂歸天府,而我,還有一幫他的好兄弟,雖然都還活著,但對他卻始終抱著深深的歉意,至今還是耿耿于懷。”
王賁說到這里心中酸楚,聲音竟有些顫抖。停了一下,他又繼續說道:“當年,你父親流配邊疆,我和一幫兄弟去送他,大家曾有約定,每三年就去邊疆看他一次。第三年,我們都去了,是陪你母親去的。你母親和他有婚約,誓死都要嫁給他,但你父親悔婚,堅決不答應,還威脅白家,如果再逼他,他就遠走大漠,再不回大秦。”
王賁抬頭看看寶鼎,問道:“你知道為什么嗎?”
寶鼎搖搖頭。
“你把衣服脫下來。”王賁說道。
寶鼎疑惑地望著他。王賁神色嚴肅,目光中隱約露出一絲冰冷的殺氣。
寶鼎露出赤裸上身,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王賁臉色大變,殺氣噴涌而出。馮劫駭然驚呼。白衣少年也是霍然瞪大雙眼,難以置信。蒙恬已經看過一次,但再次目睹,還是讓他暗自驚悚。
“我錯了。”王賁忽然仰頭悲嘆,“我們都錯了,都錯了……”
王賁殺氣霎時盡去,臉露悲色,眼中更是涌出點點淚花。
蒙恬上前兩步,蹲在寶鼎身邊,替他穿好衣服。
寶鼎已經明白了王賁的意思。當年公子弘毀婚的意圖很簡單,這輩子絕不再連累別人,包括自己的孩子。以他當時的處境,隨時可能被咸陽下令斬殺,他當然要悔婚,一旦結婚生子,他的腦袋沒了,他的妻子兒女也要跟著陪葬,何苦來哉?
當時還是昭襄王在位,公子弘倒是沒有想到,在他死后,不但白氏和司馬氏把解禁的希望寄托在他兒子身上,就連他的侄子秦王政為了爭權奪利,最后都把主意打到了寶鼎身上。假若公子弘生前有知,估計他寧愿遠走大漠,也不會迎娶白氏,生下一個兒子。
大帳內再度陷入沉寂,氣氛很壓抑。
“你父親成親了,那一夜,我們一幫兄弟喝得酩酊大醉。”
王賁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濃濃的悲傷。
“第二天,我們醒來一看,你父親走了,帶著你母親一起走了,遠走大漠,再也不回大秦,永遠離開了我們這幫兄弟。”
“幾年后,我們忽然接到一個消息,你父親戰死了。為了守護大秦,他從大漠回來了,和匈奴人浴血奮戰一個月,最后倒在了長城上。”
“他實現了他的誓言,他為守護大秦而死,他死在了大秦的土地上。”
王賁哽咽難言,淚水悄然滾落。
隨著王賁的講述,一幕幕畫面掠過寶鼎的腦海,他的心陣陣顫栗,心中驀然痛楚,淚水忍不住也流了下來。
“你父親不愿意連累任何人,他當時做得很絕情,我們兄弟為此罵過他,怨恨過他,直到他戰死了,留下你們這對你們孤兒寡母在邊疆艱難度日,我們才知道自己做錯了。”
王賁黯然搖頭,悲聲嘆道,“如今看到你,看到你這一身傷痕,我心痛,悔不該當初逼走你父親,否則他不會死,你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左更……”寶鼎抹了把淚水,剛想說話,卻看到王賁沖著他搖了搖手。
“我和你父親是生死之交,如果你愿意的話,就叫我一聲叔吧。”
“叔……”寶鼎的淚水再度模糊了雙眼。
“他是我長子王離。”王賁向白衣少年招了招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比他大四個月,以后你就是他哥。”
王離趕忙走過來,深施一禮,叫了聲“公子。”少年人尤其崇尚武力,聽到寶鼎的故事,又看到寶鼎那一身傷痕,雖然年紀相仿,但對寶鼎既崇拜又敬畏,態度異常恭敬。
寶鼎沒想到眼前這個英俊少年竟是王離,腦海中立時掠過巨鹿大戰的慘烈場境,瞬間竟有些失神。
王離,這可是未來帝國的悍將,曾追隨蒙恬北伐匈奴,蒙恬死后他就是北疆軍統帥,一度在河北與關東各路大軍激戰,最后在著名的巨鹿大戰中敗給了項羽,被俘投降。項羽的祖父項燕就是敗在王翦手中,飲恨自殺。這兩家仇怨甚深,估計王離后來的結局也很慘,十有八九是給項羽殺了。
看到王離躬身施禮,寶鼎這才從驚愣中醒悟過來,急忙要站起來還禮,但被王賁一把拽住了。
“十五年前,你父親戰死沙場,你們母子本有機會回到咸陽,但因為你父親以待罪之身遠走大漠,違背了大秦律,最后只落個功過相抵,導致你母子受難至今。”王賁說到這里臉色變冷,目光中更是露出凜冽殺氣,顯然內中原因復雜,并不像他說得那樣簡單。
“你出生后,我們一幫兄弟又去了一次邊疆,拜祭了你父親,看望了你母親。當時我們對你母親說,等你長大了,就把你接到軍中來生活,但五年前,我派人去烏氏接你的時候,卻被你母親拒絕了。當時她的理由很奇怪,說你是個癡兒,她就守著你在邊疆過一輩子。”
王賁親昵地拍了拍寶鼎的后背,問道:“你這次走出烏氏,你母親怎會同意?這其中可有什么隱情?”
蒙恬一聽坐不住了,轉身就走。
馮劫看到蒙恬走了,急忙找個借口也跟了出去。
兩人出了偏帳,互相看看,均從對方眼里看出了欣喜之色。
“如大王所愿。”馮劫長長吁了口氣。不出意外的話,這次王翦肯定要力挺寶鼎,接下來整個計策將走上正規。老秦人終于還是忍不住再一次爆發了,不過這次沖鋒陷陣的是老秦武人,而且沖在第一個的是德高望重、功勛卓著的上將軍王翦,這下楚系恐怕要遭到一般的猛烈攻擊了。
王翦是什么人?頻陽王氏又是何等顯赫家族?王翦拔劍了,郿城孟西白和夏陽司馬氏還會隱忍不發?這次老秦武人聯手,將爆發出何等驚人的力量?
“如大王所愿。”蒙恬也高興地笑道,“不過,有一點讓我很意外。”
馮劫奇怪地望向蒙恬。
“據我所知,左更與公子弘是刎頸之交,生死兄弟,兩家的交情自然非同一般,但今天第一次見面,左更就表現出了一種急迫,一種要把公子寶鼎急速拉進老秦武人一系的急迫。你不覺得以左更的沉穩性格來說,有些反常嗎?”
馮劫略一思索,立刻喜上眉梢。
“上將軍要動手了。”
“我已經送給上將軍一個絕佳的機會。”蒙恬笑道,“上將軍一直在等待,現在機會來了,你想他會錯過?”
馮劫撫須大笑,“左庶長,連夜急奏咸陽,讓大王提前做好準備。上將軍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必定雷霆萬鈞,無人可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