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咸陽圣旨沒有下達之前,寶鼎還是流配公子的身份,理所當然要保持低調,所以蒙恬只是帶來了十幾匹馬,讓寶鼎一行混在虎翼衛中間飛馬出城。
一行人到了城門附近,忽然聽到城外傳來車馬飛馳的“隆隆”轟鳴聲,由遠及近,直奔城門而來,接著號鼓響起,震耳欲聾。
守城衛卒立時緊張起來,站在城墻上面的急忙鳴號回應,城墻下面的則紛紛列隊,進出城門的行人則四散避開。轉眼之間,大道之上空無一人。
虎翼衛立時減速,迅速轉入一條側巷,讓開了大道。
寶鼎好奇地四下張望,心想這是誰來了,好大的架勢啊,不會是上將軍王翦吧?寶鼎轉頭去找蒙恬,卻見蒙恬遠在巷子深處,似乎刻意躲避。寶鼎愈發肯定了,能讓霸道的蒙恬躲到巷子里的大概只有上將軍王翦了。
“公子……”一個黑鷹銳士恭敬地喊道,“左庶長有請。”
有熱鬧看,寶鼎當然不愿躲到后面,所以他搖搖手,笑道:“我就在這里看看。這是上將軍的車駕嗎?”
黑鷹銳士冷哼一聲,不屑地說道:“輜重將軍。”
一個輜重將軍就有這么大的派頭?輜重將軍多大的官?也就相當于后世的軍區后勤部長而已,相比起來還不如一個掌兵的實職師長。寶鼎詫異了,情不自禁地轉頭望向蒙恬,這主兒太過了吧,你好歹也是個裨將軍,正職師長,你還怕一個輜重將軍?讓個路也就算了,人家的官確實比你大一級,但你也沒必要躲那么遠吧?你是不是對他做了什么虧心事?
寶鼎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車隊進城了。前面是開道甲士,四人一排,高頭大馬、盔甲鮮明、大旗招展。接著是衛隊,全副武裝,氣勢洶洶。然后就看到一輛青銅軺(藥)車,軺車上坐著一位玄衣高冠的中年人,神情冷峻,正襟危坐。在他旁邊是一位白衣玉冠的年輕人,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神態看上去很囂張
緊隨軺車之后是一輛豪華的四馬辒(wen)車,紫紅色的廂體如緞似玉,色澤耀眼逼人,沉穆典雅,雍容華貴。辒車之后,一隊黃氅劍士緊緊相隨。
寶鼎的目光緊緊盯著那輛辒車,倒不是因為辒車的豪華,而是辒車的材質讓他想起了后世的紫檀木。
紫檀在紅木家具中僅比黃花犁差一些,后世的黃花犁已經炒到了天價,而紫檀家具也是上等的奢侈品。寶鼎在大學時期對文物收藏產生過一些興趣,曾在博物館里親眼看到過黃花犁和紫檀家具,所以當他看到那紫紅色的車廂馬上就想到了紫檀。這時他故態復萌,又想到錢上去了,假如這輛辒車是用紫檀做的,那拿到前世去拍賣,估計是個天文數字。
“巴蜀琴氏……”寶鼎的耳畔突然傳來黑鷹銳士的驚呼。
巴蜀琴氏?寡婦清?寶鼎驚訝地望向那位黑鷹銳士。
“公子,我曾在咸陽見過這輛辒車。”黑鷹銳士面露驚喜之色,指著遠去的車隊興奮地說道。
“你肯定?”寶鼎有些懷疑。憑一輛辒車就確定里面的人來自巴蜀琴氏,這個理由未免不足。難道秦國就這么一輛豪華辒車?即使它是紫檀做的,紫檀又產于東南亞一帶,但秦國早已兼并了巴蜀,想辦法從遙遠的南部蠻荒之地搞點紫檀做幾輛馬車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這名黑鷹銳士已經知道寶鼎來自北疆蠻荒,沒見過什么世面,所以非常耐心解釋道,“公子,琴氏本楚人,楚人尚黃衣,琴氏的勁督衛在堅甲之外一律罩黃氅,所以不會認錯。另外,這種紫紅色的辒車在咸陽只有三輛,一輛在咸陽宮,一輛在相國府,還有一輛在蘭房。蘭房是琴氏在咸陽的府邸,琴氏家主出行一般就用此車。”
寶鼎立即想到了寡婦清,不假思索地問道:“車里坐的是琴氏家主?”
“應該是琴氏大匠。”
“琴氏大匠是誰?”寶鼎追問道。
“大匠琴唐。”黑鷹銳士目露敬佩之色,“大匠天縱奇才,威力無比的十二石蹶張弩就是由他所造,軍中皆以唐弩稱之。”
寶鼎恍然大悟。上午他就聽蒙恬說到過巴蜀琴氏,還特意提到琴唐這個人,只是當時自己沒在意,巧合的是,下午就在晉陽城里看到了琴唐的車駕。這時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寶鼎的腦海。上午自己與蒙恬見面之初,不過隨意提了一下巴蜀巨賈,結果蒙恬劈哩啪啦說了一大通,不但給自己介紹了巴蜀琴氏,還著重提到了琴氏勁弩,顯然蒙恬知道琴氏大匠要來晉陽,因此一時興起,多說了兩句。以蒙恬的性格,應該不是喜歡閑扯的人,他是不是心里有心事,而這個心事恰恰又和巴蜀琴氏有關?
黃氅劍士之后又是一隊全副武裝的甲士,足有一百多人。大秦軍方以如此隆重的方式迎接琴氏大匠,可見對他的尊敬和重視。
車隊轟隆隆的過去了,城門處的衛卒很快撤去,大道兩旁的行人商旅一邊竊竊私語,猜測辒車里的神秘人物,一邊紛紛散去,該出城的出城,該進城辦事的繼續辦事,轉眼就恢復了正常。
虎翼衛重上大道。寶鼎等到蒙恬出了巷口,拍馬與其并轡而行。
“左庶長,你躲那么遠干什么?”寶鼎難得有機會打擊蒙恬,故意調侃道。
蒙恬濃眉緊鎖,臉色陰沉,半晌才說了一句話,“看到輜重將軍了?”
寶鼎看看他,聽出來語氣不善,估計和那位輜重將軍有矛盾,而且好象還不是一般的小矛盾。
“不認識。”寶鼎答非所問。
“他叫魏縛,穰侯魏冉的嫡孫,中更爵,現為假上將軍桓齮(qi)的輜重將軍。”
寶鼎一聽就明白了,魏縛是楚系外戚,蒙恬是關東外系,兩人分屬不同陣營。從蒙恬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和魏縛的矛盾很深。
桓齮現在是北路軍統帥。北路軍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桓齮從南線帶來的十五萬大軍,一部分是王翦的五萬北疆軍。這個魏縛既然是桓齮帳下的輜重將軍,那就是負責整個北線軍隊的輜重,位高權重,即使是王翦,恐怕也不敢對其頤氣指使吧?
寶鼎擅長察言觀色,在揣摩人的心理方面也有獨到之處。這與他前世的職業有關,穿越重生后,處境尤其艱難,他不得不打足十二分精神,把自己這個特長發揮到極致。他從蒙恬和魏縛的矛盾聯想到大秦軍方的派系,又聯想到正在進行的河北大戰,隨即又聯想到了剛剛看到的巴蜀琴氏大匠。
巴蜀原為楚地,琴氏原是楚人,很顯然,從派系上來說,巴蜀琴氏肯定攀附在楚系外戚這顆大樹上。剛才那一幕足以說明巴蜀琴氏與楚系外戚的親密關系。楚系的輜重將軍魏縛親自出城迎接琴氏大匠,從這個規格來說,北疆軍做為地主,好歹也應該派位將軍露個面,但顯然王翦沒有這么做,而蒙恬剛才做得更絕,直接躲到巷子里了。
巴蜀琴氏的造弩技藝對秦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此刻琴氏派一位重量級的大匠趕赴晉陽,其目的顯而易見,那就是楚系要全力以赴打贏這一戰。
看樣子,桓齮把自己的輜重將軍放在晉陽,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魏縛這位輜重將軍是楚系外戚的嫡系,與咸陽的權力核心有著直接聯系,很多事情由他出面,比桓齮出面效果更好。當然了,桓齮也有可能還有其它考慮,但以寶鼎目前對秦國的了解,他也猜不出來。不過有一點非常肯定,這場大戰的背后,其實就是咸陽各方勢力之間的激烈博弈。
想到歷史上秦軍在宜安大戰中大敗而歸,寶鼎不禁暗自嘆息。上午蒙恬說得義正嚴詞,說什么大秦將士上下齊心,現在看來都是冠冕堂皇的假話,大秦軍方各派系現在正斗得熱火朝天呢。
“軺車上還有一個人,他是誰?”寶鼎問道。
那位白衣年輕人能和魏縛坐在一輛軺車上,而且在魏縛面前眉飛色舞地滔滔不絕,顯然身份不一般。
剛才蒙恬躲在巷子里,沒有看到。他略略皺眉,望向一直陪在寶鼎身邊的那位黑鷹銳士。
“公子厲。”黑鷹銳士的臉上掠過一絲厭惡之色,好象說出這個名字都污了他的嘴。
公子厲?他是一位王族?寶鼎驚訝地望向蒙恬,卻發現他也是一臉驚訝。
“他來晉陽干什么?”蒙恬搖搖頭,疑惑不解。
“左庶長,琴氏大匠如果獨自北上,未必有資格坐那輛辒車吧?”那位黑鷹銳士似乎猜出什么,有意識地提醒了一句。
“琴氏小少主?”蒙恬立即反應過來,“這么說,小少主的孿生妹妹也來了?”
那位黑鷹銳士鄙夷地撇撇嘴,“從咸陽追到晉陽,陰魂不散。晉陽有熱鬧看了。”
這句話傳進蒙恬的耳中,讓他眼前驀然一亮,心中頓時有了一個主意,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寶鼎,嘴角處露出一絲狡黠笑意。
“公子,公子厲是高陵君的曾孫,他的外祖母就是華陽太后的姐姐。按輩份算,你們是堂兄弟。”蒙恬笑道,“想不想和他見一面?”
寶鼎連忙搖頭。華陽太后的姐姐應該就是歷史上的華陽大姐,如此說來,華陽太后就是公子厲的姨祖母,來頭好大啊。
蒙恬稍降馬速,與那位黑鷹銳士走到一起,“杜尚,晚上把王離那小子給我叫來。”
杜尚咧開大嘴就笑了,“左庶長嫌晉陽不夠熱鬧?”
蒙恬朝寶鼎的背影使了個眼色,“明天叫王離陪著公子在晉陽四處轉轉。”
杜尚心領神會,與蒙恬相視而笑。